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懷蘭
“母親, 母親!”
陽光透過敞開的圓木窗,灑在陳設稍顯簡單的房屋之中, 較淩山往常的天氣來講, 今日這大好的陽光着實少見, 平常透過屋內這扇木窗能看到的也只是大雪中魏然伫立的幾株枯木而已。
那景色雖蒼勁, 但年複一年的,懷蘭已經看到疲乏了,所以今天好不容易能見些平日不多得的景色,便是屋門口自己兒子的呼喚聲都在出神中略過了。
“母親。”
“啊!”
看着圓窗下忽然探出那張稚嫩的臉龐,懷蘭小小的驚叫一聲:“寒兒?你怎麽在這兒。”
“孩兒方才在屋門口喚了母親幾次,但沒得到應答。”原來是在窗戶口看景色看到了入神,今年剛剛滿十二的男孩背着手,黑色的發絲束在腦後紮成了一個小包,身上穿着淩山派的白色弟子服飾, 看起來精神無比“母親還是要待在屋內麽?今日出了太陽, 不如讓孩兒帶您去山中的平臺, 兄長和其他人等會兒要在那裏比武。”
懷蘭笑了笑,走到窗前擡手撫了撫江問寒額頭前才長出來的軟毛:“你們那裏舞刀弄劍的,我不适合去。”
“可是兄長才教會了我新的招式, 今天下午想要用呢!”聽見懷蘭不想去,江問寒便拖住他母親的手耍起了賴“您來嘛, 看看我,看看我和兄長!”
懷蘭從小到大都不會同別人拗,可能是因為娘家裏都是文人墨客, 她也就養成了溫吞的性格,所以沒讓江問寒拗多久,她就笑着答應了。
其實不想去比武臺的原因除卻要爬坡上坎,還有便是江辭,淩山派掌門,她的夫君肯定是在場。
懷蘭一直都不太會和江辭相處,那個男人沉默寡言,全心都撲在武學之上,說實在的懷蘭都不知道這樣的人為何會選她做妻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何就答應了。
結果還為江辭生下了一雙兒子,換做別人家的丈夫,看見接生婆懷裏的兩個兒子肯定都已經笑得找不到北了,可江辭只是對她點點頭出了産房,然後第二天就有數不清的補品送到了懷蘭的房間裏。
她不知道這是江辭對她的愛護,還是說只是盡到作為‘丈夫’的職責,他們兩人平時幾乎都不怎麽交流,吃飯不在同一桌,睡覺不在同一塌,就連孩子的養育工作他們也從沒有交流過。
江辭平日只是訓練弟子,訓練自己,然後每日來查看一下她的情況和襁褓中的兩個孩子。
懷蘭記得他們兩人之間關于孩子的交流,還算像樣的是起名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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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辭問她想給孩子取什麽名字,她便回答哥哥問淵,弟弟問寒,江辭也沒有反駁,只是說好,然後擡手拍了拍她的頭。
在江問淵和江問寒五歲時,江辭便将他們倆正式作為淩山弟子納入了門下,那次也是懷蘭第一次對江辭提出了反對的意見,她覺得自己的孩子還太小了,這麽小就開始随着江辭習武會很危險。
“我三歲起便開始習武了。”江辭淡淡的對她說了句,然後也不再顧她的反駁,毅然決然的讓兩兄弟每日嚴格按照門內弟子的作息習武。
長子問淵對父親這樣的安排沒有任何怨言,但體質稍差的次子問寒生了幾次大病,之後便哭鬧着不要再練武了。
痛惜孩子的懷蘭也同江辭商量,要不讓問寒晚一年再開始習武,等他的身子骨再強壯一些,那次也是頭一次江辭認真的對懷蘭解釋了淩山派的武功,其實不止淩山派,任何門派的武功都應該從小時候身子還未長開的時候練起,那樣武學的根基才能夠牢固。
懷蘭無從反駁江辭,只是抱着年幼的問寒坐在屋內默默的落了一晚上淚,第二天也還是逼迫着問寒去了練武場,告訴他父親這是為了他好,不然之後會追不上哥哥。
那之後懷蘭也有想過,如若當初沒有答應江辭,而是選擇一家同樣書香門第的男子結緣,那麽她的孩子也不用從五歲起就如此受苦了,但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她是淩山掌門的夫人,她的孩子是淩山派的接班人……
時間慢慢從他們四人身邊流過,都說孿生子随着年齡增長,面容再怎麽都會慢慢變得有差別,可問淵和問寒這對兄弟仍舊相似,在外人看來他們的五官之間沒有任何差別,也只有父母江辭和懷蘭能将他們分別出來。
到十歲的時候,問寒也不再抱怨習武時的勞累,兄弟兩人的性格差別也越來越明顯,不過奇異的是問淵和問寒身上絲毫不見江辭和懷蘭的性格影子,兩個孩子都挺外向,待人也十分友好。
問淵要更文雅一些,而且平時習武的空閑中喜歡擺弄些藥草,問寒則盡數是活潑,喜歡對長輩撒嬌,特別是作為母親的她,不過因為父親對誰都很冷淡,所以問寒不太會和父親交流,在這點上讓懷蘭驚訝的是,問淵是會和江辭交流的,兩人平日還會一起在她屋外的亭子中下棋。
仔細想想,這樣的生活好像也是不錯的……懷蘭從屋內站起身,取過挂在旁邊的毛鬥篷:“那就勞煩寒兒帶我去比武場了。”
“好的!”江問寒噔噔噔跑到大門口推開門“兄長他們已經早過去了,對了對了,還聽說今天父親是要和別派來的人過招,好期待啊!”
