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似鶴
似鶴
禮汀被江衍鶴以煲湯的名義,帶到官山道31號以後。
她才發現,江家有熟稔八大菜系的兩位廚師。
還有時不時從米其林過來,專門為江衍鶴下廚的簾姨。
禮汀甚至沒有親手為他做過飯。
一直找不到機會。
那人早出晚歸。
兩人在學校裏也鮮少碰面。
禮汀隐隐約約感覺,他似乎在避開她。
但感情哪容得下欲擒故縱。
她每天對他朝思暮想,到煎熬的程度。
三天前,江衍鶴回來了一次。
匆忙倉促,拿了幾件衣服就出去了。
禮汀追出去,來到車庫。
她抱着熬好的山藥排骨粥,手指熱烘烘地疼。
剛用勺子舀粥,沒注意溢出來的粥,把食指和中指燙紅了。
Advertisement
江衍鶴還沒離開,他心情煩躁,正躲在車裏抽煙。
火焰短暫明滅,間歇性明亮地燃燒着。
敲下車窗。
禮汀舉着手上的粥,解釋說:“聽他們說你現在很忙,可是我很擔心你的身體,怕你餓着,你本來就有胃病,想喝點熱粥嗎,我熬了很久。”
“別對我獻殷勤。”江衍鶴疲倦地撇頭,他系上安全帶。
他肆意地擡手,摁滅煙蒂,扔掉。
煙蒂還剩下極長一條。
他打算離開,仿佛呆在這裏,讓他極為不耐煩。
禮汀執着地攔在車前,小聲講:“江衍鶴,你随心所欲地把我帶回來,讓我報恩,但是什麽都不讓我做。你要是不喜歡我在這裏,我可以現在就走。這麽多天,我沒有問你是不是去別人那裏過夜了,或者在忙別的事,我已經很努力不去打擾你了。”
他不以為意,掀起眼皮,懶怠瞧她:“這就委屈了?記住,你是有事求我,對我好是天經地義。”
禮汀抱着裝粥的保溫盒,認真解釋道:“我知道,可你不是說愛喝我做的嗎?我擔心熬得不鮮美,于是還向簾姨請教了。你嘗嘗粥,味道不錯的話,可以帶熱粥到學校的!”
江衍鶴骨骼漂亮的手指,擱在方向盤上。
他冷道:“別刨根究底,我不會去學校,總部在忙ICAC年檢,我爸在歐洲,董事決議要人出場。”
緊接着,他又補充道:“還有,我讨厭被人揣測。”
“我沒有和你兜圈,詢問你在忙什麽的意思,只是單純關心你。”
禮汀轉到副駕,把保溫盒放下。
她拆開給他看,上層裹着錫箔紙包好的煎餃。
個個剔透晶瑩,好似她一顆錫制的、溫熱的心。
她垂着眼睛:“因為我做了很多好吃的,看你經常不回家吃飯,你也要注意身體呀。”
江衍鶴沉默端詳她,目光凝聚。
分明注意到了她燙紅的手。
但他什麽也沒問。
禮汀揣摩不透他在想什麽。
用這個方法讓他同情,難道也失效了嗎?
江衍鶴嗓音沙啞,充滿青年的欲。
啓動了車:“我會幫你搭橋,和謝策清發展。最近很忙,但我沒忘。”
禮汀眼睛裏霧氣彌漫:“什麽搭橋啊,我只是想你養好胃,為什麽你總是對我這麽戒備,我真的沒有利用你,去認識謝策清的意思。”
江衍鶴靜默片刻,倦怠地笑了。
“是嗎?”
