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歸汀
歸汀
禮汀是在接近六月底的仲夏,遇到這個穿着卡其色休閑襯衣的男人的。
正值夏至午後,她穿着一件刺繡花苞的魚骨長裙,脊背上有一圈綢制的邊。
不把長長的黑發撩到一側的話,薰然的熱氣會把肩頸的衣料濡濕,脖頸被蕾絲包裹住。
白色裙擺上有絲絨的玫瑰花朵,衣褶在午後的風中撩起來,在小腿彎折處晃蕩。
男人有些微胖,面容和善,來學校找了她三次。
第三次是在禮汀在學校愛心救助站喂貓的時候。
她給一只圓滾滾的貍貓喂羊奶。
這只她救下的瘸腿小貓,在春天發情的時候,和一只奶牛貓在一起了。
現在帶着五只小貓崽,花色從黑白到淺黃,每一只都很可愛。
有兩只今天剛睜開眼。
黏在一起,腦袋互相搭在肚子上,咪咪叫。
它們細軟的毛發還是絨絨的,讓人心都化了。
雨季學校的石階濕滑。
看見男人為了找她,運動鞋被泥濘沾濕。
女生卸下心防,擡起眼,願意回應男人的問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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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是在竹泱館的茶樓見面的。
陽光零落在翠竹之間,周圍隔斷是梨花木的屏風。
除了眼前的男人,還有闊別小半年的霍鴻羽。
霍鴻羽一看到她,就熱情地招呼她,小禮。
他身邊還有一個男人,滿身貴氣,看上去不好相處的模樣。
大概二十六七歲,穿着一件黑白墊肩薄T恤和煙灰色長褲,脖頸上挂着鎖骨鏈。
這一位是上次半山腰上,出現在模特身邊的人。
這人把玩着手上玉戒,名貴墨鏡架在頭頂。
他微擡眉毛和禮汀做了自我介紹,說他叫莫浠。
禮汀點頭,霍鴻羽貼心替她拉了楠木座椅,示意她坐下。
三番四次來京大找禮汀的男人,看起來慈眉善目。
他對禮汀露出笑容:“小禮,我叫方卓飛,叫我老方就好,我是小鶴的私人心理醫生。”
禮汀從來不知道那人有心理醫生這件事。
哥哥永遠都是那麽理性,無所不能。
怎麽可能需要接受心理治療呢。
她卻不知道,在她面前一向冷冽從容的哥哥。
在很多人面前,都是不折不扣的瘋狗。
方卓飛:“我這幾天來找你,是為了告訴你一件事的,關于江衍鶴的生日。”
禮汀不安地放下茶盞,再次望向老方的時候,眼裏染着濃濃的擔憂。
自從清明節以後,兩人在性上再也沒有了節制。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沒有了節制。
認了主人,鎖鏈被她捏在掌心。
那人也認定禮汀對他的寵溺。
六月是考試月,大多數時間都在自主複習沒有上課,她都幾乎下午才從床上醒來。
身上的暧昧痕跡也沒有消退下去的意思,她不得不再次纏上了蕾絲。
兩天後,是六月三十,江衍鶴的生日。
女生正害羞又甜蜜地思忖着送他什麽的時候。
她就被方鳴飛帶到學校外,湖上的竹泱館來了。
六月三十是明旭旗下的電商平臺一年一度的五折大促的日子。
七天當中,去歇鶴樓游覽的游客,可以領到一大捧熱帶花束的日子。
霓虹燈牌閃耀着豔紅翠綠,從半島機場空運過來的鮮花帶着晨露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裏。
聲名琅琅,風光無限。
偏偏江衍鶴對他的生日諱莫如深。
今天早上,她軟藤似地纏住他,舍不得他離開。
纏綿的長吻讓她癱軟在他的懷裏,她哭泣到潮濕紅腫的眼睑,總是非常澀情。
他見她呼吸緩不過來,在她失去意識的邊緣,反複叫她主人,肋骨抵着肋骨撫摸,吻她缱绻眼尾,兇橫的占有在痙攣中轉換成享受。
禮汀面對面坐在他膝蓋上,聽他的心跳,手臂勾着他的脖頸,擡起細細的手指摩挲着他的黑發,吻着他的額角,說了好多次哥哥我好愛你。
