第1章 章
第 1 章
感冒了。
厭食。
喉嚨幹渴,聲帶震動的時候有種撕扯的疼痛。
一場持續的高燒。
鼻腔阻塞。
制冷系統似乎有故障,相鄰的兩個代表溫度的數字,一個讓他裹緊被子,一個讓他不停出汗。
用不上力氣,整個人昏昏沉沉地,虛弱。
嘴唇幹裂起皮,舔舐,用牙齒去咬。
按下開關的清脆聲音。暖色燈光。
勾勒到一半的微笑僵在嘴邊。
“來吃點東西。”
撐起身體。機械性地咀嚼,吞咽。
嗅覺和味覺消退。
有什麽扣上脖頸。
羅渽民緩慢地擡起臉。
金屬的碰撞聲連成一片。
……是鎖鏈。
一只手停在他眼前。
甜的。
“其實,帝努說謊了吧?”
湊過去,輕嗅。
白砂糖的香味。
“渽民是Fork,對吧。”
視線相觸。
有什麽東西正在坍塌。
腹部抽痛,難以遏制地幹嘔。
空氣幾乎凝滞。
深呼吸,他擠出一個蒼白的微笑:“幫我拿下藥可以嗎?”
神經性胃痙攣,老毛病。
“……敏亨、哥。”
李敏亨看着他。
頭發被汗水打濕,粘在臉上。睫毛纖長,鼻尖通紅,嘴唇在滲血。
狼狽,但無法遮掩那種豔色。
李帝努的……男朋友。
羅渽民。
他的好弟弟“交往”過的女生不勝枚舉,到最後領回家的居然是羅渽民。
“你沒有生病——還不明白嗎?神聖正在降臨,”李敏亨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你正在聆聽惡魔的聲音。”
他在他的注視中低下頭,握住項圈垂到地面的鎖鏈。
逃避姿态。李敏亨輕哧,伸手卡住他的下颌,逼迫他和他對上視線,拇指碾過他滲血的下唇。
羅渽民屏住呼吸。
“來确認一下吧。”
手指放進他的口腔,攪弄。濕潤、潮熱。
失焦,泛起水光的眼睛。和他無意識伸出舌頭舔舐相反的,縮小的瞳孔。擰緊的眉心。
因為克制本能而淩亂的呼吸。
“真可憐。”李敏亨抽了兩張紙巾,擦去羅渽民嘴角溢出的津液,“帝努應該沒有打算放你走,怎麽辦?要不要求求我?”
羅渽民咳嗽起來,嘴唇翕動,像是想說什麽。
李敏亨沒給他機會,伸手捏住他的臉頰,端詳片刻,說:“你看起來像在戒毒。”
羅渽民瞪着他。
“很有可能啊,如果不是你,或者你家不是現在這樣子,供不起這種燒錢的東西,我第一反應應該是讓爸媽管管李帝努,不要再交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李敏亨完全不在乎羅渽民是被他搞成這副尊容的,“順帶一提,我想知道你嘗起來我是什麽味道的?”
羅渽民脫口而出:“甜的。”
他在李敏亨的視線裏抿緊嘴,掙紮片刻,還是慢慢地說:“方糖……白糖,甜味劑。”
李敏亨揚起眉:“這段話如果傳出去,你少說也得進去蹲幾天,這麽信任我?”
“不知道的話會很危險吧,”羅渽民撇開臉,“對于Cake來說。”
“原來是這樣性格的孩子麽?”李敏亨低笑,擋住自己的下半張臉,揚聲說,“帝努怎麽會有你這樣心好的男朋友?”