他仿佛毫不在乎,緩緩升起車窗。
“那就當我有這個意思。下周六,晚上七點,等我。”
把她推給別人,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還是深淵邊緣徘徊後,即将無限沉淪。
江衍鶴從來不會想這個問題,他認定一切盡在掌握。
好似對方在海裏浮浮沉沉,他不屑做她唯一的浮木。
他更擅長高高在上,看別人在眼淚裏做信衆,祈禱自己蒙恩百萬次。
再笑着把對方摁死在水底。
一定得讓她瀕臨絕境,才受難中也只渴求他,才能滿足控制欲。
周六中午。
廚房采買的海鮮被冷鏈送來。
簾姨今天來得很早。
正在廚房,和宋媽,錦哥一起準備菜式。
最後一道是熬制冬陰功濃湯。
禮汀從旋轉樓梯上下來:“那個人,要回來嗎”
她拉開廚房外飯廳的落地窗白紗,盼望地向下看了一圈,裝作不經意地問簾姨。
簾姨含笑做了肯定的回答:“會的。”
禮汀欣喜不已。
簾姨用小火煨好了湯。
櫥櫃上放置着新鮮番茄和翠綠如玉的小蔥。
她告訴禮汀,等到關火,再加上去,會更鮮美。
周六沒課。
禮汀抱膝坐在沙發上,用手機看黛博拉的《金玉盟》。
她紅着眼睛,看Terry對Nickie表白。
“我正好擡頭往上看,那離天堂最近的建築物,你就在上面!”
兩個互相誤會的人終于互通心意。
禮汀捂着嘴,小聲哭了出來。
她喜歡的人,也在天堂最近,不可企及的地方。
接近他好難。
如同伊卡洛斯的哀怨,靠近伊甸的太陽,就會被燙傷蠟做的羽翼。
就算靠近,徹底得到他的心,也好難。
休眠火山何時噴發,斷裂大陸哪日沉海,全掌控在他一個人手上。
她沒有答案。
江衍鶴家裏,有很大的電影放映室。
但禮汀從來沒有用過。
她深知,她只是來報恩,不可以肆意妄為。
江衍鶴不是她的。
他禮遇至極,不願碰她。
今天,江衍鶴回來得很早。
饒是如此,他身上有極深的酒意。
即使襯衣領帶和紐扣堪稱一絲不茍。
他沒有醉,但實在喝了太多酒,所以眼神清沉。
“讓宋媽把下午熬好的湯打包好,你收拾下,我們馬上出門。”
“等你很久了,我們去哪裏?”
禮汀開心于他回來了,滿足了她的盼待。
她見他回來得很早,體貼地給江衍鶴倒來醒酒湯。
“你不是早就知道嗎,何必要我重複。”江衍鶴斜倚在沙發上。
他懶洋洋地靠在沙發上醒酒。
見她嘴角上翹,哼着歌,腳步歡快。
他眼神帶着嘲諷:“要去見謝策清,這麽高興?”
禮汀沒說話,把宋媽打包好的湯,用紙袋裝起來。
“別高興地太早,不是去見他。”
他将醒酒湯一飲而盡,寡淡地宣布真相。
禮汀愣了一下,以為不出去了。
把冬陰功湯擱在桌上。
江衍鶴笑聲涼薄又狠,磁性質感,聽得人失魂落魄。
他說:“見不到他就這麽失落?”
他最厭煩看見她安恬的模樣,心中翻湧的惡意,一陣陣往外冒着毒霧。
只想肆意破壞她,掠奪她,把恩情當交易。
抹殺掉海難時,并不是他救她的煩躁感,讓她永遠無法掙脫。
破壞她和謝策清在一起的可能,這樣就算她知道真相也走不掉。
他是最有耐心的獵手,她是毫無保命伎倆的脆弱小貓。
遇上他這種惡劣的天敵,最好被他操縱,被他馴化。
在被狩獵時,崇拜神一樣愛着他,還必須令他興奮。
禮汀忽閃着眼睫:“你帶我去哪?”
“現在不是時候,謝策清心裏有人,他之前還問我借車,去接她,好像叫蔣蝶。”
江衍鶴倦怠地垂眼,兀自解釋,哼笑道。
“直接去找他,沒什麽意思。”
他裝作認真地在幫她出着主意。
但充滿惡作劇地,偏不牽線,不給她和謝策清見面的機會。
窗外天幕轉濃,周圍完全暗下來。
禮汀看不見江衍鶴的表情,她依然目不轉睛地凝視他所在的方向。
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能肆無忌憚地去看他,迷戀地感受他的存在。
才能,在深深渴慕的人面前,不假裝喜歡的人,另有其人。
怎麽能解釋那天的陰差陽錯。
說喜歡的人就是江衍鶴呢?
