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蕭朗
三·蕭朗
得知魏嬌嬌懷孕後,蕭陌說——
“朗朗如日月入懷,皎皎如玉樹臨風。我兒當如抱日月以照世人,‘朗’字很好。也借阿琅一字,望他也能學點阿琅的風骨做派。”
如此,他的遺腹子便名為蕭朗。
自始至終,蕭朗都覺得自己不是個好皇帝。
他自己都不想當皇帝的。
他很害怕。
蕭朗記事很早,早到他記得他兩歲登基那年。
幼小的孩童被母親抱着上了大殿前的玉階。
玉階之高,他走不過去。
蕭朗被太後魏嬌嬌攙扶着坐在臺階之巅向四周看去,但見群臣朝拜,山呼萬歲。
只覺頭暈目眩。
他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
這時,蕭朗聽見有人在叫自己:“陛下!”
是賀琅在喚他。
睜開眼,面前是跪的端正的賀琅以及雙手捧金印和玉玺的太監。
他一兩歲孩童,什麽都不懂,賀琅又是蕭陌選的托孤大臣,如今自然是他攝政理國。
雖說賀琅名字與皇帝犯了忌諱,但誰都知道賀琅的名字也是先帝取的,更何況先帝也說了現在這個皇帝是借的賀琅一字,誰敢叫他改名?
蕭朗只是茫然地看着他們,而後緩緩看向自己的娘親,表情似有疑惑。
太後按着他的手,随即溫和地對賀琅說:“陛下尚且年幼,便暫且交給阿琅你了。”
她代替皇帝拿起金印與玉玺,鄭重其事地交給賀琅。
賀琅接過,磕首謝恩。
她轉身看向蕭朗,卻發現蕭郎已經睡着了。
不禁蹙眉,輕柔拍打他的臉,低聲喃語:“陛下,醒醒……”
蕭朗有些茫然地睜眼,作為一個兩歲的孩童,被人喊醒他本能地想哭。卻又好似想起什麽一般,仍呆愣愣地望着自己的娘親,而後慢吞吞伸手抓住自己娘親的衣擺。
他不明白怎麽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禮服好重,王冠好重……
但是他沒哭出來。
他只是眨巴眨巴烏黑清亮的眸子,看看娘親,再看看賀琅。
賀琅依舊跪在地上,他仰頭看向蕭朗,笑意淺淺。
“陛下莫怕,一切有臣。”賀琅溫聲道。
這樣溫柔的語氣,讓蕭朗不安的心平靜許多。
他看到他娘親沖自己點點頭。
也許蕭朗還不明白,但魏嬌嬌知道。
這世上,他們只有一個賀琅可以依靠;只有一個賀琅會幫他們步步算計。
也許蕭陌和賀琅都不明白,自己對對方的感情,可是局外人魏嬌嬌卻能看得明明白白,她卻不敢言。
有哪個女人會告訴自己的夫君“你愛的人不是我,是另一個男人”。
所謂真相,只要一部分人緘默不言、一部分人裝聾作啞,便可沒這回事。
魏嬌嬌無路可退,她只能繼續往前走。
太後身子愈發差了,她才二十六歲,卻隐隐有薨逝之兆。
這一天,太後忽然傳召賀琅觐見。
“哀家大抵是不行了……。”太後說:“阿琅,皇帝便交給你了。”
賀琅沉默半晌,終究是重重磕在地上說:“太後言重了,太後乃萬福之人,不會有事的。”
自己的身子她自己還不知道麽?魏嬌嬌微不可查地嘆了一聲。按理來說,她該說兩句話寬慰賀琅的。
像什麽“先帝團聚之類”的。
可是蕭陌等的從來都不是她,她也沒臉說出這句話。
魏嬌嬌微怔,卻是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哀家不曾後悔。”
賀琅不明,最後只道:“太後,臣告退。”
“等等!”魏嬌嬌叫住他。
賀琅止步,回眸望向他。
魏嬌嬌垂眸,掩飾自己的異常:“阿琅,看在先帝面子上,不要恨我。”
恨?