羅渽民咬了咬下唇:“我不是他男朋友。”
門無聲地打開了。李帝努推門進來,拎着一個塑料袋。
羅渽民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只能看見他在視線觸及他的脖頸時不贊同地皺起眉。
“哥,沒必要吧。”
“怎麽,帝努更喜歡止咬器嗎?”李敏亨笑不及眼底,“我比較惜命。”
李帝努不知情緒地看了他一眼,從袋子裏拿出退燒貼。他撕開包裝,撥開羅渽民的劉海,把退燒貼敷到他的額頭。
膏體迅速染上羅渽民滾燙的溫度。
“那麽,帝努是什麽味道的?”李敏亨好整以暇。
可能是因為發燒,羅渽民的反應有點慢,李帝努把藥丸倒在手心裏,舉到羅渽民面前。他用舌尖舔走,半張着嘴,李帝努又把水杯遞過去,看他小口小口地咽下去。
羅渽民的意識再次被卷進混沌前,含混不清地嘟囔:“咖啡。”
“他家裏的事爸媽都盡力了,”李敏亨瞥到李帝努關燈鎖門的動作,一曬,“你打算留他到什麽時候?”
“哥不是都說了,我沒打算讓他走嗎?”李帝努玩笑般地說道,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合上的門,“外面對他來說太危險了。”
“雖然不缺他一雙筷子,可是你想想,他吃什麽?我們——Cake的血液、骨肉……”李敏亨想起羅渽民方才狼狽的樣子,“再危險他也總有一天得面對的,你又不喜歡他。”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真的很好奇,你之前那麽抗拒和他訂婚,現在又為什麽擺出這副樣子。他都十八了,陷入饑餓狀态的Fork能爆發出常人沒有的機能,別說是他了,一個完全覺醒的十五歲小鬼就能生咬下來你一塊肉,你不會真以為那種情趣似的項圈能拴住他吧。”
“可是他願意戴上項圈啊,他沒有害別人的意思——”
“也許只是他還沒有能害人的本事。”李敏亨冷笑。
他審視這個快比他高的弟弟,卻鬼使神差地想起再次睡着的Fork,想起他纖長的睫毛,他貓咪似的嘴巴,他吃東西的時候先伸出的舌頭。想起他剛才用指腹碾過他牙齒的鈍痛,以後他會這樣吃掉一個Cake。
他感覺到輕微的反胃。
李敏亨在知道自己成為Cake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食不下咽:他對于Fork來說也只是食物而已。就像一盤菜,一塊蛋糕對于他,沒什麽不同的。
但他并不仇視Fork,就像他和羅渽民說的那樣,神聖正在降臨。他只是運氣不好,變成了神在人間的考驗中的一環。
養一個Fork,說起來簡單,聽着和養一只貓一只狗沒什麽不同的,可馴化一個人哪有那麽容易?
被惡魔誘惑的人,就算是刀,也是一振不小心就會刺傷主人的妖刀。
躍躍欲試的興奮和猶疑不定的不安交替在李敏亨臉上出現。他挺直脊背。
“養着吧,”他寬恕似的賞了李帝努一個笑容,“我準許了,只是你要答應我——不管我做什麽都不會插手,我就幫你去和爸媽說。”
李敏亨看起來實在是不懷好意,李帝努警惕地後退半步:“暫時還不用哥操心。”
“我等着你來找我。”李敏亨撂下這句話就走。
李敏亨打開燈,把餐盤放在桌上,解開羅渽民的項圈,笑着拍了一下他的頭。
羅渽民從空氣中聞到了淡淡的甜味。
“敏亨哥不用做到這種地步的。”羅渽民的聲音低沉沙啞,因為看見對方手上的針孔,抓住他衣角的動作都有些遲疑,“帝努把我接回來已經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了,我……”
李敏亨抽了血……加到他的食物裏。
“有什麽麻煩的?之前因為帝努的事,鬧得兩家不太愉快,媽也覺得對你有所虧欠,你還叫我一聲哥哥,正好我是Cake,一點血而已。”李敏亨彎了彎眼睛,“渽民聽話,好好吃飯——就算沒味道,也得吃呀,人就是靠食物活下去的。”
羅渽民還想說什麽,李敏亨把他往桌邊推了推:“而且我最近有點事,得忙一陣,應該沒辦法給你‘加餐’了。渽民這段時間好好吃飯的話,我回來以後帶你出去走走,怎麽樣?”