他都對生日,只字不提。
沒有期待生日禮物。
也沒有索要獎勵。
今天方醫生和江衍鶴的兩個朋友,就是來告訴禮汀原因的。
“小禮,不知道你對香槟玫瑰有沒有印象。”
怎麽會沒有印象呢,禮汀想。
她咬住下唇,眼裏有些微的悵惘。
哥哥和禮桃來她兼職的花店光臨,訂下的外送,就是香槟玫瑰。
薩利內羅香槟色。
她永遠難忘和他産生交集的夜晚。
她抱着花敲他的車窗,哥哥胃疼得直冒冷汗。
也就是那一晚,感激上天。
她陪他去醫院,給他煲湯,來到他的身邊。
那晚醫生問她是誰,她小聲回答是他的妹妹。
禮汀知道他對自己的感情。
她從來沒有因為禮桃的事情,和他有過一點點矛盾,甚至從內心深處感激那天的相遇。
她不會讓任何外在因素破壞他們的關系。
哥哥是對她而言,命運的饋贈,是蒙恩的奇跡,是沙漠裏長出的新綠。
“大學嗎,我在花店兼職過,他在我的店裏訂過一束鮮花。”禮汀說。
“更早之前呢,大概五年左右,五年前...”
霍鴻羽說:“有過和一大束香槟玫瑰有關的記憶嗎,哪怕只是路邊看到一大捧。”
“五年前?”
五年前,Phallus六十歲。
江明旭在澳洲,康佩帼在溫哥華,兩人南北分居狀态。
都铎的本宅,在寸土寸金的京域,足足十萬呎,只住着江衍鶴一個人。
沒有親情陪伴還是其次,娛樂項目被悉數掠奪。
初中以後,每年生日。
翡老師都會帶他坐私人索道去京觀山頂,陪他在觀景臺,俯瞰山下京港和聖保羅教堂。
聽教會唱聖詩,到最後傳出頌歌,教他握槍手法,教他哪條水路是京域命脈,教他螺旋槳和噴氣式飛機發動機的區別。
耶稣天父,滿天神佛。
他的最後一個學生,偏偏一身反骨,忤逆不堪。
兩人最嚴重的分歧是在夏至。
Phallus想讓他,跟着去見幾個位高權重的朋友。
江衍鶴寧願和姥爺的下屬,待在房間研究軸承。
那時候他十六歲,會開飛機當主飛行員,也能替姥爺康刿的船掌舵。
白無常已經離開他一年了。
時間讓他越來越冷酷英俊,銳利孤傲,也讓他越發沉默。
phallus在明面上或者暗地做了很多事。
年輕的時候他在港口上收輪渡保護費,在萬國博覽會上當過天價扒手。
再到後來金盆洗手,有流域交彙處的壟斷生意。
紫荊花回歸前,不見光的他不碰了。
依仗多年積累,在東南亞撐起一邊天,橡膠大王見了他都得上供。
他有許多學生,都是商界大亨,別國的政界奇才。
他在意大利落腳,原是為了安享晚年,做幕後的教父。
陰私宛如蟲卵,覆蓋在一葉扁舟之下。
下場就是遭遇背叛。
phallus離開湄公河那晚,雨已經停了。
火盆裏燒灼着繡袍錦帶,他身上的槍傷被雨浸得潰爛發炎。
浮華名利,一夜傾覆。
圓日升起來,熹微的日光照亮河灘。
他渾身染着鼠尾草的氣息,跌跌撞撞地往前爬,渾身血窟窿。
終于在一輛轎車前停下,踉踉跄跄地求他救自己一命。
白色賓利裏坐着江衍鶴的爺爺,江成炳。
鶴發濃顏,黑西裝,泰語流利,眉目沉穩。
來人語氣懇切,邀請他到京域去。
他獨子在臨近四十歲,和著名汽車生産商的名媛終于育得一子。
江成炳千裏托孤。
給予了phallus無上的權利,甚至請他命名。
他逃命的那幾日,夜夜大雨瓢潑,唯有孤鶴唳于蒼茫天際,江衍孑孓。
phallus在渥太華的沃倫私人産護室前,接過江衍鶴。
看見掌心襁褓,嬰兒不哭不鬧。
他說,就叫小鶴吧,江衍鶴。
他做了很多惡,對很多人,唯獨把江衍鶴捧在掌心。
在江衍鶴青春期以後,察覺到少年的躁動和無法控制。
十五歲,他殺死了少年摯愛的狗。
但是這種程度的欺淩,更深層次地激發了江衍鶴的反骨。
十六歲的江衍鶴更是越發叛逆。
他對phallus給他規劃的商業帝國和未來版圖都不感興趣。
私下結交的好友,一個比一個頑劣愛玩。
他生日當天在都铎本家,邀請了國際班所有人開party。
膚色不同,人種不同的吵鬧高中生,零星地遍布十萬呎屋企的每個角落。
phallus哪容得下這種忤逆?
