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禮樂制度崩壞的世界往往是試探人本性最佳的場所,這個游戲世界也是如此。
不過比起小說、電影裏描繪的末日,它倒是更輕松許多,畢竟沒有喪屍這種危及性命的存在,也完全不需要考慮如何填飽肚子這個生存最基本的問題。
它更相當于父母告訴你他們不得不将你獨自一人留在家中幾天。
在他們關上門的一瞬間,哪怕是面前堆着再多的作業,哪怕是他們說過作業完不成就別碰電腦這種規矩,你都會一躍而起沖向那臺電腦。
至于作業完不成會被家長責罵這種看起來挺遙遠的事……
管他呢,電腦已經開了,先玩他個爽再說。
誘惑擺在面前,沒有潛在危險,沒有限制條件,放飛自我實在是太容易。
易塵淞看着這群嚣張跋扈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們,聯想到剛才他們對NPC下手毫不遲疑的動作,心下微沉。
原先的游戲設定中這些不起眼的NPC不可被攻擊,無隐藏劇情或任務也無法進行對話,和一株草一朵花無異。
可昨天開始,所有NPC都被賦予了高度自主性,接觸時和正常人沒什麽區別,就算在他覺醒後想逃離時被追殺,也不願意真的對他們出手。
——原因無他,法治社會成長出來的文明人,三觀正常情況下對和自己相似的同類哪會有這般說下手就下手的殺人惡念。
因為不想付錢,就對一個毫無惡意的NPC下手,這樣熟練的操作,看他們習以為常的神态,也不知道他們做過了多少遍。
而他們衣服上的血跡……
易塵淞想到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假設。
檢驗這個假設很簡單,正當他看着自己的指尖琢磨怎麽下手又能流血又不疼時,那桌人也注意到了這邊。
燭光掩映下,錦搖光姣好的白皙面容亮得晃眼。
那龍骁正打算收回長槍,不經意往這邊一瞥,就被勾走了全部的注意力。
“喂,那個妹子,你也是玩家吧?過來我們一起玩啊?”
錦搖光本不作理會,被這麽輕佻地調笑又湧上了幾分火氣。一看那人竟還直接用槍指着自己,更覺厭惡,“喀”一聲放下杯子,茶杯和桌面輕撞。
易塵淞也坐直了身,皺眉怒目而視。
那龍骁的心越發癢,提着長槍走過來,等離得近能看到對方名字了,“喲!”他笑了起來,
“這不是‘桃灼’的幫主嗎?沒想到還真是妹子!”
仍帶着令人厭惡的語調。
錦搖光雖近期才被身為領袖的師父提拔成為幫主,但因為一向不愛社交,對其他幫派的人都不太熟悉。擡頭看了一眼他頭上的名字,前綴是一個“惜”字,叫孟于。
不認識。
孟于眯着眼,仍在那邊笑得發癫,
“幫主,賞個臉一起玩呗?反正這游戲又出不去了,不一起……玩個痛快?”
刻意的停頓帶着惡心的暗示,使得易塵淞摸上了劍鞘。他輕聲對錦搖光介紹道:“‘惜夢鸾’,這個幫派一直和我們争第三名的。”
孟于這才注意到易塵淞,又是一笑,
“‘桃灼’前幫主也在啊……怎麽?都不認識我?
“我啊,名字本來是子皿子,今天直接被系統改了名字,要說子皿合在一起姓孟也行,偏偏把後面的‘子’改成了‘于’,不然我可就是孟子了!”
說罷身後那群人也笑,跟着嚷嚷:
“不如直接叫‘老子’!”
“哈哈哈……”
“‘惜夢鸾’的副幫主。”易塵淞補充,眉間蹙起。
“龍骁榜二十。”錦搖光點頭,也終于對這人有了印象。
比起幫派社交,她常年關注戰力排行榜。身為白嫖玩家沒什麽比爬榜能爬過氪金玩家更痛快的事了。
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她是龍骁榜十三,易塵淞是逍遙榜前十,對方最強不過二十的龍骁而已,他倆聯手不足為懼。
似乎是察覺到撩不到的妹子散發了敵意,孟于狠狠一皺眉,把槍往地上重重一砸,槍柄和青磚石“铿”一聲爆了點火花,
“怎麽?你們還想和我打?”
他身後的人也掀翻了桌椅走過來,一個個流裏流氣的像夜間街頭吃飽了燒烤随機挑人鬥毆的小混混。
看他們名字前綴有兩個是“惜”字,其他的也都是沒名號的小幫派。
其中有一個,體型樣貌明顯是男人,卻不倫不類地穿了一套溶月的開叉長裙,走動間糾纏的黑色長腿毛在空中飄搖,壯碩的粗腿配着溶月粉色的衣裙,極其辣眼睛。
溶月閣的游戲設定是只收女弟子,這人估計是人妖號(男玩家玩女角色號)。
孟于見兩人盯着那溶月,越發得意地挑釁道:
“如果按往常我可不敢跟你們打,但現在我這邊可是有‘奶媽’在……你們倆,還要和我打嗎?”
易塵淞憤而起身,并指出劍,左袖卻被錦搖光扯了一下。扭頭看她輕輕搖了搖頭,便接住劍一把挽了個劍花背手放在身側,劍尖指地。
錦搖光仍是坐着,沒站起來,也不再看孟于,拉了易塵淞後就收回手,輕聲對孟于說:
“你不怕死嗎?”