“可以嗎?會不會很麻煩你?”羅渽民先是驚喜,然後猶豫地摸了摸脖頸,嘆了口氣,笑着拒絕道,“果然還是算了,人們看見項圈應該也會害怕的。”
“我知道一種新的項圈,是拟态金屬,只有按鍵被觸發的時候才會露出金屬的樣子,其他時候會模拟皮膚的顏色,拿掉鏈子的話,不仔細看看不出來。”李敏亨輕輕地說,像是在征求他的同意,“你要不要試試看?但是那邊審批很嚴格,出廠佩戴以後也需要測試……會很痛。”
羅渽民嘴唇翕張。
“如果你以後還想出去學習、社交、工作的話,這是我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渽民好好考慮一下?”
羅渽民覺得饑餓。
腹中有飽脹感,理智告訴他不應該進食,他在晚餐時已經吃下足夠他昏睡一整天的攝入量。
但是他覺得饑餓。胃裏泛酸,腸子像是攪在一起,無法控制想要吃點什麽的欲望。
水流經過食道。短暫地壓抑了進食的欲望,然後再一次翻湧上來。他喝的冷水,感覺身體裏面都變冷,胃裏更加難受。
房間裏能吃的東西只有李帝努買來的維生素。
維生素被制成咀嚼片,标簽上寫着甜橙味。羅渽民打開的時候發現裏面只剩下薄薄一層,他猶豫半晌,只含住一片。
他能感覺到維生素片逐漸被唾液溶解,但是沒有味道。
好餓啊。
饑餓感真的由大腦控制嗎?
耳朵發燙。他再次躺下,放緩呼吸。
思緒漫無邊際地推開,李敏亨給他換上的新頸環,叔叔阿姨找來的保镖,和李敏亨約定的外出,他的味覺……
李帝努。
他們兩家從前是世交,他和李帝努又是同齡,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念同一所學校。
李帝努不介意玩伴的身份,又家底殷實,莺莺燕燕沒怎麽斷過。從前羅渽民還和李帝努有口頭約定的婚約時,兩家經常走動,阿姨也半笑半嗔地打趣過,讓他看着點李帝努。羅渽民确實不太喜歡李帝努這樣,但他也不會幹涉李帝努。畢竟學歷對李帝努和從前的他來說只是看着漂亮的裝飾品,有雖然好,沒有也沒關系,李帝努不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也很正常。
羅渽民小時候想當醫生,醫學專業錄取線比一般專業高,家裏出事前,他的成績一直很穩定地吊在中等偏上的位置。不過他知道自己多半沒戲,因此也多少跟着李帝努出去玩過幾次,只是有些人實在不合他的眼緣,後來也就算了,不去湊自讨沒趣的熱鬧。羅渽民隐約知道自己的名聲也不是那麽好,但他沒管過,總不至于有人到他面前說三道四。
雖然現在又是另一番光景。
羅渽民阖上眼。
頸環的重量在這時候格外明顯,他有點呼吸不暢。羅渽民虛掐住自己的咽喉,摸到冰冷的拟态金屬。原本的項圈已經被李敏亨換掉了。
他想起來李敏亨白天溫柔地為他扣上鎖的樣子,幻覺般地嗅到了焦糖的香氣。
好餓。
羅渽民不是先天的Fork。
他還記得那天,小提琴班下課,李帝努帶着他常喝的飲料在等。羅渽民在車上叽叽喳喳地說完話,飲料見了底,他才終于遲鈍地意識到味道似乎和往日有微妙的差別。
那是第一次,往後還有無數次,羅渽民似乎天生就能讓人相信他,後來又學會了不露聲色,小心翼翼地掩埋着和別人不同的地方。
直到不久前的那個晚上,李帝努帶走高燒的他,用手背試他的體溫。
他在混沌和掙紮中最後一次聞到雞絲粥的香味。
他第一次聞到Cake。
第一次想要吃掉“人”。
第一次覺得,李帝努真的應該貼着阻隔貼出門。
沒有做夢。
羅渽民睜開眼,周圍除了黑暗還是黑暗,連月色都透不進來。
饑餓感持續燒灼胃部,眼睛蒙上一層水霧,呼吸困難,他扯開領子,張着嘴吐息。
沒有用。拟态金屬緊緊貼着皮膚,他扼住自己的咽喉。
一股不容掙脫的力量拉開他的手腕。
羅渽民僵住。
