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番外
番外
我六歲時,才從府內老嬷嬷口中得知了出生時的事。
那是個極寒的冬夜,天地間裹着稠白的雪,落在府外,而府內則火光通明,叫人分不清時節。
縣令夫人要生産時,所有的柴火都緊着後院用,雪還未隔牆飄落進院子裏來,半路便化盡了。
趙嬷嬷說,那天她守在母親的房門外,和匆匆忙忙自府衙內趕回的父親一起站在夜色裏,聽着裏頭一聲高過一聲、一聲嘶啞過一聲的叫喊,在這樣暖的院子裏,竟起了一身冷汗。
懷胎十月,每月裏郎中會來上十數次,結論都是捋髯嘆息,說夫人體弱,也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遭鬼門關。
直到天際發白,才聽見我的哭聲響徹了整個宋府大宅,還不等父親問母親怎麽樣了,端着熱水盆出來的婢女便抽抽嗒嗒地告訴父親,母親看了我一眼後,慢慢阖了眼,已經咽了氣了。
她用她的命,換了我的命。
她也終究沒能見到父親對她許諾的城郊梨花開。
那夜端出的一盆盆帶着血的熱水成為了父親多年的心魔,那是他愛的人來過又離開過的證據,是她在這寒冷冬夜裏用生命燃燒的一把火。
他抱着襁褓中的我,告訴身側的趙嬷嬷,我以後便叫宋冬燃了。
父親後來摸着我的頭,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神色——直到我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後,才知道那副模樣,叫做痛失所愛。
族中長輩從小教導我,宋家是整個永睦縣的望族,我的父親是永睦縣縣令,因此我要肩負起延續宋家的責任,要勤學苦讀,要萬事以仕途為先。
那些侍女小厮總是在私下說“少爺當真懂事”,從不敢提我母親去得早。
我對自己要求向來嚴格,同窗玩耍時我在習字,同窗睡下時我在溫書,大多數時候都同自己在一起。
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麽叫“君子慎獨”,只覺得休息二字對我來說太過奢侈。我肩上扛着的是宋家未來的一切,片刻不得懈怠。
Advertisement
只有一個人例外。
書塾有幾個永睦縣大戶人家的小姐,學着念些書,懂些道理。夫子上課時用一扇屏風将男女同侪隔開,屏風那頭有個叫洛幺幺的妹妹,是同宋家世交的洛家獨女,小我兩歲,最愛與我腳跟腳地追,一疊聲的叫我“冬燃哥哥”,也愛同我一起安安靜靜待在屋內,陪我溫書。
她課業學得差,總是被夫子恨鐵不成鋼地理罵,但每每這時,她都會向我露出個可憐巴巴的神情,看起來無辜又可愛。
我心裏一直知道,我是對她有意的,加之我與她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論如何,只要我求娶她,她都将成為我未來的發妻。
除她之外,無人能踏進我宋府家門。
帶夏笙兄妹回到宋府那年,我剛過了十歲生辰一月。
天還未暖起來,外頭刮的風也帶着浸骨的寒意。
那對兄妹正在被身着鐵甲的官兵追打,長鞭落在那個同我年歲相仿的男孩身上。
我原本想別過視線徑直離開,他們像過街老鼠,我雖不知道他們犯了什麽錯,可總歸是開罪了官府的人。
只是在我本能想避開時,看見了那個小一點的女孩的臉。
她瘦小得可怕,眼睛卻格外明亮,噙着一汪顫抖的淚,挂在髒兮兮的、烏青的眼角,哭得聲音都啞了。她裸露出來的皮膚上有血污和幹涸的泥濘,可依舊掩蓋不住她的樣貌。
——她長得和洛幺幺,真是像。
怎麽會有這麽相似的人呢?
我有些好奇地停住了步子,坦然地向那對兄妹看去,心裏盤算着不知她們的性子是否也會相仿。
一想到這裏,我鬼使神差地上前兩步,止住了幾個官差的下一鞭。他們是見過我的,見了我後面面相觑,卻也停住了接下來的動作。
我将他們接回了宋府,安排在後院的下人住處落腳。
打聽一番後才知道,兄妹兩人的父母早已去世,說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甘願為我做牛做馬。我捺下心頭泛起的不适,問他們叫什麽。
——夏金夏錢,真是俗氣。
要在宋府內做下人,怎麽能還能叫這樣的名字?
