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試戲而已
試戲而已
江雪荷吃完飯那天晚上,已經在微博關注了白寄凊。不出意外的是,整整五天,直到今天周一進組,白寄凊都沒有回關她。
白寄凊這個女人一直這樣,微博從來不會關注所有共演演員,沒有規律,似乎完全按她心情來,而且被關注了也要提防被她随時取關。與此同時,她顯然也不在乎別人怎麽評論。
趙霜濃雖然執着于紀實主義,但對于演員的待遇還是很寬松的,沒有故意要求她們憶苦思甜,訂了好幾百塊錢一晚的酒店。
又不出江雪荷意外,她和白寄凊住隔壁。江雪荷不知道怎麽形容這份體貼,總之一切只能感謝。
不過她沒想到,這次白寄凊到的比她還早,整個人雖然在大堂坐着,但是姿态仿佛随時預備着狗仔突如其來的偷拍。
江雪荷不知道自己來的時間是否恰當,決定裝作沒看見,悄悄溜到另一側的電梯,鄭滢這時,不早不晚,總會為你而來,拖着倆大行李箱,風風火火地趕到了。
八個輪子的聲音讓江雪荷聞風喪膽,正要陰暗爬行,鄭滢又在唱詩:“姐!”
白寄凊轉頭的動作好像慢放,鮮明地在江雪荷視網膜留下一道殘影,随後定住:“怎麽,江姐,不打算還我頭繩了嗎?”
“沒有。”江雪荷露出一個笑容,她向來是愛國大電影禦用端正女教師,現下無懈可擊地站住了,略停了一停,走到沙發邊,伸出手把圖方便且怕忘,戴手腕上的發繩解下來,遞給白寄凊。
白寄凊不接,江雪荷以為她又開始不給人面子,反正她在大大小小的視頻中證明了自己就是會時不時的傲慢病發,不過對象通常是江雪荷看了也不怎麽想搭理的人。
江雪荷雖思來想去,自己并非那麽惹人嫌的人,但仔細一想,這難道不是一種讨厭的雙向奔赴?
她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剛打算把發繩放到桌子上,白寄凊終于擡起胳膊,手裏拿着一杯奶茶,沖着她,不說話,留給她自己揣摩的空間。
江雪荷揣摩了,猶豫了半天,給塑料杯旁邊的吸管拿出來,插進了這杯嶄新的奶茶裏。
白寄凊眉目不動,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這壓力江雪荷真的承受不了,她硬着頭皮,接過奶茶,一氣呵成地把發圈套到白寄凊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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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衣很漂亮。”白寄凊說。
“謝謝。”江雪荷幹巴巴地回答,她的外形其實比白寄凊冷感多了,素淡清雅,和其他圈內人交際,她總是顯得略微淡漠的一個。
罪魁禍首是她的內向性格,導致她在白寄凊面前又怕尴尬,又實在不能學她一樣什麽也不在乎,也不怕崩人設。現在進退維谷,左右為難,倒顯得她熱臉貼人家似的!
還是保持普通同事距離吧。
江雪荷想。鄭滢拖着倆行李箱在電梯口等她,目光如炬地盯着她手裏的那杯奶茶:“是茶色滿園的新品诶。”
“你喝嗎?”江雪荷遞過去。
鄭滢本來打算一定要同仇敵忾到底說娛樂圈超級傲慢白小姐的奶茶我們不喝!話到嘴邊美麗的溜成了:“可是這是她特地給你的诶!”