“我正想,要怎麽叫醒你。”
輕柔的聲音在他耳邊如驚雷般炸開。
他感覺到冰冷的恐懼。
他感覺到冰冷的興奮。
他享受羅渽民的顫抖,享受他的痛苦和隐忍,享受這種支配的感覺。
他将自己成為祭品,成為羔羊,成為考驗的一環。
李敏亨揭開自己的阻隔貼。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看着Fork下意識地前湊,看着他顫抖着蜷縮到離他最遠的角落,某種秘而不宣的快感從心底升起。
甜味随着空氣湧進肺部,羅渽民只覺得自己像是在燃燒。
理智也在燃燒,李敏亨越走越近。
你沒有那麽餓。你不能傷害他,帝努會傷心的。他們救了你。他不只是你的食物,他是一個人。他說要帶你出去,不要讓之前的忍耐前功盡棄。他有控制器。
他有控制器。羅渽民清醒片刻,隐約看見李敏亨左手扣在控制器的按鈕上。
李敏亨停下腳步,試圖把他拉進懷裏。羅渽民本能地掙紮,打落了他的眼鏡,在他的臉頰上拉出一條細長的紅線。
Cake的血液扭曲成誘人的香氣。
他有控制器。
羅渽民愣怔片刻,鬼使神差地舔了上去。
久遠的記憶翻湧而來,為味蕾上的甜蜜味道找到歸屬。蜂蜜水。溫熱的,代替他不愛喝的牛奶,擺在早餐的餐桌上。媽媽給他喝過太多的牛奶,他總覺得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揮之不去。他當時不知道他以後會變成Fork,會聞不到氣味、嘗不出味道,也沒法見到媽媽。
羅渽民死死地攥着李馬克的衣領。
他沒有按下按鈕。沒有電擊,沒有燒灼,沒有窒息,什麽都沒有,他沒有按下按鈕。
Cake的氣味裹住他,他能感覺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甚至他說話時聲帶的震動。
“很餓吧,沒關系。”
羅渽民張開嘴,他想吃掉他。他能輕易将它撕扯成碎片,用指甲和牙齒,像野獸面對獵物,他知道自己能做到。火焰再次開始燃燒,蔓延到他的四肢,羅渽民感覺到他的僵硬,但他不在乎。吃掉他,啃噬他的骨與血,品嘗他的肉和筋,然後你的兩感就能重新回來,完整地回到你的身體裏。你能重新成為人類,而他會被你消化,吸收,然後罪惡會在你的靈魂上打下烙印。
羅渽民很想就這樣咬下去。他是你的食物,人類吃掉牛羊,蛇絞殺兔子,貓咪追獵老鼠,都是一樣的。他的脖頸毫無防備地暴露在你面前,咬下去,血就會迸出來,房間和身上都會沾到噴濺的血液。他的血也是甜的,記得嗎,蜂蜜水,溫熱的,能驅散深冬的寒意。
“已經足夠了。”
羅渽民聽見他的聲音,頭發被他一下一下地撫摸。他不明白李敏亨為什麽表現得好像和他很親密,他只想吃掉他。他感覺到他胸腔的鼓動,他分辨不出來,他是在笑嗎?
“渽民是乖孩子,乖孩子有獎勵。”
他睜大眼睛,李敏亨在和他接吻,嘗起來像微微融化的水果軟糖,他吃到黏稠的糖漿。
他感覺到輕微的刺痛,力量和意識逐漸抽離,直到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墜入一片黑暗。
一切看起來都在變好。
幾周後,李帝努回家,在書房見到捧着平板看電影的羅渽民,驚訝地笑起來:“渽民看起來好多了。”
李敏亨嗤笑一聲,旋即假裝遺憾地說:“你早該把他交給我,是不是?這樣他都不會挨餓。”
“哥,你的臉怎麽了?”李帝努打量完羅渽民,被李敏亨臉上狹長的淡粉色痕跡吓了一跳。
“貓抓的,都快好了。”
李敏亨眉毛都沒動一下,對着電腦擺弄。
李帝努隐約覺得他哥心情不好,沒敢去觸他黴頭,擠到羅渽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問:“在看什麽?”
