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搖光、搖光?醒醒!”
“……別吵。”
起床氣帶着冷漠傳出來,敲門的樸實漢子愣了愣,一時之間倒是不敢再催促。
過了一會兒,一個老媽媽叩了叩房門,又喚了一聲。她趴在門上側耳細聽,沒聽到什麽動靜,便輕輕開門進去,卻被床上已經坐起身的人影吓了一跳。
“嚯!乖乖兒坐起了也沒聲兒,倒叫老媽子吓一跳。”
面上帶笑的慈祥老媽媽絮絮叨叨地拿着臉盆走過來,絞好了溫熱的毛巾眼看着就伸手要敷上她的臉,床上的女子皺着眉頭側臉避了開去。
老媽媽手一頓,放下毛巾伸手就要貼上她額頭,
“可是哪兒不舒服?我就說不能讓你一個女娃娃和那群莽夫拼酒,再好的酒喝多了也傷身吶……可要讓呂大夫來看看?”
“……不用。”
額角一抽一抽的疼,一些陌生的記憶一股腦兒湧進了腦海裏,她默默消化着信息。
這次倒沒避開老媽媽的手,由着探了她的額頭。
額頭不燙,但聽着她的嗓音帶着宿醉後明顯的沙啞,老媽媽還是急急放下臉盆,說要去找那什麽“淩塵宗”出來的醫術高超的呂大夫來。
她拿過放在一旁的毛巾擦了擦臉,按着太陽穴試圖回想昨夜。
零碎的記憶裏,一群身披铠甲的武人圍着篝火,高聲談笑間豪邁地舉起大碗,碰盞後一飲而盡,不知是酒色上臉還是篝火顏色,每個人的臉龐都是紅彤彤的……
她看着自己被勸着,于是也學着身邊的将士們舉杯一飲而盡,而後天旋地轉,控制不住地倒了下去……
意識模糊時,身邊有人焦急地喊着:“搖光!搖光!”……
是了,她叫錦搖光……怎麽醉了酒斷片得這麽嚴重,差點連自己是誰都想不起來。
不過幸好是她一向沉得住氣,不叫方才那位将她帶大的黃媽媽察覺了去。
不多時,門外響起匆匆的腳步聲,黃媽媽的聲音自門外響起,
“……搖光可還好?我帶呂大夫來啦。”
錦搖光草草披了件外衫:“進來罷。”
她看着那位被尊稱為良醫的呂大夫切脈問診,說她是宿醉後頭疼,好生歇着就行;也不寫藥方,只對黃媽媽說做些溫良味甘的吃食就好。
“不用吃藥嗎?”她想着那些黑漆漆的中藥,嘴角有些發苦。
“哈哈哈……我哪敢苦着我們邢将軍的寶貝閨女呀……”
錦搖光也随之笑了笑,又慣性壓了壓嘴角,目送呂良醫和黃媽媽出去,一個人坐在床上擁被靜靜地思索着。
醉酒到斷片,宛如失憶的一片空白的腦海裏,就算漸漸恢複記憶,面對如此親切的關心,也還是不免冷漠和疏離。
卻因為聽到了“邢将軍”這三個字,她心底莫名湧上一陣酸澀。
邢将軍,邢天河,她錦搖光的義父,龍骁營出身的一員大将。
當年與匈奴一戰大捷,回洛京得知多年至交錦家被污蔑通敵叛國滿門抄斬,他匆忙趕去,卻只在屠夫刀下救了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嬰。
邢天河放棄了此戰所得功勳,只為換這女娃性命。
聽黃媽媽說,那一夜滿天星鬥,夜涼如水,沙場浴血而歸的将軍仰頭逼回熱淚,指着天邊北鬥說:
“将星歸隐,鬥柄斜立,破軍在上。就叫她‘搖光’罷。”
破軍,亦稱搖光,是北鬥七星最末的一顆星,被稱為“耗星”,主破壞、消耗。
不破不立,邢天河倒是在她身上傾注了許多期望,也不知那些權臣有否對這罪臣之女還取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名字心生厭惡。
窗外傳來點兵操練的聲音。
天色早已大亮,錦搖光擦去無意識流下的眼淚,起身環視屋內陳設。
最顯眼的地方端端正正地擺着一套盔甲,一柄長槍。
她利索地紮了個高馬尾,穿好衣物想要拿起長槍。
只是伸出手去時,看到自己白皙嫩滑、一絲繭子也無的手到底是有些疑惑。
她再去看鏡子中的自己,細眉杏眼,瓊鼻小嘴,一張小臉不過巴掌大,明顯是江南女子的模樣。
記憶中義父總說她長得像淮州的娘親,但這細白瑩潤的肌膚,在這黃沙大漠的邊塞未免也太不合襯。
自己的臉自然是熟悉的,但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錦搖光看着鏡子中的自己疑惑地皺起了眉,眉頭一皺倒是多了些熟悉感,恍惚想起要為了誰樹立威嚴,從小到大都板着個臉,努力地學習喜怒不形于色。
為了誰呢?
義父偏寵疼愛,身邊将士們也跟着寵她,她又是家裏唯一的獨苗苗,誰還會需要她來管教呢?
