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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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打掃出來的院子幹淨整潔,下人們依照吩咐往院子裏添置物件,玉珠帶着少年在相府院子裏轉了一圈後才領他到了西苑。
當着下人的面,玉珠對少年笑臉相對,滿眼的歡喜都要溢出來了。
她絲毫不掩飾對少年的喜愛,是故意讓人看到,知道她很将這位遠方表弟看在眼裏,才不敢怠慢了他。
玉珠輕扶着少年的肩膀,對他說:“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問下頭人要。”
少年乖巧點頭。
玉珠又打量着他簡單到有些寒酸的衣着,說:“你這身衣服也太舊了,一會兒我讓人來給你量量尺寸,給你做幾身新衣裳。”
“對了,你飯菜有什麽忌口的,記得去和廚房裏說一聲,省得做了你不愛吃的,敗壞心情。”
玉珠把自己能想到的都給少年安排上了,不光為家中多了一個人而感到新鮮,更是因為憐惜少年無依無靠,從遠隔千裏的家鄉趕赴京城,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
她也曾走過那麽遠的路,是跟着父親母親一起被發配邊疆,又苦又累,吃又沒得吃,路上還要被官差欺負,卑微的像只爬在路上的蟲子。
那時她多希望能有人拉他們一把,可是父親死了,母親也死了,未到流放地,她便被人贖買,一路送到了京城。
她以為自己等來了一個救星,卻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沒有了自由,像個賣身的妓子,連她引以為傲的自尊都要被人踩在腳下踐踏。
該死的沈旭。
一想到此處,玉珠就恨的心痛。
她才不會像沈旭似的仗勢欺人,她會對少年很好,讓他成為像兄長那樣的青年才俊,就算他長大之後沒能入朝為官,也可以幫着打理相府的田産莊子,重要的是忠心無二。
玉珠将少年當作自己人,寬慰他:“我想你從前應當過得很不容易,如今進了相府,就把這兒當自己家,不必拘束。”
少年眼眸微動,內斂道:“姐姐待我真好。”
瞧見他這副靜而溫順的模樣,玉珠很是喜歡,就像她喜歡春桃乖乖的不鬧騰,少年适時的沉靜寡言也很得她的欣賞。
“你是我的表弟,我自然待你好。”玉珠微笑着,領着人走進了屋裏。
明媚的日光曬幹了昨夜雨水留下的潮濕痕跡,漸漸燥熱起來。
屋裏通風清涼,門窗未關,在外頭打掃收拾的下人們老實安分的幹活,沒有人敢擡頭看玉珠的是非,他們坐在裏面說話也不會被人聽去。
玉珠面對面看着少年,并不能看清他臉的全貌,只能看出少年清秀的底子,便知他長得不醜。
想起母親說這個表弟比她還小兩歲,玉珠看着眼前人,怎麽都不覺得這是個十三歲的少年,更像是十一二歲的模樣。
他生的太瘦弱了,細長的骨架撐着,整個人纖長苗條,絲毫沒有少年的英氣,更多的是稚嫩。
許是孤身來此經歷了不少事,少年眼中沒有童真的可愛,冷冷的不太愛說話,雖然看上去很乖,但玉珠能明顯感覺到他對自己仍有防備。
剛來到新環境,感到陌生是應該的。
玉珠揚起脖子,主動道:“你既然進了我家的門,便是我們家的人了,咱們榮辱與共,同進同退,你可不能學那些沒良心的人,吃着碗裏的看着鍋裏的。”
少女說起話來像只驕傲的小孔雀,沈旭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回答說:“相府收留我,如此大恩,我怎能不報。”
說着又垂眸道:“姐姐當我是一家人,我自然和姐姐是一條心。”
“這就對了。”玉珠拿他當成小孩子,下意識覺得小孩子不會騙人,卻很容易被人騙,雖然她說的話目的性是有些強,但提早預防着,總比日後吃虧要好。
父親母親就是太仁善了,那些受了他們恩惠的人欺善怕惡,才不思恩情。
玉珠跟在沈旭身邊近一年,旁的不知道,馭人之術倒是學了些,知道要恩威并施,用利益、關系将人牽扯住,底下人才不會生出異心。
學倒是學了,只是不知道她用的好不好。
玉珠心想着看日後少年的表現再做決定,要不要培養他重用他。
外面的下人漸漸忙完了手上的活退出去了,院子裏人少了,玉珠也不好在此久坐,起身說:“你先在這兒安置下吧,我就不打擾了。”
少年起身恭送:“姐姐慢走。”
榮辱與共,同進同退?
