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
第7章 (1)
今天,徐瀞遠出院。
昨夜,程少華失眠。
早上八點,他實在忍不住,給徐瀞遠傳了簡訊——
“需不需要接你出院?”
她的自閉孤僻,教他莫名擔心着。簡訊打好,卻沒勇氣按下發送鍵。
他讨厭這感覺,對方又沒開口,他熱心個屁?這違背他原則。做人不要雞婆,同情要看對象。那個女人自尊心強,不會歡迎他憐憫。自作踐,也要有限度,送了貓,還要把自己也送上去嗎?
可是,她一個人能辦出院,帶貓走嗎?說不定她正無助着,她好面子又逞強,不好意思求人。
程少華想着,你男子漢大丈夫,面子讓給她,會怎樣?
好,心理建設完畢,程少華發送簡訊。很快,他得到回覆——
“不用麻煩,有人會來接我。”
簡潔有力拒絕他,程少華臉龐微燙,當下覺得徹夜為她忐忑失眠,還費神做足心理建設,人家這麽一句就打發,他真蠢也。
十點。
徐瀞遠出院了,她自己辦好出院手續,自己打包物品,從事發到結束,除了章曉陽探望,幫她跟老板請假,她沒驚動家人。對她來說,自立自強,比依賴家人妥當,他們只要不給她帶來麻煩就好了。
好像是從十三歲起吧,她就學會獨立,有事也不跟爸媽求助——因為太習慣被忽視。那時哥哥混幫派,常鬧事,爸媽疲于應付,沒心情關心她跟妹妹。徐瀞遠暫代母職,照顧妹妹,姐妹相親相愛,互相扶持。
她們功課好,都考上大學。但家中經濟有狀況,哥哥打架傷人,需和解費,老家房子重複貸款還款,永遠沒有繳清日。徐瀞遠放棄學業,提早就職,打工賺錢,供妹妹讀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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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面上,是她照顧妹妹。實際上,是妹妹讓她覺得自己存在世上,是有意義的,但妹妹死了。
徐瀞遠走出醫院,肩膀扛着袋子,左手拎着貓砂盆,懷裏抱着貓兒。站在醫院接駁車處,吹着風,等接駁車。
不需要誰來接。
沒了妹妹,她,徐瀞遠,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再善待自己,彷佛寄生于世,漂泊世間,恍惚度日,只想着如何報仇,了結痛苦。
她騙人。
程少華坐在車內,忿忿地看着徐瀞遠站在接駁車等候處。
這女人真好強,說什麽有人接,結果呢?扛着袋子,抱着貓兒,還拎着貓砂,挺着受傷沒多久的身子站在那兒吹風?!程少華發動汽車,駛向她,又打住了。他何必?
人家都說不用了,他這是幹嘛?還傻傻跑來醫院?
程少華,你夠了喔。
我乃感情潇灑之人,我乃鐵铮铮硬漢,我從不受女人擺布,在感情方面,更是強勢主導的一方。我有多少男性讀者擁護?我主張談戀愛也要談得有尊嚴,有主見,有智慧。
那我現在坐在車裏,唧唧歪歪靠夭那女人不讓我接,是在沖三小?!程少華發動汽車,加速駛離她面前。
稍後,他憤慨又羞慚地直奔7-11,一口氣買下三盒機械木作組裝模型,什麽騰雲龍、飛行夢想家,飛天馬,都買啦。
返家後放書桌上,貓不理,稿不寫,花整個下午拼裝。盼着快快恢複理智,還他平靜心啊。
徐瀞遠帶着貓兒,回停車場。
從這天起,她和貓同住。
有很長一段日子,每天醒來,她便發呆一陣,想着妹妹,只想長眠下去。如今有了貓,她醒來,它會跟着從被窩鑽出來,對她喵叫,讨飯吃。她擁抱那團毛茸茸的身兒,看着那雙瞎了的眼睛。它看不到她一直對着它笑。因為,它憨傻的樣子太可愛。
“小華……早。”
“喵嗚——”
一只貓,教習慣悲傷、憤慨、絕望的徐瀞遠,開始分心。
她沒辦法在這毛孩子偎來時,對它擺臭臉,鞭數十,驅之別院。她總是投降地,擁抱它,哄着它,看它吃東西,看它坦露肚腹睡在床鋪。這小東西教她驚喜,常常發笑。
她還是會思念妹妹,思念時還是會悲傷。但小華來後,她會有某些時刻,忘了傷心。
我乃是鐵铮铮硬漢也,那我現在又是在沖三小?
