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賀琅
一·賀琅
賀琅喜歡這家茶樓的君山銀針,活着的時候就喜歡。活着的時候颠沛流離喝不到,死了就更喝不到了。
他有些難過地看着君山銀針,眼底是說不出的可惜。
在這間茶樓裏他見到一位衣着簡樸但幹淨整潔的新鬼。新鬼同賀琅攀談。
他說了很多,最後感嘆:“現在的皇帝真好,戰後滿目瘡痍他就花了三年就将江山整頓好了。”
賀琅撇撇嘴心道那是自然,他教出來的孩子,還會有錯麽?
聊了許久,新鬼頭七過了要去投胎。
他走時還回頭看了賀琅一眼:“看你衣物大概是十多年前的款式了,怎地還不去投胎?無常大人沒有來勾你的魂嗎?”
賀琅不置一詞,黑白無常啊?他們那裏管得了我!
他沒說什麽,只是靜靜地看着新鬼同鬼差遠去,那鬼差回頭看了他一眼,眼中似有詢問。
賀琅只是靜靜地看着天邊的晚霞,并未理會鬼差。
鬼差似乎嘆了口氣,走了。
又坐了許久賀琅才緩緩起身。
天色漸晚,賀琅在在街頭漫無目的地走着。因為不知道去那裏,他沒有地方可以去。
忽然聽見鐵鏈叮叮當當的聲音。賀琅知道那聲音,是鬼差腰間帶着的鐵鏈。
現在它發揮不了作用了。
賀琅剛死的那會兒怨鬼奇多,也經常見鬼差拿着鐵鏈縛着怨鬼。
看來是又有新鬼。
“賀公子。”那鬼差見了賀琅便朝他點點頭,說不上客氣也算有禮。
賀琅和許多鬼差相識,有些鬼差見到他也會同賀琅打個招呼。
賀琅沒有看他,倒是她身邊的女子吸引了賀琅的注意。
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面色蠟黃身量瘦削。她騎着一匹紙馬,紙馬由鬼差牽着慢慢地走。
她的腳被扭曲成一個奇怪的形狀,那是因裹足留下一輩子的殘缺。
“她是怎麽死的?”賀琅忍不住問。
“餓死的。”鬼差冰冷的語氣下似乎藏着一絲怒意與嘆惋。
多好的女子、多好的年紀,多荒謬的死法。
如今不正是太平盛世麽?怎麽還會有人餓死?賀琅正欲細問,鬼差卻已經帶人走了。
忽然想起多年前,他的義兄、先帝蕭陌。
那年楚州大旱。
賀琅六歲,家裏實在沒吃的了,父親在賀琅頭上插了根草帶到集市上要賣掉。
其實像賀琅們這種人家的孩子遲早會被賣掉。
女孩子大一點的要是長得好看就買到窯子裏去,長得不好看就買個有錢人當粗使的丫鬟。小一點就只能看運氣了。
男孩子也一樣。
賀琅心裏很不是滋味,任誰被親生父母賣掉都不會好受,但也知道父母是沒有辦法。
賣了賀琅一家子也能吃幾頓飽飯,不賣就是一家子一塊餓死。
昨夜父母特意買了個白面饅頭給他,這是以前想不到的。
那時賀琅就隐約知道了什麽,不肯吃。
母親掩面而泣,父親也是長籲短嘆,良久她摸摸賀琅的頭:“孩子,爹沒法兒!要是咱家一天能吃一頓粥再想着賣孩子我就不是人!”
但賀琅有什麽辦法?終究妥協了,哭着把饅頭吃了。六年來第一次吃了一頓飽飯。
災年最不值錢的就是窮人的性命。
第二日賀琅和父親去了集市。
秋老虎很是毒辣,曬地賀琅昏昏沉沉,睜不開眼,頭也因為饑餓頭暈目眩。
“這孩子你要賣?”