江衍鶴在牌桌上,輕輕松松揭穿霍鴻羽玩的低劣千術。
霍鴻羽羞恥得臉紅脖子粗。
顯然,開過葷的莫浠就在一旁,情緒穩定多了。
他也有老師,和江衍鶴身邊的六十歲老頭不一樣,是當紅女明星,他親爹養的雀兒,叫冼薔。
冼薔比他大九歲,教他賽馬調香。
他年少氣盛,喝完酒腦子一熱,稀裏糊塗把親爹帶回來的人給睡了。
最難消受美人恩,滋味實在是生仙。
他也想拉着兩個比他年輕五六歲的朋友共沉淪。
霍鴻羽早和他父親下屬找來的性感女人滾到一起過。
只有江衍鶴什麽都不沾。
“我說,兄弟你活了這麽多年,就沒有喜歡的人嗎?”霍鴻羽痛心疾首。
他唱紅臉,莫浠就唱白臉。
見江衍鶴神色淡然,莫浠用上激将法:“看他那副清心寡欲的樣,你不是說他連女同桌都沒一個,他這輩子對女人都沒有感覺了。”
江衍鶴修長手指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上的牌:“随你們怎麽說。”
“少爺有喜歡的人哦。”
當時接送他的司機梁叔,對兩個頑劣不堪的富家公子哥憨厚地笑。
“他經常和我去世域港灣那邊的海景別墅,或者德威英看望一個女孩子。”
梁叔看着幾個人央求的目光。
他一邊掏出手機,一邊接着說:“那個女孩子頭發長長的,身體很弱,也不愛笑,很孤僻的模樣,一個人獨來獨往,長得白淨。”
梁叔把手機裏拍攝的禮汀晚歸時候的照片,給幾個人看。
禮汀穿着一件灰色外套,黑發擋住臉,皮膚白到透明,嘴唇很紅,站在紅綠燈等待。
所以,多年後霍鴻羽看見禮汀,才覺得尤為熟悉。
他見過。
他們早就看過她的照片,她的樣貌。
“我操兄弟,表白啊,還許什麽生日願望啊,還裝什麽暗戀啊,直接表白啊!”
霍鴻羽覺得江衍鶴有喜歡的人這件事,堪稱奇跡,把他激動壞了。
莫浠用拇指和食指撚起香煙濾嘴,呼出白煙:“怎麽着,小鶴,什麽時候看對眼的啊。你什麽時候把她帶回來,介紹給我們看看。”
顧堅白探出腦袋:“鶴哥你要去表白嗎,我們都支持你。”
江衍鶴靜默片刻,良久才說:“不會。”
他習慣性看向遠處停車場上,phallus沒開走的黑色Lexus。
他由着班裏同學胡作非為,已經對老師足夠忤逆了。
但沒一會兒,Lexus被開走了。
給予江衍鶴一種錯覺。
他生日當天,可以放肆到随便玩。
看着同學們泳池邊放肆大笑。
男生黑睫微顫。
他終于願意打破桎梏。
想要在生日當天,去世域港灣看望一下他深埋在心底的女孩子。
禮汀。
想要和她看海,在外面散步,并肩吹海風,看海鷗在遠處日暮蹁跹。
只是如此就夠了。
霍鴻羽還在一旁出主意,想法直男透頂:“我覺得吧,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香槟玫瑰,兄弟,你送一個999朵大捧花,我保證她永遠屬于你一個人。”
聽完江衍鶴笑了,沒說話。
司機梁叔不懂什麽浪漫情調,卻認認真真地聽到了心底。