賀琅略思索,他不明白魏嬌嬌的意思,也沒回答她。
“太後,臣告辭。”他道,轉身離去。
他背影挺拔又凄涼。
待賀琅離開後,她才疲憊閉上眼睛。
承明七年年,太後薨。
皇帝九歲,簡單的事情賀琅全交于他做定奪,大事依舊是聽賀琅的。
也不知蕭琅是随了誰。魏嬌嬌生性軟弱,蕭陌更是不争不搶,怎麽着蕭朗卻偏偏是個偏執霸道的。
這位年僅九歲的少年,在短暫懵懂中逐漸掌控朝綱,并漸漸的想将皇權牢牢攥在手裏。
他覺得他不需要賀琅了。
每每他想沾染諸如征伐、立法一類國之大事,賀琅總會找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他。
真的,他甚至希望賀琅永遠不要出現。
這種念頭一旦有了,便永遠無法剔除。
他不明白父皇母後為何如此信任賀琅,他只覺得賀礙手礙腳。
這天夜裏,蕭朗翻來覆去睡不着,便爬起來穿戴整齊,悄悄溜出去。
夜深露重,宮廷寂靜,偶爾巡邏侍衛經過,蕭朗趕緊躲避。
他偷偷摸摸地跑到了禦花園。
禦花園種滿了梅花,此刻還未開花。
他并不喜歡梅花,但賀琅喜歡。
母後在世時,為他栽了很多梅花,她說是替父皇送給賀琅的。
蕭朗縮了縮脖子。
夜晚風涼。
他站起身,剛邁了兩步,一股濃烈血腥味撲鼻而來。
黑暗中走出一人,恭恭敬敬地朝蕭朗跪拜:“陛下。”
蕭朗定定看着他:“失敗了?”
這是他派去刺殺賀琅的人。
他頭低的更甚“屬下無能!望責罰!”
蕭朗擡眸望着漆黑的夜色,淡聲道:“罷了,下去吧。”
“謝陛下。”那人起身,退入黑夜。
月華清冷,照得禦花園幽森恐怖
蕭朗獨自一人在禦花園裏站了一會兒,而後順着原路返回。
作為一個才不到十歲的皇帝,蕭朗兵權在握、一般的政事他說的都算。
可惜他聰明伶俐,卻因為太聰明而顯得有些愚鈍。
回到寝宮時,已經亥初。
寝殿內燭火搖曳,宮燈朦胧昏黃,蕭朗徑直走到床邊坐下,伸長胳膊脫靴解帶。
他有兵權,明日便圍了相府,他不要再受賀琅一絲掣肘!
他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
再次見到賀琅時,蕭朗仰頭看着他,露出一點與年紀不相符的殘忍笑意:“先生,我來殺你了。”
沒有猶豫、沒有心軟,一個十歲的孩子,将閃着寒光的利刃刺入照顧他十年的人體內。
鮮血噴湧,濺到蕭朗臉上,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卻将血跡暈得更大。
擦不幹淨。
但那不重要,從此以後,他說一不二!
可任他再聰慧,也只是個孩子,沒有賀琅,他怎麽鬥得過那些人精?
賀琅是個極厲害的角色,他把蕭朗保護得很好,讓他誤以為如今太平盛世、海晏河清。
蕭朗初掌權,便急急取消了西北楚州與北戎的商道。
商道一事自是有利楚州百姓,但亦不是沒有禍患。
得利的絕不僅是楚州百姓,還有北戎人。更何況,楚州是賀琅故土,他怎麽可能讓他好過?
賀琅極力推動互市,他偏要閉市!