她馬上自知失言,垂着頭一副好好學生受教模樣。江雪荷沒說話,鄭滢偷偷擡頭,看見她謹慎地吸了一口。
其實真挺好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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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等大家都收拾停當,不需要趙霜濃點,都陸陸續續地往拍攝場地走。目前還沒正式開拍,今天應該是先試兩位女主的戲份,江雪荷心裏有數,知道八成就是雨夜那場。
游沁家的布景完全按照趙霜濃的要求來,一百三十平的房子,家具規整,大玻璃窗,看起來竟然極其空曠。
文子佳傍晚時分來到這裏,因為即将結案,游沁請她吃飯,給她做了一道番茄牛腩湯。此時落地窗外閃過一道明亮的霹靂,随即斷電,鮮紅的湯水泛着熱氣,已經快入冬的時刻,不合時宜地下起了一場暴雨。
兩人沒有換衣服,背景也沒有搭建。趙霜濃在攝影機裏看着她們,點了點頭,示意可以開始了。
場記用手機幫忙播放雨聲,白寄凊說了本場第一句臺詞:“我去找蠟燭。”她站起身,蹲在電視櫃前翻找,黑暗模糊了她的面孔,趙霜濃捕捉到她的神情,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平靜。
她并不在乎是否被發現關鍵性證據。
江雪荷此時,卻有兩件事情需從臉上表演出來。一,她意外發現了游沁的備用機屏幕破碎,手機殼她應該在調出的網購記錄上看見過,但是是在辦公室的卷宗裏,她急需印證是否這才是游沁真正的主機,這讓她心焦如焚。
二,她并不希望這位才華橫溢的女作家遭受懷疑,她進行中的小說坦蕩地第一時間就交給了警方,丈夫在荒河邊被一刀刺死,這種男人不值得兇手更用心的對待——即使一切正如如今發生的事實。
她的表情不大,嘴唇抿緊,眼神卻在不停閃爍,白寄凊找了很久的蠟燭,她毫不關心,只是用指甲不自覺地摳着實木的餐桌。
白寄凊回來,坐到她對面,完成了最後一句臺詞:“不好意思,我沒有找到蠟燭。”
江雪荷匆忙地擡起頭,與她對視,盡力保持不心虛的态度。
她想說話,但是欲言又止。
這時候,白寄凊很慷慨地打開手機,示意自己已經将小說的最新章節發送了過去。
手機屏幕的熒光幽幽地映着江雪荷的臉,內容是偵辦此案的刑警完全相信兇手——也就是妻子的無辜,對她的遭遇,痛苦,愛與恨感同身受——因為她們同為女人。結案的前夕,她邀請刑警來她家共進晚餐,還特地做了一道最拿手的番茄牛腩湯,卻沒想到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困住了她們兩個,
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
江雪荷切實地悚然一驚,她是刑警,越是高壓,越條件反射地擡起頭來,直視白寄凊。
白寄凊唇畔有一抹很淡的笑容,是一種認真的詢問:文警官,你喜歡這個情節嗎?
這才是真正的重頭戲,無聲的對決,沉默的角力。
江雪荷的眼神需要多變而複雜,真正的感同身受,真正的惶惶不安。而這場對視太長了,長到後面她身不由己地想,這樣的天才的設計,全由眼前這個纖細、神秘的女人所完成嗎?
白寄凊的表情,眼神溫柔得一平如鏡,幾乎只是問她:文警官,你喜歡這個情節嗎?
趙霜濃盯着攝像機,明明遠超了預定的時間,該進入下一幕了,她卻不喊卡。
這場試戲長的副導演,制片主任都有些不明就裏。
江雪荷咬緊牙關,頂着這股情緒,然而止不住的神思不屬。為什麽遲遲不喊卡,是她們兩個誰的表演出問題了嗎?天不假年,人不遂願,難道竟然是她自己發揮失常!
趙導到底在等什麽呢?
白寄凊只是望着她,毫不焦慮地凝望着。江雪荷不知道她這份從容從何而來,她的眼神水一樣流動着,質詢着,觀察着。
“卡。”過了一百年,趙霜濃說。
“試戲而已,”趙霜濃一張嘴就是不詳的話,“雪荷我先不說了,”她留了個讓江雪荷驚悚的尾巴,“寄凊,你緊張什麽?”
白寄凊當即不滿:“我哪有緊張啊!”
趙霜濃:“你桌子下面的手都在抖!你以為我沒看見?”
江雪荷挺詫異,她臉上那麽波瀾不驚,下面手居然在抖麽?一下子,心裏有點平衡了。
白寄凊露出點不服氣的表情,但沒說話,把細長的手往毛衣袖子裏縮了縮。
趙霜濃拿着擴音器:“但是你的感情很到位,每一絲都是我想要的——比雪荷強。”
江雪荷遭此大禍,簡直手足無措,腦海中的走馬燈已經演到了被趙霜濃開除出劇組,她明明對于自己的演技是頗有自信的啊!
白寄凊站在她旁邊,垂着眼睛,不知為何,居然有點失落的情态。
整個場面看起來……很像兔死狐悲。
“但是,”趙霜濃的大喘氣從不怕把自己憋死,“這樣就很好,我們基本是順拍,我相信再到這幕戲的時候,你會懂的。”
江雪荷松了口氣,心中卻是迷茫更甚,不知道自己的劇本理解出了什麽問題。
趙霜濃把目光轉向白寄凊:“倒是你,現在就演得那麽好,從頭開始反而不利呀。”
白寄凊說:“沒關系,領先江姐一步,我很高興。”
她的失落轉瞬即逝,扮演游沁時略低的嗓音也消失了,側過臉,輕輕地看了江雪荷一眼。
這一眼很挑釁。
長睫毛,黑眼仁,俱是輕輕的一動。江雪荷長得太素淨,太冷淡,畢業了演正劇女N號,一點點演到女二女三,履歷看着光鮮,沒有獎項的特別青睐,也沒有名氣、粉絲可言,只能算特好用的工具人一個。
白寄凊像含苞待放的花枝,出道演偶像劇,演得盆滿缽滿。有多少人讨厭她,就有多少人愛她。傲慢的時候,挑釁的時候,也像花枝結霜,生意盎然。
江雪荷感到突如其來的惱火,但那火很虛,只蓬蓬地燃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