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簌簌——
晚風習習, 葉片搖晃發出悅耳的細響,脊背如蓄勢待發的獵豹般緊繃,霍野實在想不通, 自己究竟是哪裏露了破綻。
以暗衛的身份出師之後,他從未被人當場抓過現形,如今卻一而再再而三失手,這次還直接被堵在樹上, 進退兩難。
但青年的眼神太平靜,沒有半點嘲諷和敵意, 仿佛對方拖着病軀下床開窗,當真是為了賞景, 霍野本能地向後讓讓, 退進更深的陰影中。
莫名從男人的動作裏品出幾分可愛, 宋岫悠悠, “躲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
霍野沒應聲。
對方眼神清明, 毫無昏迷整日的混沌,先前顯然是在裝睡,演技之高明, 居然将新帝和他都騙了過去。
“如果你想找景烨告狀, 他此刻還沒走遠, ”好似擁有話本裏的讀心妖術,掩唇輕咳兩聲, 青年擡擡手示意,“請。”
霍野:……
事實上,他得到的命令是保護和限制, 只要青年乖乖待在臨華殿,其餘的, 他都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若非對方上次用匕首傷了自己,于脖頸留下血痕,他也不會急着向新帝傳信。
四目相對,腦海裏突然跳出昨夜青年低低喊疼的模樣,霍野垂眸瞧瞧那件随意搭在宋岫肩頭的外袍,終是開口,“高熱剛退,将軍應當愛惜身體。”
久違的稱呼,讓青年褪去眉眼間的笑意,攏攏衣襟,他淡淡,“隔牆有耳,壯士慎言。”
霍野卻坦蕩,“燕州一事,尚未有定論。”明面上雖證據确鑿,可朝中依舊有許多武将替對方求情。
“聖旨下達前,将軍仍然是将軍。”
“景烨不會喜歡聽這種話,”武将們越是抱成一團,就越會讓渣男覺得自己決斷正确,輕輕摸了摸頸間的紗布,宋岫揶揄,“況且,若我沒記錯,壯士見我的第一面,叫的便是陸公子。”
“怎地這會兒轉了性?”
霍野:……那時他以為對方當真叛國,自然只能做到敷衍的恭敬。
“行了,不拿你打趣,”倚着窗,宋岫道,“既如此,能否麻煩壯士下來說話,這樹太高,看得陸某脖子酸。”
霍野遲疑兩秒,終是輕巧一躍,無聲地跳下樹梢。
——反正以青年的耳力,自己躲哪兒都沒有差別。
少了枝葉遮擋,逼仄的視野陡然開闊,直到此刻他才發現,自己身後的天空僅寥寥綴着幾顆星子,壓根兒稱不上什麽值得欣賞的美景。
青年卻指指那一叢被他驚擾的螢火,“照夜清。”
按照古時的歷法,五月已是仲夏,确實到了螢蟲出沒的時日。
“在燕州,只有最熱的夜裏才能瞧見它,短短幾天,比星星更難得,”偏頭,宋岫問,“如何?樹上守了一天,壯士可被咬了滿身包?”
霍野:“臨華殿四周皆有灑藥。”避免蛇蟲鼠蟻侵擾。
宋岫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那明日我便叫小壽撤掉。”
霍野:……
“保護将軍是在下的職責,”提醒般,他道,“就算真被咬了滿身包,在下也不會退開半步。”
更何況,除了他,臨華殿周圍仍有侍衛輪換把守,再往外則是禁軍,以青年此刻風吹便倒的虛弱樣子,想單槍匹馬逃跑,無異于癡人說夢。
宋岫挑挑眉,“當真?”
霍野:“當真。”
下一秒,原本瞧着恹恹沒力氣的青年忽然撐着窗沿,傾身向外探了探,距離之近,幾乎與他鼻息交錯。
霍野條件反射地後退一步。
撲了個空的青年卻慢吞吞笑,“壯士食言了。”
咚咚。
霍野久違感受到了心跳的加速。
或許是因為危險,面無表情地,他想,新帝對青年的特殊,稍稍懂得察言觀色的皆能領會,萬一被旁人瞧見,再添油加醋回禀,自己定然性命難保。
身為監視者,他應當離對方遠遠的。
不該有更多牽扯。
然而,正當霍野腦中閃過這個念頭的剎那,半個身子懸在外頭的青年卻忽然洩了勁,搖晃踉跄,眼看着要一頭栽倒。
動作快過意識,霍野立刻伸手扶了把。
五指收攏,寬松布料下,青年瘦得好似僅剩一副骨架,單薄得有些硌,讓他不由自主放輕了力道。
宋岫似模似樣閉了閉眼,“頭暈。”
識海裏卻笑得狐貍一樣,【我就知道。】哪怕失去前幾世的記憶,霍野對他,也總是特殊。
4404:【是是是。】
否則對方又怎麽會一次次追逐宿主的靈魂能量在各個小世界穿梭。
“張院判叮囑,将軍需靜養,不宜吹風,”确定青年站穩才放手,霍野沉聲,“将軍請回吧。”
“我……”未等狡辯,宋岫面前的窗便咚地一聲合攏。
幾息過後,霍野又熟練從另一扇窗戶翻入。
活像和正門天生犯沖。
“其實壯士可以去陸某的榻上躲着。”眼見某人又要往梁上跑,真誠地,宋岫建議。
簾幔一拉,沒誰看得出。
天天這麽熬,鐵打的身體也受不住。
回答他的是霍野沉默消失的背影。
宋岫裝睡躺了一日,此刻倒沒有再休息的意思,幹脆坐在桌邊倒了杯茶,沒一會兒便聽見院裏傳來幾聲窸窸窣窣的響動。
是侍衛來送晚膳。
仔細提着食盒,小壽輕手輕腳進門,發現青年醒着,眼睛立刻亮了亮,三步并作兩步湊過來。
一直在廚房熬藥,他熱得滿頭大汗,宋岫卻沒嫌棄,拿過帕子替對方擦了擦,“慢點,不着急。”
“啊啊。”貴人哪裏能伺候奴才?焦急地張張嘴巴,小壽想躲,偏被青年按住肩膀,道:“聽話,外頭起了風,若你着涼病倒,誰來照顧我?”