商道已開三年有餘,早已被兩國百姓習慣,今突然關閉,民間雖不至于怨憤四,但也是頗有意見。
但蕭朗太過固執。
固執到北戎聯合西狄舉軍南下都沒反應過來自己錯了。
糊裏糊塗地将兵權交了出去,又糊裏糊塗地将政權外放……
……
他好像什麽都沒有了,連“晚膳吃什麽”這種小事他都沒辦法決定了。
十歲時,他尚能決定派誰去赈災、讓誰去平叛,現在他說什麽都不是。
蕭朗心底升起莫名的焦躁和怒氣。
他命人拿筆墨紙硯,忽地憶起自己的字是賀琅教的。
很久都沒想起賀琅了,也許是近來的确閑得慌才想到了他。
“先生……”
蕭朗低低喚道。
可是不會有人回應。
“你不要疑他,他永遠不會起異心。你也不要殺他,父皇和母後欠他良多……”他忽地憶起母後臨死前抓着他的衣袖一字字囑咐,“阿朗啊,你身邊沒有好人,你只有先生了……先生若是或者,自能保你高枕無憂,你要信他。阿娘,看着你呢。”
當初那一番話,蕭朗記得分毫不差。
蕭朗心裏發苦。
只是當時他覺得母後不在了,他也沒有別的親人了。加之賀琅攬權不放,他便認為賀琅騙過了他母後。
他鼻尖酸澀,滾下淚來。
“朕……朕身邊沒有好人,先生、先生……”蕭朗喃喃道。
他一遍又一遍重複着,仿佛要将這輩子所有悲傷難過、委屈愧疚都發洩出來。
“他們都欺負我,先生您不是說一切有您嗎?他們都欺負我!。”他哽咽着喊道,聲音嘶啞,“先生,對不起,我想您了。來看看阿朗好麽……”
他蹲在牆角,雙肩顫抖,嗚嗚哭泣。
雖然是個空殼皇帝,卻也不乏侍候的人,好在宮門沉重,只要将人全趕出去就不擔心會被聽見。
翌日天蒙蒙亮。
蕭朗睜開眼,神志不清的腦袋慢慢恢複清醒。
他揉揉額頭,坐起身。
他昨晚一晚上未眠。
盯着帳頂看了許久。
而後,他跳下床,匆匆洗漱一番。
他不能哭了。
這是父親和先生打下的天下,憑什麽讓別人染指?!
誰說他身邊沒有好人?
先生一步三算,早就為自己鋪好了路!
他曾用過的人,那個不能成肱骨之臣?
只是蕭朗眼盲心盲,殺掉賀琅後又以各種理由免了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忠臣良将。
蕭朗穿戴整齊,走出寝殿。
賀琅确是算無遺策,他什麽都知道。
知道皇帝遲早容不下自己、知道皇帝年幼無知。
可他還是要去。
賀琅想起那個少年,眉頭漸漸舒展。
汝州那夜後,他只見過蕭陌一面,他二人都刻意躲着對方。
不敢見,卻想見。
真是……匪夷所思。
蕭朗走下臺階,往禦書房走。
一個個啓用賀琅留下的人并不是什麽易事,但蕭朗卻要劍走偏鋒。
一個個尋回來很難,尋回一個不難。
遠在楚州的蔡玖并不知道他的命運會從漁樵耕讀變為宦場沉浮。
蔡玖是年紀最小的,被免官之事也無甚大作為。若被啓用的人是他,想來不用引人猜忌。
蕭朗看着與自己年紀一般都少年,他想再培養一個賀琅,他也相信賀琅選人的眼光,便全盤托付蔡玖。
讓他成為自己手中刃,替自己去搶。
蔡玖沒有拒絕,也拒絕不了。
“陛下。”
蕭朗腳步微頓,轉身看向跪倒在自己腳下的青年。
“怎麽了?”
青年磕了幾個頭,沙啞地答道:“臣可為陛下手中刀,殺盡朝野上下不臣之人,臣鬥膽請陛下還先生清譽!”
蕭朗蹙眉。
賀琅一事,也早成了他心頭刺
“朕知道,但現在不是時候。”
“臣明白。”他再拜道,“臣鬥膽求陛下為準許臣先生立牌,好讓臣有處祭拜。”
賀琅的屍身,他抛到了亂葬崗,不允人為其收屍,早已化為一抔黃土,無處可尋。
他也不允人為他立牌祭拜。
“允了。”
蔡玖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離開。
晨曦微露,天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