“是金垣門來的人吧,前幾天聽說有人送信來。”懷蘭披好披風,跨出門牽住了江問寒的小手“寒兒這麽期待的麽?”
“因為說是父親不會用劍,而是要用拳來同他們過招!”江問寒走在懷蘭旁邊蹦蹦跳跳“很少能見到父親的拳法呢。”
“确實。”懷蘭捂住嘴笑了笑,在去比武場的一路上江問寒都叽叽喳喳的對懷蘭說着平日習武中的事情,半路上他們還遇到了江問淵。
江問淵的頭發散開,正拿着劍急匆匆往內屋走。
“淵兒?”懷蘭牽着江問寒走過去叫住他“這是怎麽了,怎麽頭發散開了?”
“母親。”江問淵停下腳步先是對懷蘭施了禮,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垂落肩膀的亂發朝後撥了撥“剛剛同父親過了招式,孩兒劍術不精,被父親挑斷了發繩。”
原本還笑着的江問寒聽見兄長的話,笑容有些消散,他從未和父親過過招,只有兄長能得到這種機會。
“過來吧,我幫你捆上頭發。”懷蘭松了江問寒的手,從自己手腕上取下一根繞起的細繩索,這繩索平常是備着給問寒用的。
替長子綁好頭發後三人便一起朝山頂的比武臺走去,此時江問寒的話比剛才少了很多,江問淵則詢問起了懷蘭最近身體的情況。
“父親讓人下山找藥師拿了些配方,這次應是能緩解下母親的頭痛。”江問淵會對藥草感興趣,也是因為懷蘭生他們時身體落下的一些病根,大抵是頭痛和手腳無力。
“讓你們為我費心了。”
“怎麽會。”
江問淵這樣如同大人的言辭舉動讓懷蘭覺得很欣慰,但有時候也會想如果他能更像小孩子一樣依靠一下她這個母親就好了。
三人到比武臺時,寬大的石臺上正有幾名弟子交着手,刺耳的劍身碰撞在這樣溫暖的天氣中都不似往常那樣慫人了,江辭就站在石臺旁邊。
“你也來了。”江辭看着走到他旁邊的懷蘭,雖然她穿着鬥篷,但江辭還是伸手解下自己的鬥篷披到了懷蘭身上“身體如何。”
懷蘭笑了笑:“挺好的,所以跟着寒兒來這裏看看。”
“恩。”江辭重新看回場中,這時問淵和問寒已經自覺的去了石臺旁邊,拿上劍等待自己上場的時候。
夫妻二人就無言的站在石臺邊上看着弟子們相互比武,直到問淵和問寒上場,兩兄弟竟然是在這一場對上了。
幾招過後,一直認真觀看的江辭忽然說話了:“問淵在謙讓問寒。”
懷蘭不懂劍術,在她看來問寒和問淵是不分上下:“……是這樣麽?”