梁叔:“少爺,我陪你去給小禮妹妹紮一束花吧,像你朋友說的一樣。我們背着翡老師去看了她幾年了。我知道你心底很喜歡她,為什麽你不肯主動一點呢,再說只是送花,如果你覺得不太好,我們偷偷放在她家門前,這樣她就不會知道是誰送的。看她笑,你也會開心是吧。”
看着梁叔臉上溫柔的笑紋。
江衍鶴說,好。
他們停在全京域四環最大的一家花店門口。
車是江衍鶴的名下的,一輛捷豹。
反光鏡上面挂着一只小招財貓,是梁小斌的孩子送給他爸爸的。
梁小斌知道雇主不會介意,于是樂呵呵地挂在他的後視鏡上。
江少性格特別好,他們一家都很喜歡他。
梁叔去花店捆花,很久都沒有回來。
江衍鶴在停車場上,等待了很久。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夕陽已經把整片天空染紅了。
過了大概兩個小時,梁叔回來了。
他臉色晦暗,灰撲撲的頭發擋住眼睛,渾身難受地眉,艱難地沖着江衍鶴招手。
他身上都是塵土,灰頭土臉的,在泥裏滾過一樣。
見她回來,江衍鶴唇角帶着笑意:“梁叔,怎麽等了這麽久,我們不是提前叫別人捆紮好了嗎?”
梁叔把花捧到後座,晃了晃腦袋,擠出笑容,說:“剛在外面跌倒了,不小心睡了一會兒,耽誤你時間啦,對不起呀少爺。”
他穿着短褲,身上還有一些傷痕沒有消腫。
但是他堅稱是摔傷,堅持否認說不是被別人打傷的。
江衍鶴穿着白襯衣,車裏沒開空調,他後頸汗涔涔的。
他以手支頤,側頭沖梁叔關切一笑,說:“回家我讓家庭醫生給你包紮一下。”
四環通向禮汀家裏的那條路,只需要半個小時。
但是梁叔的眼神渙散,越來越煞白。
他斷裂的肋骨在開車的途中不斷攪動,腦袋也越發眩暈。
江衍鶴也察覺梁叔狀态極差,渾身冒虛汗。
“梁叔你沒事吧。”他擔心地蹙眉:“要不我來開吧。”
梁叔努力撐起來回應他:“少爺你還沒拿到駕照呢,再說我的職責就是讓你安安心心回家。只是摔了一跤而已,能有什麽事兒,你放心吧。”
香槟玫瑰是梁叔挑選好,親自放在禮家的別墅前的。
裏面夾着一張字條:“祝小禮妹妹天天開心。”
江衍鶴憂心梁叔的情況,甚至沒有心思在門前久待,就急匆匆地打算回去。
沒和禮汀見上一面,匆匆忙忙打算離開。
車開到環海公路的時候。
十六歲的男生,終于露出了一點極淡的笑意。
“她會開心嗎?”
梁叔努力擠出笑容:“當然會,高一應該是放假了,禮小姐在家休息吧,她不怎麽愛出門,下樓一定會看到的。”
“嗯。”
“花我們是送啦,希望少爺....早日和這個小姑娘....修成正果。”
梁叔說話的聲音,逐漸有些模糊。
“借你吉言,我不想耽誤她,高考後再說吧。”
江衍鶴摩挲着拇指練槍的薄繭,眼睫陰影濃密。
他垂着眼睛,似乎在忐忑,禮汀看到大束花會不會感到開心。
天空是潤澤的紫藍色,海風吹起他的發梢。
溽暑天的燥熱在海風的吹拂下消失殆盡,鹹澀的腥味在鼻尖蔓延,只有讓人惬意的感覺。
變故就是在那一瞬間發生的。
梁叔嘴唇哆嗦。
他在持續不斷地長長的呼氣吸氣以後,鮮血和嘔吐物從他嘴角鼻腔冒出來。
接着他口吐白沫,渾身抖得像篩糠,腦袋擱在方向盤上。