迷迷糊糊間聽到一道尚且稚嫩的嗓音。賀琅知道是有人要買自己了。
他想睜眼看看他長什麽模樣,但睜不開眼。
天地間混沌一片,如鴻蒙未開。
賀琅只能聽見他似乎在和父親講價,強行強撐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着金絲織錦羅衣的少年。
少年長得很好,眉宇間自帶着八分傲氣。
賀琅看見那少年撇撇嘴,然後把一錠銀子扔在地上。緊接着就被那少年扯走了。
許是太過虛弱,賀琅居然就這樣就暈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躺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床角垂着羅帷和香囊。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卧房。
怎麽回事?賀琅想了好久也想不到,在腦子裏搜刮了半天才想起來。
是了,自己被人買走了。
後來賀琅才知道買他的人叫蕭陌,是當地首富家的大少爺。
蕭陌對賀琅很好,蕭老爺也沒有把賀琅當做奴仆,反而允賀琅同家蕭陌一起讀書識字。
那後來呢?
賀琅擡頭看着那輪明月。
後來的記憶是血色的,特別不美好。
今年是賀琅滞留陽間的第十年,突然想起那小皇帝了。
小皇帝今年該冠弱了,忽然很想見見那小皇帝。
那便去皇宮瞧瞧吧,賀琅現在是鬼,去哪裏都很方便。
皇宮不是鬼魂能随便進的地方,別的鬼魂都不行,但賀琅可以。就連賀琅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找了好久才在養心殿裏找到的小皇帝,他抱着一個牌位爛醉如泥。
嗯?誰的牌位?
賀琅有點好奇,飄到他身邊想看清楚牌位上的名字。
先師賀琅。
他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賀琅附身看着他,那小皇帝滿臉淚痕。
他懷裏抱着的,是自己的牌位。他抱着牌位蜷縮着,口裏喃喃什麽。
今日?
是了,是賀琅的祭日。
賀琅有些嫌棄地踹了他一腳,但根本踹不到他,賀琅的腳從他身體裏穿過去了。
他有些懊惱,這小皇帝是賀琅一手帶大的。
養了他十年,最後被他一刀砍死,而那時他只有十歲。一個十歲的孩子究竟是有多恨一個人才會下此毒手?
但賀琅不恨他,只是罵他白眼狼。和他父親一點也不像。
賀琅不記恨他,但那天的記憶可一點也沒忘。
還記得那天天氣不錯,忽然有人來報陛下帶人圍了丞相府。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外面射來的箭射中,應聲倒地。
賀琅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不多時小皇帝走了進來,手裏提的刀正順着刀刃往下滴血。他苦笑一下,說:“先生,我來殺你了。”
賀琅就是這麽被他砍死的。
好奇怪啊,他應當是恨自己的,不然為什麽當初殺自己時沒有一絲猶豫呢?但小皇帝如今這副模樣似乎是很難過啊。
賀琅摸摸小皇帝的臉。其實也碰不到他,但小皇帝确實醒了,他撐着坐起來茫然地看四周。忽然間沒頭沒腦地來了句:“先生……”
賀琅心裏一驚,他能看見我?
小皇帝忽然哭了,哭了一陣,他又抱起酒壇一揚脖子往裏灌。
看不見就好。
賀琅靜靜看着他,直到他再次不省人事。
聽聞小皇帝每年八月二十七不上早朝,原來竟是如此。喝成這個樣子确實上不了。
賀琅沒什麽興趣看着個醉鬼,便又晃晃悠悠飄出了皇宮。
此刻夜已盡,長街上已經有些小商小販出門擺攤、書院裏傳出朗朗書聲。
四海升平無戰事,百姓和樂話耕織。
一派盛世氣象。
賀琅嘴邊浮現一絲笑意,小皇帝還算不錯。
繞過畫樓、走過長街,最終出了城門。
又走了很久很久,賀琅忽然站住,盯着江心竹亭眨眨眼,忽然流下淚。
這是蕭陌身死之處。
那年蕭陌十九歲,前朝末帝下江南游玩。