我沉忖片刻,賜了新名字下去,哥哥叫夏謹,妹妹叫夏笙。
倒不指望他們能明白這名字如何寫如何有深意,只是期望他們謹慎做人要,不要再做出被官差追着打的事了。
兄妹兩人安分了幾年,直到十四歲起,我發現夏笙偶爾在前廳做事時,會在擦拭書桌或是梁柱時,偷偷擡眼打量我。我不陌生這樣的視線,心底也知道她的心思,同無數府外那些庸脂俗粉一樣,抱着一腔想成為宋少夫人的心思。
可惜,我在心裏冷笑一聲,我心裏只有洛幺幺。
我人生中有兩次經歷相當狼狽,第一次是十七歲那年。
我放在心尖尖上的小妹妹、未婚妻,大婚前日同洛府一個最下等的小厮私奔離府,只留下一封看似字字泣血,卻要我不得不成全的信——那上面的字跡是我握着她的手,一筆一畫教她練成的,如今寫的是最能刺痛我的話。
洛世伯老淚縱橫,說對不起我們宋家、對不起我,養出這麽個不孝女實非他所願。
可這一切又有什麽用?婚帖早在月前就發了出去,上面雖未寫明新嫁娘名姓,但誰不知道,我與她從小青梅竹馬的婚約。
父親也急,宋家在永睦縣風光數十載,如今這當頭一棒,足以掩蓋先前所有成就。
正當我站在雪地中滿頭愁緒不知如何是好時,夏笙走到了我身後。
她低着頭時最像洛幺幺,無論是将擡不擡的眉頭,還是斂袖俯身的身形。
我突然心生一計,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只等她小心翼翼說出那句“少爺別太難過了”。
——她果然會抓住這個機會,聽完我的冷笑後便跪在了我面前,說她願意幫我。
婚後我與夏笙相敬如賓是常事——我始終對她心有愧疚,覺得不該這麽對另一個無辜的女子,她只是喜歡我而已。可另一方面,又有個聲音在我心裏反複回響,說她只是個下人,并非良配。
在這樣反複的拉扯下,我很少去注意這位宋少夫人的行蹤,也很難放下心中的介懷去關心她。
夏笙大概知道我的态度,又或許她只在乎是不是“少夫人”,因此很少來打擾我,更不會勉強我去和她用哪怕一次晚膳。
我甚至知道她在府內受過很多委屈,趙嬷嬷總是苛待她和她的侍女,可她一次也不曾來向我訴過苦——即使我看在眼裏,也反複告訴自己:這是她要成為宋少夫人所應該付出的。
我以為我們會一輩子都這樣平淡的、相安無事的聊度餘生,或許未來會生一個孩子,或許過繼一個遠房幼子,尚未可知。
我還沒來得及勾勒未來的模樣,洛幺幺便帶着她的眼淚,再次闖入了我的生活。
我永遠忘不了她回來的那天。
又是一個慘白的冬天,因着宋家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我要帶着夏笙一同去廟裏上香祭祖。
在回來的路上,我猝不及防就撞見了洛幺幺。
她瘦了很多,穿着從前連看也不會看的粗麻衣裳,跪在宋府外面,凍得兩只耳朵泛着滾燙的紅。
她一見到我,就像看見了救星一般,撲倒在我腳邊,流着晶瑩的淚。
她嘴裏反複說着“我錯了”,叫我“冬燃哥哥”,又說“任憑哥哥處置”。
我看着她低頭垂淚的模樣,恍惚間又想起了夏笙。在洛幺幺離開的那天晚上,夏笙也是這樣跪在我腳邊,讓我想起了她們相似的容貌和身形。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夏笙從不會哭——我從十歲那年見過她的眼淚後,便再也不曾窺探到她半分脆弱。
我帶着洛幺幺回到了府中,卻開始變本加厲地冷落起夏笙來。
洛幺幺回府後沒幾日,我便撞見過一回夏笙找上洛幺幺。我不知道她們聊了什麽,只記得夏笙在最後高揚起手臂,向着洛幺幺的臉用力揮去,打出一聲脆響。
很奇怪,那聲響像是打在我的臉上,我尚有在原地愣神的空閑,甚至在心底痛快地附和這動靜:粗人終究是粗人,骨子裏永遠流淌卑賤。自這一巴掌後,我心頭放不下的愧疚像是找到了宣洩的出口,終于在無數個日夜裏的自省中煙消雲散了。