輪軸在高速運轉,方向盤向右翻,瞬間往海岸線欄杆的地方撞去。
“梁叔。”
江衍鶴愣了一下,但他瞬間反應過來,薄唇微抿,冷靜地在副駕操控起方向盤。
車不是停穩的,因為副駕駛座沒辦法踩剎車。
而是江衍鶴渾身是傷,把車撞壞了欄杆,努力逼停下來的。
車已經完全變形,發生傾覆,江衍鶴受了輕傷,腳也被卡住,但他沒辦法從車裏出來。
江衍鶴半邊身體都是從梁叔鼻腔裏湧出來的血。
梁叔躺在駕駛座上,一動不動。
他的身體已經涼了,他眼白都充着血。
他死了。
臨死前的最後一句話。
“希望少爺....早日和這個小姑娘....修成正果。”
車裏完全沒有可供活動的空間,燥熱逼仄。
江衍鶴的手機在陡然的變故裏已經找不到了,不知道在哪裏。
太陽落山了。
海岸線這裏,極少有車駛過來。
月光砸在破碎的汽車窗棂上。
海浪聲嘩嘩作響,徹夜不息。
江衍鶴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
車輛傾覆,他側翻在地,耗盡所有心力,也沒有辦法爬出來。
沒辦法求救,沒辦法睡着。
他就這樣安靜的,一言不發的,和死人整整呆了一夜。
沒有人知道夜幕籠罩下,他想了什麽。
直到第二天清晨,日光熹微。
他才被晨練的人發現。
整整五年,這五年來,他無時無刻不再憎恨着自己。
每次只要他過生日的時候,他就會陷入無比極端深刻的自厭情緒裏。
方醫生是後知後覺的康佩帼找給江衍鶴的。
甚至江衍鶴都沒有和他提過這件事,全是他查詢之前的卷宗和走訪江衍鶴的朋友知道的。
梁叔在車輛側翻前就死了,并不是死于車禍。
江衍鶴最初能聽到他血液流逝的滴答聲,到最後他什麽也聽不見了。
跌落的是他自己腿部的血,安全氣囊擋住了大部分傷害。
招財貓的鈴铛還被風吹得輕微晃蕩。
被警車和消防救出來的時候。
江衍鶴沒上救護車,徑直去了警局。
Phallus戴着金絲眼鏡站在車尾,一路随行,眼神冰涼又可怕。
“小鶴,你把他害死了。”他夾着雪茄,輕聲對垂着眼的靜默少年耳語。
煙味薰着江衍鶴的神經,他咳嗽着就淡淡笑起來。
他的襯衫袖子上染着血漬。
他在警車的呼嘯聲中,用手臂捂住臉笑了很久,笑夠了,還在咳嗽,肺部像風箱一樣,呼吸就疼痛。
他眼睛通紅,看着那個招財貓的鈴铛:“是呀,我把梁叔害死了。”
江衍鶴不是神,他也會有神經脆弱的時候。
但Phallus對江衍鶴的控制,已經到了極端的程度。
梁叔頭七的夜晚,江衍鶴已經絕食幾天了。
歇鶴樓頂,浮在半空。
穿着黑衣的少年眼神黯然,跪在Phallus面前。
他膚色很白,神色恹恹,沒精打采地垂着眼,隔着玻璃幕牆,盯着樓下川流不息的金色光帶。
“這裏美嗎?”
“我沒什麽感覺。”
“小鶴在前幾天,不是還和朋友在家裏玩得很開心嗎。怎麽在這裏俯瞰芸芸衆生,反而覺得無感了呢,權利巅峰,難道沒有一絲暢快嗎?”
“沒有。”
“我前段時間陪你去了一趟京都的朱家,出門在舊書店買了一本書,你覺得沒什麽意思,扔在車庫的那本,你還記得嗎?”