程少華駕車,在京華城附近繞。
只因為章曉陽提過,徐瀞遠收費的停車場就在京華城附近。
京華城附近?!見鬼了,這句話,是他夢魇的開始,大夢魇啊。
程少華連着幾天,情不自禁(或中邪?)常駕車出去,在京華城兜圈圈,于附近巷弄間穿梭,偶見停車場便心悸,瞅着人家的收費亭看。
是她?是她嗎?!
彷佛只要找到她的收費亭,就代表某種意義,類似命中注定的……見鬼啦!他了解這沖動,肯定是費洛蒙什麽的,起初對她好奇,後來是被她種種乖僻的行為沖擊,那現在是……
好吧,他承認。
他又發情了。
對這個姓徐名瀞遠的女人。
都怪那時在醫院看到她翹着屁股,鑽在被裏,跟他的貓兒呢哝軟語。該死的性感,該死的電慘他。
可是他這次也發情得太厲害吧?
他竟讓出愛貓,讓小華去陪她。因為覺得那女人需要溫暖,因為她拒人千裏,所以他讓貓去陪她。
程少華太了解小動物的魔力,它們是群小惡魔,能融化冷酷的心腸。當看到徐瀞遠因貓兒放松下來,甚至展露笑顏,他一時沖動,獻上貓兒,然後,也丢了某種東西。
他的心,慌慌的。他胸腔,空空的。他常想起她,渴望見她,他讨厭這惱人心情,更厭惡心頭不安寧。
情況暧昧不明,他就決心弄個明白。要嘛,對她采取行動。要嘛,快快斷了念頭。
到底徐靜遠适不适合他?
要搞清楚這個,很簡單,只要收集她的十個缺點,就能熄滅熱情,斷了執迷。所以他有很堅強的理由,每天寫稿結束後在京華城附近繞圈圈,尋找她。
終于,這天,他找到她了。
在八德路巷弄,一處私人停車場,她坐在收費亭裏。
确認過她的上班地點,之後,程少華或早晨,或明月高懸夜,時常開車經過那處停車場,他會将車子停在不遠處,他坐在車裏,暗暗地打量她。
她的工作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五點,有個阿伯會來跟她換班。深夜十一點,收費亭停止收費,直到早上。
徐瀞遠就坐在半坪大的收費間裏,狹小空間僅容一人,轉身都困難。一片架起的塑膠平臺全當收費桌面,沒有電視。有哪個正青春的女子,願意把自己這樣浪費?徐瀞遠正常嗎?
程少華越是觀察她,越是覺得她不OK,不能把來當女友。
No、No、No!
因為她常常在發呆,因為她浪費生命,她活得不積極,太沒熱情。
他看她常對着窗發呆,有時低頭,埋首桌前,拿着刀片,削着鉛筆,再用鉛筆不停寫東西,那麽專注地寫,也不知寫什麽。
寫了又寫,像是寫着什麽重要的東西。程少華都快懷疑她是同行,也有個身分叫作家。可是他很快發現,她不是在寫什麽重要的東西,因為每次寫完一疊,她就會把那些紙張收攏,走出停車場,站在紅磚砌成的屋牆角落,蹲下,把紙扔進個鐵盆裏,點火,燒燼。她會托着下巴,默默看着辛苦書寫的紙張,化為灰燼。
行為怪異,扣分扣分。
下班後,她有時散步去買便當,有時不吃東西直接回停車場角落的房間,然後就不出門了,關在裏面。
孤僻孤僻,扣分扣分。
她過的日子,淡如白紙。上班,收費,寫停車單,或削鉛筆,抄東西,燒東西,下班時間算帳,結帳,跟同事阿伯交班。那個阿伯笑容滿面,總是親切和她說話,但她反應冷漠,不茍言笑。
不易取悅,很難伺候,扣分扣分。
更甭提她親妹妹被殺害去世,她走不出暗黑歷史,肯定使她心靈扭曲,憤世嫉俗,如此狀态,如何為人妻?為人母?共組家庭,享天倫之樂。
好耶……才幾天,程少華已經列舉了徐瀞遠将近八項缺點。
他起初對她産生的好奇熱情沖動逐日減低,他快要脫離這一場不正常夢魇。這日,他放棄默默觀察,直接打電話給她。
他想冒險地跟她來個互動,再收集兩枚缺點,她就出局了。
電話響了一陣,他看收費亭裏,徐瀞遠先是被手機聲吓了一跳,然後,才皺眉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一見來電者,她臉一沉,接起。
她劈頭就罵:“我不是說有事傳簡訊?”