江辭點點頭:“問寒資質稍差,承受力也弱,平日我不敢親自指點他劍術,怕折了他的勁頭。”
“問淵一直在照顧問寒。”雖然不善言辭,但看見孩子相處融洽,江辭心裏也是欣慰的。
“淵兒是要成熟一些,平日也很照顧我這個母親。”
“應當照顧你。”
可能是因為天氣吧,懷蘭覺得江辭今天的心情好像特別好,她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聽寒兒說今日你要與金垣門的師傅比拳法。”
江辭點點頭。
“少見你用拳,而金垣門又擅拳。”懷蘭捂嘴開了句玩笑“夫君你會不會輸啊。”
聽她這樣說江辭破天荒輕笑了下:“不會。”
那是懷蘭覺得自己與江辭成親,誕下問淵問寒後,最開心的一個下午,其實好似這個下午裏也并沒有發生什麽事情,可江辭那句輕輕的‘不會’,明媚的陽光,兩個孩子在比武臺上一來一往的身法,包括平日裏她讨厭的刀劍碰撞聲。
都讓懷蘭覺得沒有什麽好後悔的。
那時她沒有察覺到江問寒隐約的憤恨,也沒有察覺到江問淵藏起來的自負和驕傲。
直到十年後,大批淩山弟子被誘入仙縷教的陷阱,淩山的幾個師叔擔了責任被處死。
最後江辭才發現,是江問寒勾結了仙縷教的人,因為江問寒是他們的骨肉,江辭沒有立刻将他處死,而是将他暫時囚禁了起來。
懷蘭不敢相信,天天以淚洗面,她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錯,讓江問寒變得那麽極端,在這期間江辭的舉動也越來越奇怪,他練功時走火入魔,大病了一場,之後竟然無法自控手腳。
江問淵和幾名醫師為江辭檢查過後,才發現他從一年前起身體內就已經逐漸積毒了。
是江問寒從一年前起就在每天每天的對江辭下毒,一次性太多肯定會被江辭發現,他便換了這種緩慢的,循序漸進的方式,一旦江辭體內毒法,那便是無藥醫治的了。
也正是因為這個,江辭終于決定處死江問寒了,但他還是不忍心讓外人來殺死江問寒,便将這件事情交給了江問淵。
但沒想到在押送江問寒去往冰山頂的時候,江問淵遭到了仙縷教的埋伏,兄弟兩人被仙縷教的人劫走,再無下落。
幾天後江辭毒發身亡。
只剩下了懷蘭一人。
她守在江辭床邊的時候,是還沒有徹底反應過來到底怎麽了,江辭的手掌變得冰冷,兩個孩子不見蹤影,屋外是呼嘯的風雪。
那之後懷蘭如同行屍走肉,直到又過了一個月,門派裏忽然有人來通知她,說是少主被找回來了。
是淵兒,懷蘭外衣都沒有披上,鞋子也沒有穿好,就那樣沖到了皚皚大雪之中,然後她就看見了自己滿身都是傷的孩子。
那是……
“!”
屋外風雪的敲打讓懷蘭猛然從記憶中回過了神,她看着面前燃燒了一半的白色蠟燭,手中是江辭留下的一些親筆書信。
她的淵兒已經回來有一些時日了,懷蘭收起書信,看向牆上緊閉的圓窗戶,敲打聲是從這外面傳來,她也只當是屋子外的枯樹被吹斷了枝丫,今日是該歇息了,明天起來還得去查看淵兒的傷勢。
自從被找回後江問淵一直待在他的房間內養傷,這讓懷蘭很擔心,她想即便從此以後江問淵沒有武功,或者無法站起來都好,只要他還活着……就好了。
而就在懷蘭打算熄滅蠟燭,躺上床時,屋內有什麽東西嗒嗒的響了一下,随後她感覺到有什麽冰冷的尖銳物體抵住了她的後背。
“夫人,初次見面。”
是女子的聲音,懷蘭沒有回答,只是慢慢轉過身,看着不知何時出現在她屋內的‘刺客’,只是個還不及她高的女孩,頭上都是雪融化後後的水,衣服也都因為雪水粘在了身上。
她鼻子和耳朵還有臉頰都被凍得通紅,但拿匕首的手卻絲毫不因為寒冷而顫抖。
“我沒有惡意,只是來找您問一些事情,如果您願意不叫喊,我就将匕首收回。”初玲看着面前面容憔悴的婦人“是關于您兒子的事情。”
懷蘭沒有回答,只是仍舊看着初玲。
“……您願意回答麽,這很重要,甚至關乎到您的性命。”初玲琢磨不清懷蘭的這個态度“我沒有惡意,我是來幫助你們的。”
“請問吧。”懷蘭也沒有讓初玲将匕首收回,只是搖搖頭,她感覺自己好像是麻木了。
聽她這樣說,初玲就也不耽誤時間了,她将匕首收回腰間的刀鞘。
她是被金無圓收養的孤兒,但她也是清楚所謂的父母是什麽,就像金無圓,即便被蠱毒控制了,也不惜內力自殘來庇護她。
所以她覺得,阿寒之前也肯定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想要回淩山來對他的母親确認。
至于是察覺到了什麽……
初玲雙目直視江問寒和江問淵的母親。
“我想問問您的想法。”
“您是真的認為,現在待在淩山,并自稱少主的這位。”
“是江問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