羅渽民嗅到烘焙後咖啡豆的焦香,他本可以提醒李帝努阻隔貼即将失效,然而李敏亨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羅渽民條件反射式地放緩呼吸,幻覺讓冰冷的拟态金屬包裹之下的皮膚又一次産生撕裂般的痛楚。他感覺臉頰發燙,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把平板電腦推到李帝努面前,祈禱他什麽都沒有發現。
“啊?是這個?我們不是看過了嗎?”李帝努說。
他們挨得很近,羅渽民幾乎能聽見他的心跳,有那麽一瞬間他很想讓他離他遠一點,但他反應過來以後死死地按捺住這種沖動。
這是李敏亨想要你控制的,就算在人群裏也不能表現出你的特殊,記得嗎?這是為了你好,為了你以後能走到大街上,不被人發現是Fork。
可他的心跳聲太吵了,羅渽民聽得一清二楚,他想抛開他的胸膛,看一看那顆心髒到底有哪裏不一樣。
羅渽民艱難地放緩呼吸,勉強開口回答:“可能你去看過了?我不知道。”
“想起來了,捧了首映的場,大家小聚了一下。”李帝努回味似地一笑,“你向來不愛去湊這種熱鬧,就沒喊你。看這個?”
“都行。”
背景悠揚的弦樂聲中,影像緩緩開始流動,陽光透過玫瑰花窗,暈出彩色的倒影。
李家這對兄弟,對于羅渽民來說,正如那個單詞的原意——他們倆像一塊蛋糕,拆掉圍邊擺進碟子,配上刀叉端到他的面前。
應該是提拉米蘇,他想,有些提拉米蘇的蛋糕胚會在咖啡甜酒裏浸泡。
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後知後覺地聞到李敏亨的氣味。
“渽民現在喝牛奶也沒有關系嗎?”李帝努驚訝地問。
羅渽民用叉子抵住盤中的肉類,微微用力,鋒銳的刀刃無聲地切斷肌理,斷面中央呈現出漂亮的粉紅色,肉汁蜿蜒着彙進醬料裏。
“沒關系。”他回答,“我聞不到,也嘗不出來。”
他把切下來的肉放進嘴裏。羅渽民不知道吃進去的到底是羊肉還是牛肉,或者別的紅肉,總之他開始咀嚼。仍有味覺的時候,進食顯得簡單很多,他會大概地咀嚼到食物失去味道,然後吞咽。
而他在喪失了兩感之後,進食都成了一種折磨。
前幾天他試圖使用“一口食物咀嚼三十次”的方法來判斷什麽時候應該咽下嘴裏的食物,但默數到第三次以後已經開始不耐煩,第五次數錯卻還沒吃完一塊小排以後他決定放棄,在食物和唾液被牙齒攪拌成糊狀時就咽下去。
也有時是喝下去,液體裹着肉糜被他吃進胃裏,蓋住湧上的一陣惡心。
像是吃水煮雞胸肉。
每一餐、無論食物是什麽,都像在吃水煮雞胸肉。
Fork的饑餓感不會因為吃掉普通的食物而滿足,那種幽微的呼喚來源于躁動的基因本能,所有人從成為Fork的第一天起就明白,“想要吃掉Cake”并不僅是因為他們身上散發出的甜美香味,沒有人能拒絕從心裏最隐秘的角落升騰而出的渴望。吃掉一個完整的Cake,殺掉他,烹饪他,撕咬炖到軟爛的肉喚醒嗅覺,吮吸浸滿湯汁的骨重鑄味覺,然後就能重新披上人皮,假裝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怪物。
書房的門被推開。