“芥川龍之介《地獄變》”
“小鶴我告訴你,如果你一直這麽孱弱,熱衷逸樂。那這個世界對你而言,不管是俯瞰還是平視,永遠是地獄變的卷軸。”
“地獄。”
“小鶴前幾天害死了一個人,難道不覺得自己滿手血腥嗎,對梁叔的小孩來說,有你這個仇人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獄。”
Phallus聲音充滿殘酷。
招財貓鈴铛的聲音驟然響起來,絡繹不絕地回蕩在他的腦袋裏。
就像魔咒一樣,瘋狂地擠入江衍鶴的神經末梢。
這才是Phallus所說的以暴制暴。
他從來不相信有什麽創傷後應激障礙,而且他本人就是從刀山火海一步步走出來的。
Phallus在他頭頂溫和地說:“克服恐懼的方法就是把恐懼變成享受,小鶴最好盡早走出來,不然我經常在你耳畔搖響鈴铛,或者我們在家裏各處放滿招財貓的挂件好了。”
他絕不允許,他寄予厚望的最後一個學生,變成一個廢物。
江衍鶴閉緊雙眼,痛苦地蜷縮在地毯上。
他脖頸青筋畢露,哀恸地嘆息:“我恨我自己,我恨不得以死贖罪。”
他話音剛落。
Phallus用镂金鶴頭的權杖,一直劈頭蓋臉地抽打他,長柄粗魯地在他身上留下血痕。
“你以為死就可以贖罪嗎?”
江衍鶴已經奄奄一息,他還是說:“我...想....去死。”
“你看你說的什麽胡話,如果你不會說話,就變成啞巴好了。”
最後Phallus被激得用拐杖的黃金鶴喙,捅進他的口腔黏膜,舌尖被金屬劃破,斑斑血跡被江衍鶴咳出來。
他就像被抛棄的嬰兒,蜷縮在頂層一動不動,不吃不喝。
Phallus語氣帶着薄怒。
但是人還在優雅地伫立着:“打消掉你想死的想法,你必須給我活着贖罪。”
警察對梁叔死因的調查已經完全結束。
他們查清不是因為車禍,和他完全沒關系。
時間邁向七月。
由于正在讀書,他迎來暑假,根本沒人對他的失蹤表示懷疑。
梁叔死後第十天。
Phallus踢醒了奄奄一息的江衍鶴,他目光漠然地看着江衍鶴渾身的淤傷,聲音極輕:“你怎麽這麽廢物啊,壞事做多了,閻王都不收你。”
男生費力地咳嗽着,顫抖着說:“老師....對不起。”
但Phallus總有辦法讓破碎的他更為四分五裂。
Phallus殘忍地播放了一段錄像。
梁叔的遺孤,已經被京都的葉家收養。
給江衍鶴留下招財貓鈴铛挂件的小孩子。
在鏡頭那邊,他眼神充斥着恨意,口齒不清地說:“哥哥,我恨你....害死了我爸爸。”
江衍鶴漠然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他痛苦地跪在地上咳嗽起來,眼睫輕微顫抖,淚水濡濕了眼眶。
然後下一秒,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
他搶過Phallus擱在桌上的勃朗寧,指腹摩挲過消防栓,拉開,對着自己腦袋扣動了扳機。
他是真的想死,甚至連眼睫都沒有顫抖。
那一瞬間他能嗅到槍口的硝煙氣味。
但下秒,他的自裁失敗了。
這把手.槍沒有響,空包彈。
Phallus在他的頭頂播完這段錄像。
小孩的臉上有一種天真的殘忍:“但是哥哥,我要你活着,為你的所作所為贖罪。”
“我到底怎麽做才會讓他幸福。”男生問。
“他已經永遠感受不到幸福了,都是因為小鶴的任性,害得別人家破人亡。”Phallus低聲回答道。
在痛不欲生的自我折磨中。
江衍鶴終于習慣自己惡貫滿盈,滿手血腥的常态。
因為每一次Phallus會溫情脈脈地告訴他。
每一個發音都殘忍地讓人心悸,他甚至在笑。
一切都是小鶴的錯。
小鶴害死了所有人。
小鶴實在是太壞了。
包括朱家的事。
江衍鶴不知道為什麽在買花途中,梁叔就這樣丢失了生命。
他篤定是自己的原因。
他試過去查,但是完全沒辦法找到真相。
唯一一個突破口,就是葉澤川家寄養的梁叔兒子。
真相是陳浩京拐彎抹角地講出來的,他無意間透露梁叔的小孩在葉家。
去京都以後。
江衍鶴終于在葉澤泷口中,得知了當年梁叔死亡的真相。
蛛網膜下腔出血。
還好事情沒有變得更糟。
漫長的痛苦終于有了一個間隔符。
被葉澤泷領養的梁叔兒子,也得到了更優厚的學習和生活氛圍。
江衍鶴上次在京都葉家喝醉酒那天。
就是因為五年後,和當年江衍鶴差不多大的梁姓少年。
他終于勇敢地站出來,出來給他爸爸曾經誓死保護的哥哥,倒滿了酒。
梁叔兒子哭着對江衍鶴道歉,說我沒有怪過小鶴哥哥。