看着少女離去的身影,沈旭輕笑一聲——她還是那麽天真,可愛到讓他不忍心毀掉她如今的幸福。
看着眼前陌生卻舒适的房間,沈旭漸漸閉上眼睛,眼前的漆黑讓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個涼夜。
是她将他從麻木的痛苦中拯救出來,是她給了他一路前行的目标,讓他看到了從未看見過的燦爛的光輝,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可是,同樣是她,因病猝然長逝,無聲無息的從他身邊離去。報複一般,連一聲痛呼都沒有。
他只是想要把她留在身邊而已,若是連這一點奢求都無法被滿足,那他重活一回,也不過是再一次虛度光陰。
他不會認輸。
“珠兒,我的珠兒。”沈旭低聲默念,指節扭曲的扣在桌子上,攥成拳頭,似是攥緊了某些虛無的念想,看不見摸不着,卻讓他為之瘋狂,不肯放手。
心中燒灼着炙熱的火焰,并非久別重逢的喜悅,更不是志在必得的自信,他感到驚喜——從方才與少女的對話中,他聽到了某種可能性。
早在他在巷子裏與玉珠相遇時,他就已經開始懷疑了。
他深知,那個驕傲又金貴的小姐不可能會踏足那種污濁之地。
想到前世玉璟之死,而如今玉璟安危無恙,甚至反捉了那幾個人,立了個不大不小的功勞,其中變數,不正是舉止反常的玉珠嗎。
沈旭嘴角勾起滿意的微笑。
他的珠兒回來了。
……
玉珠有些期待再見到少年。
她還沒問問他有沒有讀過書,先前家裏是做什麽的,日後又有什麽志向。
她感覺到自己對少年的在意,将這歸咎于前世受過的苦,因為自己有過寄人籬下,委曲求全的經歷,所以格外關心少年的感受,就好像是在心疼前世受委屈的自己。
已經發生過的事在心上留下的印記很難被抹去,玉珠只能對少年多關照,以此彌補前世的自己。
下午的時候,聽說少年去見了父親,玉珠遣了人去問,得知父親誇贊少年聰慧,心中暗暗為他高興。
用過晚飯,玉珠按捺不住,趁着天還沒黑,拉上春桃一起去看少年。
剛走進西苑,就看見前頭的院門邊好像站着兩撥人,聲音烏泱泱的,不知道在說什麽,只覺得劍拔弩張,不像是好事。
母親向來不喜家中仆人争鬥吵鬧,把家中打理的井井有條,是哪個不開眼的敢在這裏鬧事?
玉珠攔住從對面走過來的丫鬟問:“前面在鬧什麽?”