脖頸間傳來一陣針紮般的疼痛,羅渽民小聲地抽氣,不自在地調整頸環的位置,餘光瞥見影子停在面前,他小心翼翼地擡起臉,努力露出笑容。
“渽民今天的食物沒有吃完呢,”李敏亨笑着薅了兩把他的頭發,“這是我們說好的懲罰。”
羅渽民見他就想離開,連忙抽出墊在頸環和脖子中間的手指,轉而抓住他的手,李敏亨果然回頭,他就在連綿不絕的痛楚中把自己的臉貼到他的手上。
“我會聽話的,敏亨哥。”羅渽民躲開他的視線,嘶啞而緩慢地說,“懲罰我也沒關系,請給我今天的糖果。”
“那麽,渽民要答應我一個條件。”
頭頂傳來李敏亨帶着笑的聲音。
李帝努說對了,他确實在逐漸好轉。
甜蜜的糖漿再一次在舌尖融化。
李敏亨的吻才是他不再被饑餓感裹挾的真正秘密。
“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這個主題,”李敏亨拎着威士忌杯的上沿輕晃,冰球撞到杯壁發出清脆的聲響,“讓我們來談談……我親愛的弟弟。”
羅渽民凝視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它們在燈光下折射出絢麗的光澤。
“你和帝努。你知道,媽媽一開始是屬意于你的。”
玻璃杯凝結出水霧,羅渽民擡起眼,撞進李馬克的視線裏。
一刻鐘之前,他們還在接吻。
“漸漸的,不知道從哪流出了帝努愛玩的風聲,吹到了我媽耳邊,她也就歇了心思。”
“時過境遷,阿姨現在應該會慶幸當初做了對的選擇。”
“渽民,放松。你答應我一個條件,不是嗎?”李敏亨無奈地笑起來,“這只是我的一點好奇心。”
一個條件。
一開始是進食,接着加上牛奶,現在是他和李帝努的過去。
李敏亨在一步一步試探他的底線。
他仿佛成為一頭被關在籠子裏的猛獸,被拔去爪牙,被迫挨餓,然後用生肉吊在他面前逼迫他谄媚、按照馴養者希望的每一個意願行動,無論是成為觀賞用的玩具還是引頸就戮。
羅渽民忍耐住被冒犯的不悅,他告訴自己,這是他答應的事,是他有求于人,況且李家有恩于他。
“我曾經希望我們永遠會是最好的朋友。”羅渽民移開目光,望向李馬克身後漆黑的夜色,“我們關系也一直挺好的,沒怎麽吵過架。”
太美好的事就顯得不真實。
“我記得那時候叔叔阿姨關系不太好,帝努放學以後就不太肯回家。他拖拖拉拉地上了我家的車,然後和我說,這樣的日子沒意思,還不如不結婚。我問他是不是要約好了,帝努反而笑我。沒過多久,他領着一個女孩子到我面前,說這是他喜歡的人。”
羅渽民回憶了一下他那時的神色,繼續說:“他應該是很喜歡她的,只是那孩子是目标很明确的類型。她去國外念書以後,帝努就比較放縱自己。”
十六歲的羅渽民想要當醫生,喜歡做公益活動,喜歡他和李帝努偷偷去喂的流浪貓,最喜歡李帝努。喜歡他比起自己喝掉先遞過來的汽水,喜歡他拎着他的包走在一邊聽他說話,喜歡偶爾和他較勁時互不相讓地針鋒相對,喜歡即将成為婚約者的李帝努。
十七歲的羅渽民被李帝努拉着介紹自己喜歡的人。
沒人能告訴他該怎麽裝作真心的祝福李帝努感情順利,沒人能告訴他要怎麽面對李帝努和對他投來輕蔑視線的他的夥伴們。
從那時起,羅渽民就決定不再管李帝努的事情,他喜歡誰、跟誰在一起、和誰出去約會……都不是他能毫無芥蒂地了解的內容。
羅渽民看了一眼不為所動的李敏亨,終于揚唇一笑:“這是叔叔阿姨知道的故事吧?”