你已經對我很好了。
當年逼他贖罪那番話,那段錄屏。
是Phallus逼着年幼的小孩說的。
雖然痛,但如果不是為了活着贖罪,他怎麽會像行屍走肉一樣熬了這麽久。
五年後,江衍鶴終于解開了多年的心結。
他終于舍得放下這一段往事,喝醉酒回到京都的房間一看。
再次陷入心碎,兜兜轉轉回到他身邊的小貓,逃跑了。
時間倒回五年前。
他還在停車場等待抱着一捆花的梁叔。
滿心歡喜的少年不知道。
梁叔早被Phallus叫來的人摁在地上暴打,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了。
他的死,根本不是江衍鶴的錯。
其實從一開始,Phallus就盯上了背着他,陪江衍鶴一同去尋找禮汀的梁叔。
就算他們不去買花。
梁叔也會被Phallus威逼暴打。
梁叔在毆打中,也已經快沒命了。
只是Phallus利用梁叔的這個死因,一直欺騙着江衍鶴,讓他覺得是自己害死梁叔的。
善良的梁叔在臨死前的最後一刻。
依然只想着,他真的很想看到江衍鶴平平安安的回家。
好人死了。
惡人把這種善念當成一股利劍,把十六歲的少年狠狠刺了一個對穿。
痛深入五髒六腑,體無完膚。
Phallus憎恨着江衍鶴脫離控制的感覺。
為了滿足他病态的控制欲。
他可以趕走江衍鶴身邊所有的人。
他可以把江衍鶴貶低成一灘爛泥,一個劊子手。
也就是這件事開始。
江衍鶴越來越沉默,獨立。
他終于變成Phallus希望的那樣,把心思都放在投資上,再加上江明旭的資助,買下了官山道31號的房子。
現在的司機小賈是梁叔死後,Phallus失蹤以後,才來工作的。
他好脾氣,人也善良。
但是他永遠不知道雇主為什麽在京A J0630的車上,挂着一枚小小的招財貓鈴铛。
究竟是為了緬懷誰,還是為了贖罪。
官山道31號的房子,裝修完畢的當天。
Phallus病态的控制欲,也沒有消退一點。
他把他從南海挖來的,翡翠珊瑚礁,放在前廳裏,彰顯對江衍鶴的絕對管束。
殊不知,江衍鶴在極端痛苦和麻木以後,已經不在乎了。
因為在很久以後的某一天。
他這一生的唯一救贖。
會抱着香槟玫瑰敲響他的車窗,救下胃痙攣的他。
會在他撞車跳海,被槍林彈雨追逐的時候,克服一切恐懼,來海裏救他。
會搭着長長到腳踝的浴袍,羞怯地像一只小貓,說出:“江衍鶴,你看看我,你難道沒有認出我嗎?”的話。
就像《聖經·雅歌》所言:“愛,衆水難熄,大海難殒。”
可是兜兜轉轉,總是有遺憾的。
禮汀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收到那一大束999的香槟玫瑰。
哪怕那是梁叔,他衷心祝福的一對小情人最後的祝願。
他用生命紮好的玫瑰花束,是被禮桃捧到禮汀面前炫耀的。
薩利內羅香槟色。
五年前,六月三十號當天。
禮汀剛放假,在房間裏安靜地寫暑假作業。
禮桃大張旗鼓地當着她的面炫耀收到了的花。
禮汀擡起眼睛看了很久,又失落地垂下眼去。
她幾乎沒有其他認識的人,怎麽可能是送給自己的花呢。
禮桃才應該是那個被祝福的人吧。
直到幾天後,花瓣外沿微微卷了邊。
這一大束花才被禮桃從她的房間裏扔出來。
小貓對那一大捧花很是心動。
哪怕已經是別人丢棄不要的。
但她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麽多的玫瑰。
她在裏面找出好多新鮮的花,細細的手指攥緊,抽出來一束,捧到心口嗅了嗅。
香槟玫瑰有一種清淡的香氣。
一張紙條掉落下來,上面的字體歪歪扭扭,一撇一拉卻極其認真:“祝小禮妹妹天天開心。”
女生似是被認真的态度感動,拾起起手上的小卡片,和這十幾只花一起帶回了房間。
細心修剪了花枝,擺放在窗明幾淨的桌上。
假如愛有天意。
愛真的有天意嗎。
幾年以後。
世界上那麽多家花店,他偏偏走進了她打工的花店。
也是買下香槟玫瑰,又陰差陽錯地,被她送去醫院。
或許梁叔正庇佑着他們。
或許命運的細線,在很多年前,就把這對坎坷的戀人綁在了一起。
在掌紋上,交織着彼此的一生。
“如果要問生日禮物的話。”心理醫生方叔眼睛勾出一抹笑紋,“我們都認為,對他而言,你才是他的生日禮物吧。”
他們都溫柔地看向哭紅了眼睛的小貓。
她用了很多紙巾,眼睛落下大顆大顆的淚水:“哥哥...他是怎麽熬過來的...他從來沒有提過任何事...”