“什麽?”
孟于以為自己聽錯了,反問了一聲。
“你身上的血,是玩家的血吧?”
明明也被挑釁得很生氣的女孩忍住了怒意,端坐在凳子上,微微仰頭,雖然仰視卻好似翻了兩個大大的白眼,
“我怕死,所以我不想和你打。”
“……哈?”
孟于像是聽了個笑話,轉頭剛想和身後的狐朋狗友一起嘲笑,卻因為她下一句話愣住。
“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游戲崩壞後,玩家的死亡會做得這麽逼真?”
原先的游戲為了過審,玩家死亡和剛剛那個NPC小二一樣是化成三角晶狀碎屑,主界面變成黑白,随後鏡頭瞬間拉遠,根本不存在血液這種東西。
方才那個小二也并沒有留下一絲血跡。
他們沉默了,也許是想到了之前刀劍刺入同伴血肉的手感,也許是想到了血液飛濺時的疼痛。
有人嗫嚅,
“是很逼真,但我死了兩次也原地複活了呀?”
“那萬一這次就是你的最後一條命呢?”
易塵淞沒好氣地怼他一句,深吸一口氣平複情緒,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群活力過于旺盛的小鬼們終于開始有些害怕,他們默不作聲地面面相觑。可站在前頭的孟于只覺自己丢了份,拿手指着錦搖光,
“你、你他媽少吓唬人!再真實又怎樣……這只是個虛拟世界,死、死了說不定還能回去呢!”
“是嗎?”
錦搖光往後一靠避開那根無禮的指頭,再不理他。
“你!下次別讓我再看到你!”
孟于無可奈何,又看着心生退意的夥伴們,忙摞下一句狠話就和他們一同走出了客棧。
面前遞來一杯茶水,錦搖光搖了搖頭,聽着他們罵罵咧咧走出去,隐忍許久的怒氣這才爆發。
她狠狠地踹了一腳旁邊被孟于踢翻的凳子,但聲音也不響。
易塵淞喝茶的手頓了頓,靜靜等着。
果然。
“哼!
“可惡!!
“一群大難臨頭還不自知的笨蛋!!!
“氣死我了!!!!”
易塵淞笑了。
玩游戲誰沒罵過人,只有面前這位發洩情緒是最像撒嬌的,往往讓人生不起氣反而會心情變好。
雖然本人可能自以為很兇,但實則真的很像一只妄圖通過龇牙咧嘴的方式吓跑壞人的小奶貓。
但他們誰都沒跟她說過,她自己在外人面前也把脾氣壓制得很好。
不然這個幫主是真的要成團欺了。
眼前的小貓發完了火罵完了詞彙庫裏所有的髒話,又把旁邊的椅子踹了回去,往二樓客房走,疲憊地說了句:
“我上去補覺。”
“哦……”
錦搖光不經意間看了眼窗外,竟然已經晨光熹微,于是又暴躁低吼:
“天都要亮了!!!”
因為沒能好好休息又開始憤怒。
“噗……咳咳。
“嗯,快去吧。”
客棧的硬板床比龍骁大營的床都硬,錦搖光覺得自己只是翻了幾個身,尚未睡成一個整覺,就被外面一聲凄厲的哭嚎驚醒。
随後人聲便嘈雜了起來,吵吵嚷嚷亂作一團,再也無法繼續睡下去。
錦搖光看着窗外天色,根本還沒大亮,清醒過來後又迅速積攢起了怒氣。
她草草穿戴好一手紮着高馬尾一手開門出去,正巧遇上隔壁房同時出門的易塵淞,口氣很沖地問:
“那群小屁孩又在欺負NPC?”
易塵淞沉着臉望着樓梯那邊,
“不像……聲音不是。”
錦搖光便收了怒氣,跟着一起往聲音來源——客棧外走去。
路過馬廄看了一眼,只見馬廄空空,徒留下被掙斷的缰繩。
看樣子是連馬都被驚跑了。
錦搖光走過馬廄還在回頭,心裏默默可惜那匹塞外良駒,卻因為不看路一頭撞到突然停下腳步的易塵淞的背。
“怎麽……”
錦搖光從他身後探頭往前一看,漫不經心的表情頓時僵住。
滿地的枯草混着血色,腥臭沖天,氣味濃稠地仿佛倒流的鼻血,能在喉間淌進裏嘴品出一絲鐵鏽味;官道附近俱是殘肢斷臂,近前還有個死不瞑目的頭顱。
最血腥恐怖的密室逃脫都不會布置地這麽誇張,現場慘烈程度只堪比被小時候不懂事的錦玉卓拆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的人偶娃娃。
是全屏都需要被調暗畫面紅色轉白色又重重打上馬賽克的程度。
血氣裏詭異地混着一陣花香,昨夜遇到的那個人妖溶月坐在屍堆裏拼命彈琴,粉色的幽光一陣陣浮在屍體上,卻根本無濟于事。
是溶月閣治療的招數:“鏡花水月”。
他哭得淚流滿面,十個指頭皆是血跡斑斑仍沒有停下,還在喃喃自語:
“為什麽沒有用啊……為什麽救不活啊……”
沒有人出聲,回應他的只有不遠處邊塞大風吹過峭壁的呼嘯。
仿佛是這個世界發出了無情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