前朝末帝出了名地暴虐無道,荒淫好色、百無禁忌。蕭陌親眼目睹了他的行徑後便殺了皇帝,揭竿而起。天下雲集響應,三月不到便滅了前朝。
只是天下無主、群雄逐鹿。一場仗打了十年,蕭陌甚至都沒有看見天下安定、海晏河清之時。
賀琅的腿有些累,就不走了,慢慢地往江心那邊飄去。
記得蕭陌死時,賀琅甚至都來不及看他最後一眼。
賀琅想回楚州了,十年來他從來沒有過什麽強烈的念頭,只是漫無目的地飄蕩着,安安靜靜等待逸散。但是今天賀琅非常想回楚州。
賀琅是鬼,想去哪裏很方便,但偏偏想走回去,順着蕭陌行軍之路往回走。
很快到了心月亭。
心月亭是蕭陌身死之處,被身邊的人暗算。那人是蕭陌的副将,跟了蕭陌八年,蕭陌至死都沒有想到會被他背叛。
當時天下已經是蕭陌囊中之物,賀琅正謀劃策反守皇城的将士。
等賀琅接到消息趕回時蕭陌已經咽氣了。他只把他的大兒子、現在的皇帝托付給賀琅。
于是賀琅便從輔佐蕭陌變成輔佐蕭朗。
賀琅擡頭看着無一絲雲彩的天空,覺得有些目眩。
他是鬼,本不該有這些感覺。于是便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鬼差曾經說過的話——
“你無故滞留人間,遲早會魂飛魄散。”
賀琅覺得那天不遠了。
但賀琅也沒什麽感覺,晃晃悠悠往楚州的方向去。
日月輪回,賀琅入了汝州地境。
賀琅記得這處。蕭陌便是娶了汝州太守的女兒才得了他的支持。
那年局勢對賀琅他們很不好,雖然前朝末帝死于蕭陌之手,但誰不想當皇帝?
蕭陌本來就只是商賈之子,家中有錢無權,三年征戰殷實的家底也被消耗地差不多了。
恰逢汝州太守有意招蕭陌為婿。
酒席上,太守直截了當地告訴了蕭陌他的想法。蕭陌原本滿是笑意的臉忽然僵住了,他看向了身邊的賀琅。
賀琅卻低着頭,蕭陌看不見賀琅的表情。
蕭陌有些急,他喚賀琅:“阿琅?”
賀琅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蕭陌牙一咬,起身抱拳道:“太守大恩,但蕭陌心思不在兒女情長……”
一通冠冕堂皇之詞給搪塞過去了。
後來賀琅們回到太守安排的別院後,蕭陌問賀琅:“阿琅,今日魏太守的話你怎麽看。”
“很好。”賀琅幾乎是想也沒想就說,“魏太守的提議很好,您可以取魏嬌嬌。”
賀琅說完時蠟燭恰巧炸了一下,聲音沉悶。
他們都沒再說話。
良久蕭陌才開口,他語氣裏滿是憂傷:“阿琅,我以為你懂我。”
懂你?懂你什麽?
賀琅不懂。
賀琅怎麽會懂?
蕭陌靜靜看着賀琅:“阿琅,我再問你一次,你當真覺得我該娶魏嬌嬌麽?”
賀琅楞了一下,他想說“您不能娶她”。但說出口的卻是:“您娶她魏太守就會幫您,有他的名聲,歸屬您、擁護您的人會更多。”
您該娶她。
蕭陌嘴唇顫了顫,他感覺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從心尖流到四肢百骸。
他身子似乎有些發軟,摸索着凳子坐下。給自己到了一杯涼透了的茶,一揚脖子全都灌了進去。
他緩了好久,才說:“阿琅,你可知我有心上人?”
“……不知。”賀琅心道怪不得一副不想娶魏嬌嬌的模樣,原來他有心上人了,“您不想娶便不娶,我們想其它辦法……”
賀琅還沒說完,蕭陌便打斷他:“我是問,你覺得我應不應該娶魏嬌嬌?你想不想我娶她?”
賀琅沉默了好久,久到蕭陌以為賀琅不會回答,久到他感覺如墜冰窟。
“我覺得,您應該娶她。”
如墜冰窟……
“好。”半天他才從牙縫裏擠出這麽一句話,“你來當我這個媒人吧,明日你和魏太守說。”
沒來由的,賀琅感覺蕭陌很累,賀琅也很累。
便不打算打擾他了,退了出去:“是。那兄長好好休息,阿琅不打擾了。”
賀琅轉身出去,并沒看見蕭陌盯着賀琅晦暗不明的眼神。
魏嬌嬌愛慕蕭陌已久,她自然是歡歡喜喜。
太守看過黃歷,二十七號是好日子,宜婚嫁。今日是十二號。
婚期很急促,但也算熱鬧。
紅綢漫天,鑼鼓齊鳴。賓客滿座。
很吵,吵得賀琅心煩意亂。
今日賀琅不快,多喝了兩杯。
賀琅以前不曾喝酒,算算今日也是頭一回。
很奇怪,義兄成婚,是大喜事。賀琅為何不快?