禮汀完全開不了口。
對方那麽多前任,一定不會把她的感情放在眼裏的。
她完全不知道江衍鶴到底喜歡哪種女生。
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
他就像一個危險複雜的謎團,充滿黑霧和未知的遠海。
眼下,他似乎只想把她推給別人。
就像現在,他把她介紹給謝策清,潇灑恣意。
根本不在乎她會不會離開。
禮汀心裏酸澀,悶悶的,她委屈極了。
黑暗裏,江衍鶴并不打算多說任何。
他手指抵住唇,輕咳一聲,揚手來司機賈哥。
“半小時後,出發去碧澤療養院。”
在當晚,見到了謝策清的母親後。
禮汀才知道。
她在謀取人心的伎倆上。
和精通人情世故,和一切都游刃有餘的江衍鶴。
是隔着天塹的。
這個世界上,沒有江衍鶴得不到、拿不下的人和事。
二十歲的江衍鶴就知道。
要奪走一個人的心,要從那個人的弱點出發。
這個道理,禮汀很久以後才拿捏透徹。
後來想起來。
也許就是因為幫自己追謝策清的,是操縱人心,無數女生念念不忘,經年追捧的江衍鶴。
謝策清才會徹底折服,迷戀她入骨。
夜風輕柔的夏夜,車在碧澤療養院白牆黛瓦的石橋前停下。
“有預約。”
江衍鶴薄唇輕扯,示意她拿着煲好的湯獨自進去。
他靠在後座小憩。
禮汀心疼,怕夜風沁涼,為他腿間搭上一條薄毯。
江衍鶴修長手指從雪白襯衫袖口伸出。
他酒意消散,制住她,雪松氣味清沉。
“別待太久,好好思考能怎麽報答我。”
說話間,他的身體微倚着窗。
側臉英隽到極致,眼瞳漆黑,饒有興趣地,涼涼審視她。
想到前幾天,她用鼻尖臉頰蹭過,眼前骨峰流利的漂亮手指。
禮汀平複混亂的心跳,“知道的。”
她不動聲色地移開眼,不敢再多看那張她迷戀的臉。
和江衍鶴接觸的手腕,正忐忑地輕微顫抖。
她的靈魂都在為他酥麻着。
拿着湯,報了探望番號。
禮汀被穿着素綠色衣服的護士帶進去。
穿過花木葳蕤的道路,到了用紅木寫的匾額前。
入眼處的獨居十分寬敞,私人療養院的布置,清幽寧靜。
用來把玩的翠玉雕飾一應俱全,遠處窗外露臺遠眺,月色微瀾湖水朗碧。
前廳引進泉水池,紅白色錦鯉游動。
四周牆壁雕花裝飾,入眼景泰藍琺琅藏族唐卡,水滴觀音像的手工掐絲藝術品。
由金銀、孔雀石、朱砂、珊瑚、珍珠、綠松石的礦物寶石和植物顏料繪成,寓意極好又富麗堂皇。
巨大的釉瓷淨瓶裏養着青竹。
穿着低開叉旗袍的素雅婦人,坐在桌旁練毛筆字。
周圍萦繞着一股墨香。
提筆行雲流水,行草如蘭莖,細而柔韌,一如寫出它的人。
禮汀斂了腳步聲,怕影響對方練字的雅興。
她慢慢地站到桌旁,半蹲,勾出柔韌腰線,細致地把對方鋪層在地上的宣紙整理好。
禮汀禮貌柔和,放下紙的動作小心翼翼。
謝策清的母親溫菱華,卻似有所感。
她親切笑着放下筆,見禮汀素淨雅致,贊她:“聽說有人探望,期許很久,果然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溫菱華接過煲好的湯,盛到瓷碗裏,含笑點頭,注視了她片刻。
“你是禮汀?”
“阿姨認識我嗎?”