丫鬟低着頭,回答說:“下午廚房裏的媽媽取了幾片人參鹿茸片給表公子煨了雞湯,表小姐晚上要用的時候的時候不夠數了,便帶了人去同表公子對質。”
“什麽?”這也太離譜了。
玉珠拳頭一攥,沒好氣道:“有什麽好對質的,都是我家的東西,她一個借住在這兒的人,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向着少年的院門走過去,近些便聽到小丫鬟尖銳的聲音指責他,“你是哪家的,我就沒聽說過玉夫人跟許家有什麽親戚,還表公子,真會給自己臉上貼金。”
三個丫鬟将少年和照顧少年的小厮圍堵在院門裏指指點點,丫鬟身後站着一位弱柳扶風的女子,生的慈眉善目,虛弱的捏着手絹輕咳,對底下人的指責毫無阻攔。
看到那張柔弱的面孔,玉珠厭惡的翻了個白眼。
“都住手!”春桃軟聲呵止她們。
聽到是春桃的聲音,三個丫鬟轉過頭來,看到玉珠往面前走來,忙退到院門兩側,躬身行禮:“小姐。”
“你們還知道我是小姐,一個個脾氣都要上天了。”玉珠氣的不輕。
少年住進相府這件事,父親母親和她都點頭了,便無可争議,什麽時候輪得到一個表小姐和三個丫鬟評頭論足。
玉珠的脾氣是要讓人哄着的,從來都是別人對她服軟,沒有她對人服軟的時候。
見她生氣,立在一旁咳嗽的林芙蓉聲音虛弱的解釋:“表妹,你別同他們置氣,是我要入藥的藥材不夠用了,他們護主心切,才過來問上兩句,并沒有惡意。”
若是前世,看到她咳得這樣厲害,玉珠也就不忍心再追究下去。
但是現在,玉珠不會再相信林芙蓉說的話了。
前世林芙蓉借住在相府三年,玉珠雖然不喜歡她病殃殃的,但也能忍着性子,盡量不去打擾她養病。
直到林芙蓉得嫁高門,玉珠才明白過來,這位表姐來相府哪裏是為了養病,分明是為了借她父親母親的光,在長安尋一門好親事。
僅僅如此也就罷了,玉家從被調查,落罪,到被抄家,流放,整整兩個月的時間,這位表姐像是人間蒸發一樣,面都不敢露。
玉珠知道人都是要自保,因此即使在流放路上,也不曾埋怨過林芙蓉。
後來,她回了長安,進了沈府。卻得知長安城裏笑她自甘下賤的,不光有父親的政敵,還有這位只大她半歲的表姐。
一番恩情,養出只白眼狼來。
玉珠走到林芙蓉面前,冷笑說:“我們府裏的東西,我想給誰用就給誰用,難道是我父親母親親口下的命令,讓這些藥材都要先供給表姐用,表姐用不着,別人才能撿兩口剩下的?”
盡管平日裏玉珠就不親近林芙蓉,但今日這個語氣,屬實讓林芙蓉緊張了。
捏着手絹的手顫抖兩下,柔弱道:“表妹你別生氣,我不是那個意思。”
一旁的丫鬟幫腔說:“小姐,您千萬別曲解了表小姐的意思,傷了姐妹情分就不好了。”
“賤蹄子,什麽時候輪到你開口了!”玉珠恨不得拿塊石頭堵住她的嘴,轉頭呵斥,“你還真是護主心切,母親把你撥過去伺候表姐,這才不到兩年,你就忘了誰是你主子了。”
事情越發不可收拾,林芙蓉心慌道:“表妹,咳咳,怪我不好,為這麽點小事惹表妹煩心。”
玉珠譏諷她:“表姐這病斷斷續續養了兩年就是不見好,身子這樣弱,還為了幾片人參鹿茸特意跑來吓唬我小表弟,怎麽能說是小事呢。”
林芙蓉被堵的沒話說,丢人羞得病态的臉都紅了。
終于沒人再胡言亂語,玉珠清了清嗓子,開始處置此事。
她吩咐春桃:“這三個賤婢挑撥是非,犯上背主,相府容不下她們,叫人來将她們拖出去發賣了。”
聞言,三人立馬跪下去哭喊。
“小姐,小姐饒命啊。”
“我們知錯了,求求小姐從輕發落。”
“表小姐,表小姐您說句話呀。”
林芙蓉站在原地一言不發,連假裝的咳嗽聲都忘了。
玉珠的視線轉向林芙蓉,仍舊是同春桃說:“把今日之事禀報給母親,也叫府裏人知道,我可不是無故趕她們出府,誰要是敢學她們尖鑽刻薄,不守其職,擾了本小姐的清靜,也一并趕出去。”
如此雷厲風行,嚣張跋扈,吓得林芙蓉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