喝了些酒,陽光刺激得賀琅有些目眩。
低下頭不看日光,賀琅又倒了一杯酒。
剛要喝,手卻被人拉住了。
賀琅微怔,視線慢移,忽然眼睛被大紅色刺了一下。
“阿琅……少喝點,你以前沒喝過。”他聲音低沉好聽,但此刻語氣裏似乎有一些憂傷。
很不應該,他今日大婚啊。
“兄長。”賀琅低低喚了一聲,放下酒杯。
他們相視良久,誰也沒說話。
賀琅覺得,再怎麽樣也得說兩句賀詞,但嗓子裏仿佛堵了一團棉花,什麽也說不出來。
沒勁,太沒勁了……
蕭陌被人喊走了。
這場婚禮與其說是婚禮,不如說是他結交貴人的機會。
賀琅起身,離了花廳。晃晃悠悠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推開了。
賀琅想睜眼看看是誰進來了。
但賀琅的酒量真的太差了,喝了這麽點酒就起不來了。
有人進來了,然後反鎖了門,再向賀琅靠近,坐在賀琅身邊。
他在床頭坐了很久,溫熱幹燥的手掌輕輕撫摸着賀琅的臉:“阿琅……”
他解開賀琅的衣帶:“阿琅……”
賀琅知道是誰,本想拒絕,卻鬼使神差般的一動不動。賀琅感覺眼睛被蒙上了,接着就是衣衫被剝落。
皮膚暴露在空氣裏,涼涼的。男人溫熱的手掌撫摸過賀琅的肌膚,激起一陣陣顫栗……
思及此處,賀琅紅了臉,快速飛離汝州。
能離開汝州,卻沒辦法忘記那些記憶。
賀琅記得清清楚楚,那夜蕭陌沒去魏嬌嬌房間,誰都不知道他在誰的房間裏睡的。
魏太守大怒,卻又不好發作,只能旁敲側擊敲打蕭陌。
而後便發賣了府上所有丫鬟。
誰都不知道,那晚,蕭陌宿在賀琅房裏。
賀琅不明白,蕭陌為何要這樣。
到現在都想不明白。
他們在汝州待了三年,三年間時間,蕭陌從被各勢力排擠到皇位唾手可得。
魏嬌嬌懷孕了,蕭陌知道這個消息時他在圍打青州。
賀琅在謀劃策反守皇城的将士。
消息傳的很慢,到賀琅這裏時她将臨盆。
魏嬌嬌懷孕了?