脾氣差,再扣一分。“貓還好嗎?”他問。
“好。”
程少華看見貓咪了,徐瀞遠将貓咪抱起來,放桌面上。原來她讓貓伏在她腿上。
“還有事?”她問。
“我想看它。”
“它很好。”
“我不能去看它?”
“早知道這麽麻煩就不養了。”
“只要清貓砂跟喂飼料,有什麽麻煩。”
“應付前任主人很麻煩。”
他笑了。“我不能想念養過的貓?你好狠。”
“這麽放不開就別送我,真啰嗦。”
好極了,盡量發脾氣吧徐瀞遠,你快出局了,我快恢複正常冷靜平靜了。
“你很不耐煩喔。”
“廢話,工作忙,你還來亂。”
“工作忙?”真笑死人也,他從一小時前,就看她對着天空發呆,是在忙什麽啊大姐?
“身體還OK嗎?”
“唔。”
“可以給我你的地址嗎,我想看貓。”
“下個月繳房租時帶它讓你看,可以了吧?”
程少華考慮着。“那樣還要很久。”
“不行的話,帶它回去,我不養了。”
“養一個禮拜了,還我?你舍得?”
“舍得。”她關掉手機。
賓果!任意抛棄收養的毛小孩,大缺點。
程少華歡呼。
我自由了。十個缺點,徐潛遠,我不要喜歡餘,你不配。
她舍得。
徐瀞遠逗弄貓兒下巴。
不舍得又如何?人生,由得她舍不得嗎?那麽巨大的痛她都受過了,還怕舍下一只貓?她吻貓咪的臉,把臉貼在貓咪臉龐。好軟,好暖。她舍得嗎?她希望程少華別再啰嗦,她不想把貓還他。
可惡,看她跟貓親昵互動。這下,她又挽回頹勢,程少華坐在車內,啜着已經冷掉的黑咖啡,心熱燙着。她說謊,她分明愛極貓兒。他看徐瀞遠将貓托高,用鼻子蹭它的臉。又摟在懷裏,拍着貓背。貓往她胳肢窩鑽,她怕癢,笑着将它拉遠。她跟小華處得很好。
他也想念小華。不過,他比較幸福,他有衆貓相伴,她卻只有一只貓陪。觀察幾天,他覺得徐瀞遠真可憐,她需要被愛、被擁抱。
X!又來了!程少華揪頭,感覺分裂。
他又想擁抱她了。
這時,他看見章曉陽,走進停車場。
章曉陽來了,敲着收費亭窗口。
徐瀞遠擡起頭。“來幹嘛?”
“喏。”一打雪碧放桌上。“關心師父大人啊。哈羅,貓咪——你怎麽養貓了?啧啧啧,哪來的?它沒眼睛?”
“對啊。”徐瀞遠懶得解釋。“反正就養了,也不知會養幾天。”
“什麽啊,既然養了當然要負責,要養一輩子吧。叫什麽名字?”
“你是來聊天嗎?我五點才下班。”
“我來是要告訴你一個天大的消息。”章曉陽趴在窗口,跟她說:“我現在知道,為什麽那天覺得那個程少華很眼熟,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作家,很多報紙雜志都有他的專攔。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不關心他做什麽工作。
“他那個人很可惡,我們公司好幾個姐妹都看過他文章。他的小說老是把我們女人寫得虛僞小氣好妒陰險,然後他女朋友一天到晚換來換去,感情糜爛,私生活堕落,歧視女性——我們專情,被他認為是好妒。我們照顧男友,被他認定是占有欲。我們努力争取愛情,他說是計較跟陰險,這男人是女人的敵人,爛東西。”
“你那天在醫院跟爛東西很有話聊啊!”徐瀞遠納悶。
“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是誰,”章曉陽握拳,咬牙切齒。“下次讓我再見到他,我一定整他,為女性同胞出口氣,讓他痛不欲生,毀不當初,覺得‘人間煉獄’四字有多麽寫實。什麽‘小狗成交法’,你知道那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