“他好像連自己都騙過去了,還非要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他淡淡地說,“他本來也和那些人走得近,只是知道我不太喜歡。不讓人來礙我的眼,我就裝作不知道,我們到底也算得上兩小無猜,這就是我們的默契。”
他身邊總是有那麽多人,和最開始的時候,變成了完全相反的樣子。
他似乎已經完全不需要他了。
“那天帝努的朋友打電話來找我過去的時候,我完全吓了一跳,到了才發現,是帝努把人打了。我不知道哥是怎麽發現自己是Cake的,帝努和我說他是Cake,是那個人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想吃掉他,他才動了手。”
那以後,李帝努照舊花天酒地,提心吊膽的人變成了羅渽民。
李帝努既然已經能被其他Fork嗅到氣味,就說明他已經是完全成熟的Cake。
Cake和Fork無法被普通人分辨,也沒有檢測手段,許多悲劇因此産生,因為Cake不知道自己是Cake。
李帝努不同,他樂于成為誘餌,讓上鈎的Fork看看到底誰才是獵人。
羅渽民對此不置可否。但他再一次讓李帝努去玩之前帶上阻隔貼的時候,被對方用一只手按住肩膀壓在原地。
“渽民如果有一天變成Fork的話,我才要擔心。”李帝努笑眯眯地用力,看着羅渽民因為疼痛皺起來的臉,“知道吧?我唯一會束手就擒的對象,是你。”
羅渽民沒辦法告訴他他随口說的假設可能在不久的将來成為現實。他那時候已經确定了自己漸漸失去的味覺不是因為感冒和肺炎,他在等審判降臨,沒想到先等到了一個活生生的Cake。
“其實他不應該來找我的。爸媽聽到風聲的時候,給很多人都打過電話,沒人接。那時我就知道,這次的事沒那麽簡單。”
他刻意瞞着李家,瞞着李帝努,假裝若無其事地學習、生活。
可李帝努還是不知道怎麽知道了這件事,他找過來,和爸媽保證,就算真的出事也會照顧好他。
李帝努當然安排周到,可他也怕他給得太多,他回報不了。羅渽民知道李帝努是出于好意,可他無法一直留在財富堆砌的象牙塔裏,于是權力的天平在瞬間傾塌,這段關系的維系現在全在于李帝努一個人。
只停在朋友是對兩個人都更好的選擇。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完全分化。
“帝努那種人,玩玩和在乎的事分得很開的。”李敏亨說,“你家出事,叔叔阿姨锒铛入獄,帝努不僅把你接過來,還求了爸媽,分明是上了心的。”
“……我知道啊,我知道的。”羅渽民從回憶裏掙脫出來,苦笑了一下,“那天晚上,我告訴他我是Fork,想讓他別管我了,他說……”
——“等着你做同學呢,材料都幫你交了。”
“不心動嗎?”李敏亨撐着臉,興致勃勃地問道。
“哥會讓我去上學嗎?”羅渽民冷淡地說。
終于發現了,李敏亨看他豎起警惕的樣子,好笨啊。他也真的笑出來:“抱歉。只是覺得你剛才露出的表情很可愛。”
他又捧起羅渽民的臉接吻。
“這是賠禮——”李敏亨安撫他,“渽民想要去上學也可以啊——”
“但是,我有條件。”
你會愛上餐盤裏的一塊肉嗎?
那是癔症的一種,是需要治療的心理疾病。
你會愛上一個人嗎?
你們接吻,擁抱。他無微不至地照顧你,偶爾會傷害你,他說是為你好,還會和你道歉,然後繼續傷害你。你覺得痛苦,覺得不堪,覺得難以忍受,但有沒有一瞬間,你會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因為你是把人類中的一部分當作食物的怪物——
“這位是我們大老板,李敏亨。”經理說,另一位的介紹被省略在他給警官遞的只可意會的微笑中。
警官打量了一下沙發上的男人和他懷裏趴着的情人,厭惡地皺起眉。
被稱呼為李敏亨的男人正摩挲着那人的後頸。他臉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紅,貼着臉的頭發被打濕,眼角眉梢還帶着不自覺的媚态,身體時不時小幅度地抖動一下,正死死地咬着下唇。
一看就知道被叫到大廳之前在做什麽,抖成那樣,說不定下面的玩具還開着吧。警官輕蔑地移開視線,對他們失去了興趣。不過那個男孩确實漂亮。
“初步判斷是Fork襲擊,後續還要你們配合調查。”
“應該的,應該的。”經理忙不疊地說,苦笑着遞了根煙過去,“出了這種事,我們這段時間也開不了門了,警官們費費心,早點有個結果,我們也早點放心。小店今晚備的貨還有富餘,各位警官不要客氣,都算是我們老板請的。”
“客氣。”警官一笑,揚聲道,“都麻利點,沒什麽問題的就讓他們先走,有問題的帶回局裏,別給人家添麻煩。”
李敏亨一直攬着羅渽民低聲安慰,很快有兩位警官坐到了他們對面,一個年輕一些,拿着本子一直在寫。羅渽民像是長在李敏亨身上,警察幹咳了一聲。李敏亨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腿,羅渽民抿着嘴坐直,膝蓋并攏。
“李敏亨,26歲。”警察對同伴說,把身份證放到一邊,“冒昧問一句,他成年了嗎?身份證在嗎?”