——我還了夏笙一巴掌。
這是我餘生最後悔的舉動,但當下那一瞬間,我只感到無限的快慰。
那天晚上,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夏笙獨自躺在厚重的棺椁裏,周圍挂着白布,還有無數個看似傷心的哭喪人。
我鼻尖依稀可以聞見燒紙錢的味道,真實得難以置信,讓我不敢不相信這是個夢——我原來是接受不了夏笙的離開的。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死,也不知道在夢中她死時我為什麽袖手旁觀,只記得我渾渾噩噩、半夢半醒間,倚在那尊楠木棺椁邊哭過了無數白天黑夜。
只是,她再也沒有醒來過。
我陡然從夢裏驚醒,本能地裹緊被子不至于讓冬日冷風吹上我滿是冷汗的後背着涼,腦中盤旋着萬般思緒,這才被我逐一拆解開。
情不知所起,早在我第一次看見夏笙時,我其實就在下意識将她貶低,将她同洛幺幺做比較,同時不斷告訴自己,我鐘情的是洛幺幺,不是那個從來不會哭、不會撒嬌的夏笙。
我不願承認自己像洛幺幺背叛過我那樣背叛過她,只好一次次狠下心,忽視心底那點微末的好感。
想到這裏,我茅塞頓開似的掀開厚重的被子,匆匆披上衣服出門去,想出門去見夏笙,向她坦明心意,并收回那封休書,從此琴瑟和鳴。
門甫一打開,我還沒來得及跨出門檻,便迎面撞上了阿茶。
阿茶向我行禮,眼底帶着疑惑,這才提醒我這樣的行為有多莽撞。我想應該給夏笙些時間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若我現在就去對她說明一切,反而更傷害她。
我沉吟片刻,對阿茶說讓她攔住夏笙,不要讓她出府,我對她自有安排。
阿茶的眼睛亮了起來,露出個笑,一疊聲喊“多謝少爺”,而後便退下了。
我看着她離開的背影,心裏松了一口氣:夏笙也一定會歡喜的。
可這次是我想錯了。
夏笙不但沒有選擇留下,反而趁我大婚時身在前廳,偷偷從柴房邊的小門離開了。
下人來傳夏夫人失蹤了時我剛和洛幺幺拜完堂,她頭上的珠翠才離開我的肩膀。其實今日和洛幺幺拜堂也都是權宜之計,等一切安頓好了,我會同洛幺幺和離,再重新迎娶夏笙——可她竟然和別的男人逃離了我。
夢魇于今日重來,我追出去後看着夏笙和那個男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心底騰起的火像是要把他們吞滅,也像是要把我吞滅。
我想質問夏笙,究竟什麽時候和這個男人勾搭上的,又欺騙了我多久——她怎麽能在我眼皮子底下騙我?
我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父親便匆匆趕來,看着那個男人手裏的腰牌大驚失色,頭一次這麽顏面掃地地跪伏于地,還拉着我一起跪下請罪。
我父親堂堂永睦縣縣令,怎麽會對着一個陌生人磕頭?
我腦子裏一片混沌,像是被剛剛那場大火燒幹了神智,甚至只能像一具提線木偶,随着父親的指揮而行動。
後來我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是誰——當真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沒想到夏笙怎麽會認識他,怎麽會被他接走,怎麽會在最後成為國師弟子、國師夫人。
我更沒想到,我從前以為一生摯愛的洛幺幺,如今看來,渾身都是夏笙的影子。
咕了好久的番外,應該沒人看了吧qw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