似乎有個答案将要破土而出……
“叩叩”。
門外有人敲門,聽聲音像早上叫她起床的那個男人。
錦搖光把門打開,對着人臉搜羅記憶,似乎是義父的得力幹将,叫江中源的?
“搖光起來啦?”
江中源對着她笑得憨厚,不同于錦搖光養護得當的肌膚,他臉上粗糙泛黃,手上也全是繭子,
“聽說你昨晚喝酒難受,我去喊來了那幾個勸酒的小子們給你賠罪。”說着肅起臉往身後一招,喝了一聲,“還不快滾過來!”
幾個躲在廊柱後的少年立刻跑過來皺着臉開始作揖彎腰:
“搖光妹妹哥兒幾個真的錯了……”
“什麽妹妹……”
錦搖光有些不适這個太過親密的稱呼,還沒說完就被一旁江中源打斷,他帶了幾分愠怒一腳朝最近的那人踢過去。
“什麽妹妹!你們還有臉攀親戚!要喊錦左衛!”
左衛将軍,是了。
龍骁營前些日子帶着兵收複了漠北匈奴長期占據的岳城,錦搖光帶軍也立了功,這是新近賞的軍職,但……
“龍骁不論軍職。”
她攔住那些倒頭又拜的人,揮手叫他們離開,只覺得剛宿醉後醒來腦中紛亂沒有頭緒,看似邏輯完美卻處處是漏洞。
她一個罪臣之後怎麽會有人心無芥蒂賞下軍職,更何況還是女子……
一旁的江中源還在念叨:
“搖光你就是脾氣太好,多多板起臉才能禦下立威,我們從小到大都這樣教你,偏偏大将軍不願你多有約束……”
錦搖光看他一眼,學習立威是為了帶軍,倒是解釋的通。
她轉身進屋拿起那柄看着挺沉的長槍,竟意外的很順手。
體內似乎是有一股力氣,就像呼吸一樣輕易,随手就能将看似沉重的長槍掄起來,招式身法也都随即在腦海中浮現。
江中源見她把槍別在身後,一臉欣慰,
“練槍日日不落,這才是我們龍骁的好兒郎。”
錦搖光沖他點頭示意,
“我想一個人去練功房,江叔不必過來陪我。”
“欸好好好!”
江中源笑起了一臉褶子,看着她走下樓去。
少女的身影消失後,他仍維持笑意的臉上卻透露出一絲古怪的僵硬。
練功房內門窗緊閉,錦搖光試了些招式,練出汗來又靜靜打坐運氣,思緒在運動後顯得通透,方才酒醒時仿佛被硬塞進來的記憶也變得合理了許多。
此處是漠北軍營,江湖門派“龍骁營”主營也在此處駐紮,混編入軍共同禦敵,身為龍骁營的錦搖光因此耳濡目染知曉了朝堂和江湖許多事。
女子任職是斐朝起。
老皇帝沉迷煉丹求長生不問政事,太子先天失智無能有如總角稚童卻并未被廢棄,泰安長公主司馬灼手握攝政大權,大力舉薦了許多女子入朝為官。
奪嫡之心路人皆知,牝雞司晨的言論甚嚣塵上。
外有匈奴虎視眈眈,內有新老政權明争暗鬥,內憂外患之下司馬灼卻借政敵右相之手,下令封禁昆侖,又挑起江湖武林的怒火。
昆侖是年年武林大會相聚之地,傳聞昆侖山巅有一柄天下第一的碧魄劍,得之天下無敵,而只有武林第一人才能問鼎昆侖,有機會去搜尋那柄傳說中的寶劍。
如今昆侖被禁,江湖中人自是憤憤,只有溶月閣閣主姬溶月響應號召,稱“願為長公主手中劍”。
聽聞各大門派近期就要上溶月閣找姬溶月讨說法去了。
溶月閣……
錦搖光認真琢磨這三個字,又想起今早給她看病的呂良醫是淩塵宗門人。
這兩門派都是學醫,唯一不同的是溶月閣還要學樂理,且都為女弟子,不愛争鬥;淩塵宗學術法玄學,一柄玉如意即可治病又能以玄法傷人,實力不容小觑。
呂良醫随軍行醫多年,此次江湖之變,會回宗門去麽?還是依舊留在龍骁行軍?
若是江湖事起,匈奴趁機進攻,龍骁營為護國定會選擇駐守邊疆。
然而龍骁營與朝堂向來有龃龉,門派中不承認軍職,并不重視兵權,若是在緊要關頭朝堂派人收回兵權,豈不是大開國門将大斐山河拱手送人?
錦搖光皺緊了眉,情緒的不穩攪動體內真氣,于是忙起身停止打坐。
她拿起槍背在身後打算出門,突然想起江中源帶人來賠罪時刻意提起的她的軍職。
江中源亦是龍骁門人,不會不懂規矩,此舉莫不是……
向長公主投誠?
可他明明清楚,邢天河是因何而死!
錦搖光眼神瞬間淩厲,卻在推開門時深呼吸收住了戾氣,一如往常面無表情,向守在門邊的護衛點頭致意。
沙場操練聲依舊,匈奴就守在剛收複的岳城之外。
究竟是駐守邊境練兵,還是前往溶月閣說服閣主對抗長公主,是先攘外還是先安內,終究是個難題。
不過……
做選擇,她從來不會糾結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