莫浠:“事情呢就是這麽一個事,小狐貍還三番四次的想要逃走,你說我怎麽不對你置氣,上次在山腰上我确實勸他別下車見你。就為了這件事,整整兩個月,他一句話也沒和我說。”
霍鴻羽也笑着開口:“別哭啦,你眼睛紅腫,他會心疼的。要知道這兩個月,他一直都在忙公司的事,好放下一切,暑假和你去意大利度假,你今晚快去陪他過生日吧。”
禮汀堅定地點點頭:“謝謝你們呀。”
方醫生溫和地笑:“我覺得小鶴有你在身邊,以後每年過生日,可再也不需要我這個私人心理醫生咯。雖然我處于下崗預備役,我也心甘情願。”
霍鴻羽一邊給小賈哥打電話,讓他接禮汀,一邊幫她打包竹泱館的各種山珍:“小禮妹妹,意大利見,今晚別忘了給他煮長壽面哦。”
禮汀乖巧地點頭。
看着禮汀離去的背影。
霍鴻羽眼眶微紅,和莫浠相視一笑。
他們終于也可以放下了。
贖罪的何止是江衍鶴一個人。
這也是霍鴻羽一直以來,對江衍鶴的初戀,諱莫如深的原因。
在疊翠山上,他才不願意孟絲玟用沈琦涵,亵渎江衍鶴的第一次動心的女生。
霍鴻羽想。
我們在當時,作為勸谏江衍鶴去買玫瑰的人,也愧疚了整整五年。
只是那個人一直沉默寡言,背着如山的負罪感,一直負重前行。
他孤身一個人厚葬了梁叔。
每年都給梁叔小孩的戶頭打款。
再也沒有好好過一個生日。
可是根本不是他的錯啊。
男生只是給喜歡的女孩子買花,就成了如此惡貫滿盈,滿手血腥的人了嗎。
誰又來關心一下,當時和屍體待了整整一夜,瘋狂想死,孤獨無依,毫無求生意念的十六歲的他呢。
誰來抱一抱,那個聽到鈴铛聲音就焦慮,卻逼着自己不間斷地聽,在歇鶴樓絕食了幾天,把槍對準自己扣下扳機的他呢。
直到車撞到欄杆上的最後一刻。
江衍鶴甚至把車頭側向梁叔那邊,把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
他實在太善良了,連死去的梁叔屍體也保存得完好,都舍不得讓梁叔受一點點傷,才害得自己被變形的車架卡住一夜。
他卻要被Phallus套上“小鶴害死了所有的人”的标簽。
陷入絕望和自厭的深淵裏。
無法抽身,無法周旋。
被迫染上血腥,一次次把手洗到蛻皮。
小狐貍,不要再消失了。
他實在太孤獨太壓抑了。
稍微多愛他一點吧。
這個世界就是地獄變那幅畫,太冷也太黑暗了,他真的會熬不下去的。
梁叔,如果你在天有靈的話。
請化作風,輕柔地吹拂他們的頭發。
替我們祝他們幸福吧。
小鶴和禮汀初吻的第二天,帶她去看了海
遲到五年,他終于陪她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