這很好。
可沒想到,賀琅還沒等來賀琅的小侄子降生,等到了蕭陌遇刺的消息。
賀琅火急火燎趕到心月亭,也沒見到他最後一面。托孤的消息還是別人轉述給賀琅的。
離了汝州,賀琅又走了許久。穿過街口,如今已是冬至,街上熙熙攘攘。
這是冀州。
天上飄飄灑灑一些雪花,漸漸白了賀琅的頭。
長街上很熱鬧,再不見當年哀鴻遍野、千裏無雞鳴光景。
賀琅穿梭于他們之間,思緒飄到很久以前。
賀琅記得上次和蕭陌來冀州時,也是冬至。
那時蕭陌的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全軍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甚至有些人不滿逃跑了。
那年冬至特別冷,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落下。
壓的人擡不起頭。
賀琅的冬衣已經穿了很久,早就沒有那麽暖和了。
“阿琅,你來。”蕭陌站在城樓下,朝樓上的賀琅喊:“阿琅,你來。”
他笑吟吟的,鼻尖耳尖全是紅彤彤的。風雪有些眯眼,他擡手揉了揉眼睛。
賀琅不明就裏,轉身下了城樓。
“怎麽了?是出什麽事了麽?”賀琅找到蕭陌問。
蕭陌抿唇一笑,拉着賀琅往他的房間跑。
“跟我來,我給你準備了好東西。”蕭陌拉着賀琅的手,跑得飛快。
一溜煙兒跑到了蕭陌房間裏。
賀琅們進了屋子裏後他把門拉上。
屋子裏炭火燒得很足,到也不那麽冷了。蕭陌為賀琅脫下大氅放在一邊:“明兒個去給你買件新的。”
“別了吧,一件要好幾兩銀子呢。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蕭陌只是笑,把賀琅拉到桌前:“我煮了餃子,親手包的。吃點吧,驅寒。”
因為小時候凍慘了,賀琅耳朵上和手上每年都要生凍瘡。但是被蕭陌買走後,他再也不用挨餓受凍,蕭陌還會給他擦藥膏,也沒在生凍瘡。
現下卻不同往日,手雖然還沒開裂,但也紅腫的厲害。
“你哪來的錢?”賀琅問。
“哎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怎麽可能連一頓餃子錢都拿不出來?”蕭陌有些心疼地看着賀琅的手,催促賀琅趕緊吃餃子。
“等會就別回去了,你屋子裏沒燒炭火,能冷死人。再生炭火也沒必要,就留在這邊吧。”蕭陌憋了好久還是沒忍住說了。
“嗯。”賀琅點頭。
“阿琅。”他眼神裏有幾分躲閃。
“怎麽了?”
“……無事的。”他笑了,忽然握住賀琅的手說,“其實這也挺好。”
此刻屋外的冰天雪地仿佛與他們沒什麽關系了,蕭陌就靜靜看着他,享受着不可多得的安寧。
冀州的冬天很長。
冬天賀琅都懶懶的,不願意出門,蕭陌在外面怎麽樣他也不是特別清楚。
只知道還沒開春就去了汝州,汝州就沒這麽冷了,至少不用整天整天縮在屋子裏。
如今又是一個冬至。
離那年冬至整整二十三年。
現在的冬至好像沒有二十三年前那麽冷了……
賀琅走過白茫茫一片的街頭,有稚童舉着糖葫蘆一類的東西,歡歡快快跑來跑去。
賀琅不自覺微笑了一下,仿佛想起什麽甜蜜的記憶。
可是哪裏有什麽甜蜜的記憶?賀琅一生極苦。
前面便是楚州了……
賀琅的視線落得很遠。
楚州亢旱三年,莊稼顆粒無收。許多窮苦人家賣兒賣女、易子而食。
賀琅慢慢向楚州走去。
楚州有一潑天巨富人家,姓蕭。
蕭家獨子蕭陌,一日自集市上買了個髒娃娃回來。
蕭少爺對他很好。他給他取名“琅”。
琅,良玉也。
他是蕭陌捧在手心裏的良玉,是他心尖尖上的人。
楚州離冀州很遠,中間有戈壁,有荒原。
賀琅覺得自己要是再不快點就來不及回去了。
于是沒命的飛奔。跌跌撞撞,他要回楚州。
楚州蠻荒之地,沒什麽好的。但賀琅要回去。
消散之前,賀琅得回去。
楚州,有蕭陌……
有他們在楚州有十年歲月。
一筆一劃镌刻在楚州的風裏,镌刻在楚州的水裏。
像是蕭陌臨死前一定要吩咐把自己葬在楚州。具體在哪裏不重要,只要在楚州。
賀琅跌跌撞撞撲進草叢裏,但毫不在意。
爬起來,抹了把臉。又整理一下現在狼狽的樣子,才接着走。
賀琅終于到了一個隆起的土包旁邊。
很可笑的小土包,任誰也想不到的是裏面埋葬的是蕭陌。
楚州的雪花很薄,壓不住什麽。飄飄灑灑,壓住了他們錯過的一生。
蕭陌一個人,孤孤單單在這裏躺了二十年。
賀琅慢慢閉上眼,腦子裏滿是他的模樣。
蕭陌嬌慣賀琅,把賀琅養得像主子。以前賀琅也會生氣跑出家,但蕭陌總能找到賀琅。
所以便等着他來帶自己回家罷。
蕭陌,你一定要來找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