“多年前你在襁褓裏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她帶着淡淡的笑意。
禮汀為她點燃白茶熏香,“前幾天,謝策清幫我救下一只小貓,一直想找機會感謝他。奈何不是一個學院的,于是詢問他朋友要來您的地址,我也想見見媽媽的舊友。”
書房香氣清淡,溫菱華喝完了暖湯:“這種小事哪裏值得挂懷,你真是有心的好孩子。多年前我還和蘭洲開玩笑說,兩個孩子能扶持長大,結成眷屬多好。沒想到時過境遷,故人埋在黃土裏十年了,獨留我守着舊照片傷懷,你媽媽真是一個傾城美人,你也生得極好,眉眼很像她。”
禮汀鼻尖酸澀:“我從家裏搬出來了,一個人時,常常感到孤獨,如果阿姨不嫌棄,我經常過來看你。您好溫柔,讓我想起我的媽媽。”
溫菱華和善道:“那敢情好,我之前身體不好,治好後複發幾率很大,不願再去過問是非,鮮少見人。今天這碗酸辣口的湯,手藝不錯,挺開胃的。”
禮汀垂眼想,江衍鶴是真的蠱王。
連謝策清母親的喜好都能揣摩透徹。
她不說話,淺淡笑了,低頭看晾曬的毛筆字。
溫菱華見她有興趣,笑道:“要不下次你過來,我教你五種古法字體,讓策清送你一起過來吧。”
溫菱華脾氣并不好相處。
謝策清完全不敢帶女友蔣蝶去看她。
偏偏他藝術家氣質,對他爸也不太待見的母親。
自從喝了幾次,禮汀煲的湯以後。
她一直在謝策清耳邊,想方設法地說禮汀的好話。
誇贊禮汀,上天入地。
說禮汀乖順,懂事,一學就通,是她見過最鐘靈毓秀的漂亮女孩。
有一天,禮汀在學校裏找到謝策清。
給他遞來青芒,說為了小貓的事感謝他。
謝策清沒打算收下。
禮汀低着頭,說她母親一定會喜歡。
他最終收下了,送去借花獻佛,果然很成功。
晚上,謝策清覺得頗為好笑,給禮汀發微信。
溫菱華果然對她送去的青芒非常喜歡,讓人剝皮切開放在玻璃器皿裏,細細品嘗。
他打趣問她,為什麽這麽了解他的母親。
詢問她,下次應該帶什麽去。
禮汀半天沒回複。
謝策清每天等她消息,等得忐忑。
一天看微信十幾次,頗為牽腸挂肚。
這段時間,他發現越來越不在意,蔣蝶因為她的炜哥,折騰那些讓他頭疼的事情了。
甚至蔣蝶在學校藝術周開幕式上獨舞,催他去觀看。
他都沒之前那麽積極。
當天,謝策清從母親那裏回來。
半路上,遇到穿着散落着黑發,白色裙,腰腿纖柔,抱着花梨木鳳尾琵琶,向自己母親請教的禮汀。
他興奮不已,視線鎖在女生單薄脊背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盯着她:“要上來給大爺彈奏幾曲嗎?”
禮汀搖頭,抿出極淡地一笑,滴水不漏地說:“感謝大爺賞識之恩,授受不親,但我一定會幫大爺徹底得到蔣蝶的。”
她不經意,把彈奏裹起來的手指,放在唇間吹動。
緩解用力練琵琶的疼痛。
懵懂天真地問:“你怎麽不去看蔣蝶表演獨舞,你不是喜歡她嗎?”
謝策清看着她泛紅的細長手指,瑩白如瓷。
很想她握住自己的什麽東西。
他被眼前的人,蠱惑得魂飛魄散。
小時候,他一直不懂,琵琶是死物。
為什麽西游記裏會寫它變成妖精。
原來世界上是有琵琶精的,會勾引人堕浸汗水與欲.火裏。
豔糜從清純裏漾出來,昳麗從指尖撩撥到心。
從此三千春江水,只取一汀。
謝策清快要想起來,眼前的人,在哪裏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