“渽民21歲。”李敏亨笑着解釋了一句,從錢包裏抽出另一張身份證放到桌上。
“你們幾點到達的?一直在房間裏?做了什麽?”
“下午就到了,三四點左右吧。今天是這家店被公司抽檢,渽民是陪我來的。抽檢結束之後開房當然是想玩點有意思的。胡鬧了有幾個鐘吧,叫過一次客房服務,送餐,第二輪剛開始沒多久就被各位警官叫來一樓集合了。”
“抽檢是你親自檢查嗎?”
“我們有專門的部門和第三方公司一起檢查,我正好有空,來裝點一下門面工程,順便放松一下。”
檢查随身物品的時候控制器被翻了出來,李敏亨充滿暗示性地笑了一下,沙發對面的小警察試探性地一按,羅渽民猛地一顫,仰起頭急促地喘息。
年輕的小警察吓了一跳,連忙把遙控器還給了李敏亨。李敏亨接着按了一下,羅渽民的呼吸才漸漸地變得平緩。
羅渽民又縮回了李敏亨懷裏,這回兩位警官都沒提出什麽異議,程序性的問話結束後李敏亨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背,湊到他耳邊輕輕地說做得好。
羅渽民死死地抓住李敏亨的衣服。
羅渽民坐上車的時候天将将擦亮,李敏亨留下來和經理交代什麽,店裏人已經沒什麽人,只剩警官們進出。
禮拜日的七點。往常這個時候他應該在睡眠。
李敏亨每周的這天上午都會去教堂,他已經出發。
但他今天并非因為饑餓而失眠。
整整兩個禮拜沒有感覺到過的飽腹感,甘甜的香味,李敏亨的□□。
還有他為了得到這些,咬開喉管、殺掉的人。
警官提起的名字對羅渽民來說完全陌生,他當然也完全不在乎李敏亨讓他殺掉的是誰。
那是一個普通人類,至少不是Cake,他的血液濺到羅渽民的臉上,除了溫熱的感覺,他甚至都聞不到味道,因此他去向李敏亨複命的時候都忘記擦掉臉上的血。
【……】
那是一種完全的支配行為。李敏亨對他的服從性訓練已經完成了。
就像在問話時,被警官觸發的分明是電擊,而他不敢露出絲毫馬腳。
因為他不敢被發現是Fork,不敢被發現脖子上的項圈,不敢被發現是兇手。只是聽從李敏亨的命令而已,無疑是更簡單的選擇。
片刻後,他疲憊地合上眼,連支撐身體的力氣也一并洩去。
羅渽民脖子上的拟态金屬恢複原本的作用,再一次地扣上鎖鏈,房間裏所有易碎和尖銳的東西都被收走,他被束縛帶綁在床上,李敏亨居高臨下,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
“渽民分明很怕痛的,真是讓我驚訝。”李敏亨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羅渽民作勢要咬。
李敏亨毫不猶豫地按下遙控器,鎖鏈碰撞聲連綿不絕,他欣賞着他因為痛苦而不斷地搖頭晃腦、露出的扭曲表情,像是真的疑惑不解:“明明乖乖地為我所用什麽事也不會有。怎麽能在禮拜日做這種事呢?渽民真過分啊。”
房間裏回蕩着羅渽民嗚咽的喘息。
“渽民都回應了惡魔的呼喚,也聽聽我的願望吧?”李敏亨說着,忽然綻開一個笑容,“大後天帝努就要回家了,你還有兩天時間考慮,否則我不能保證他會看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