房梁上的霍野抿了抿唇:話講得好聽,有本事先以身作則起來。
但那腦筋不拐彎的小太監明顯被唬住,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再亂動,接着又被青年用花言巧語哄着吃掉食盒裏的大半飯菜。
這宮裏的主子,心情好時,也常常做些與民同樂的姿态,可沒有任何一位,能真真放下架子,和青年一樣自然。
不其然地,霍野想起,燕州一戰,朝臣奏報的傷亡名單裏,年紀最小的那位,只比小壽大了兩歲。
或許這便是對方經驗的由來。
知曉青年對視線敏感,霍野刻意閉了眼,僅用耳朵留神,殿門開合,期間小壽出去了兩三次,忙前忙後,給暖爐續碳,灌好湯婆子,再端來碗熱騰騰的中藥。
“這藥實在難喝,”濃郁的苦味中,他聽見青年問,“有蜜餞嗎?麻煩幫我拿幾顆來。”
嗒嗒嗒。
踏實勤快的小太監又一遛煙出了門。
緊接着就是陣微不可察的、像是什麽被倒掉的聲響。
霍野陡然睜開眼。
往下看,藥碗空空,黑發青年神情自若,甚至連唇瓣都泛着微微的濕潤,霍野卻敏銳捕捉到角落盆景葉片上的褐色污漬。
而對方顯然也注意到了這小小的纰漏,鎮定擡手,用指腹抹去了那一點破綻。
霍野:……
他從不知道,威名赫赫的陸将軍,私下竟是個如此“活潑”的人。
“啊啊。”沒等他開口,那傻乎乎的小太監已經小跑着捧來蜜餞,任由青年一口一個,放縱吃光了大半包。
霍野想拆穿,偏又無從拆穿。
誰叫他只是一道安靜的影子。
一刻鐘後,正準備更衣就寝的張院判打了個哈欠,剛剛将外袍搭上屏風,便驚覺後面多了個人,“藥,再熬一碗來。”
“敲門!敲門!”實在無法習慣對方神出鬼沒的古怪作風,張院判吹胡子瞪眼,末了又問,“怎麽了?他疼得厲害?”
霍野搖搖頭,重複,“再熬一碗。”
“瞞着那小太監是吧?”明白對方專門來找自己的用意,張院判嘆,“且等着吧,急不來。”
霍野:“嗯。”
頓了頓,又道:“多謝。”
“謝什麽,”擺擺手,張院判回,“和你一樣,這也是老夫的職責所在。”
輕而易舉地,在後者的配合下,本該留在內殿值夜的小壽被支開,睡夢中感到有人靠近,宋岫警惕擡眸,起身,唰地拉開簾幔,迎面就是一碗苦到嗆鼻的湯藥。
白霧袅袅,他驚訝,“這是……”
霍野卻只把碗向前推了推。
“我還以為自己做的足夠隐蔽,”似乎有些無奈,青年嘆了口氣,定定看向他,“但現下的情況,陸某必須病着。”
霍野:“君無戲言。”牽一發而動全身,只要新帝着手替陸家翻案,縱使日後反悔,也很難随意叫停。
“壯士怕是誤會了什麽,”一字一頓,宋岫道,“難道壯士覺得,我很想做景烨的寵妃?”
寵妃。
新帝好男色。
手中藥碗倏地變得滾燙難耐,燭火幽微,霍野猛然意識到,面前的青年有着副霞姿月韻的好皮囊。
“不過……”巧合般,青年适時握住他欲要收回的右腕,好脾氣笑笑,垂頭,粉白唇瓣抵着碗沿,貓似的,輕輕吹了吹,“既然是壯士親自端來的良藥。”
“陸某願意苦最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