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篇手記(五)
第一篇手記(五)
林宏淺笑,微微搖頭:“不用了姐姐,我在這裏站着就行。”
甄婉一時失語,但她內心的愧疚幾乎要溢出來了。
他明明是無辜的,她怎麽能因為這個就疏遠他呢?她還記得小時候,那時娘給她布置的功課還沒那麽繁重,他才四歲,正是需要玩伴的時候,但因為早産他那時候經常生病,不能在外面吹風,因此只能在屋子裏待着,她就經常帶着他玩游戲。
他很乖,也不鬧騰,忽閃忽閃的大眼睛閃爍着期待的光芒讓人不忍心拒絕,他委屈的時候會可憐兮兮地撚着她的衣角,葡萄般的眼珠裏蓄滿了淚水,卻默不吭聲,惹人憐愛。
童年是多麽美好啊。
可等他到了七歲,他就搬出去了,有了自己的玩伴,而她終日在閨房裏學琴棋書畫、操持家務,兩人也就漸行漸遠,再沒了小時候親密無間的姐弟情誼。
等親弟弟甄逸翎出生時,她已經十二歲,也過了和孩子玩鬧的年紀。
之後他變了,喜歡招貓逗狗,染上了纨绔子弟的陋習,但那淘氣調皮的機靈小心思不禁讓人會心一笑,她雖覺得他不着調,但覺得他只需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就好了,他父母雙亡,他們甄府會保他一生衣食無憂。
甄婉覺得自己很壞,她怎麽能這樣對自己的弟弟呢?
宏兒察覺到了吧,自己對他的回避和……那一絲的恐懼。
“姐姐,給你。”
林宏從衣袖中掏出一個紙疊着的東西,甄婉接過來,仔細端詳。
好像是只小鳥?有翅膀,有小小的頭和長長的尾巴,應該是禽類吧?
“它是千紙鶴,姐姐,你試試捏着它的脖子和尾端,朝反方向用力,看看會發生什麽?”林宏微笑。
甄婉照做,頓時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露出一抹秀氣的笑,面帶驚喜地擡頭看向他。
“它的翅膀會動!”
她內心劃過一絲暖流。
“姐姐,你想做一只鶴嗎?”
“鶴?”她有些疑惑。
“做一只随心所欲、悠閑自在的鶴,可以高傲地仰頭望天,也可以謙卑地低頭見地,可以抛開一切束縛展翅高飛,無拘無束,不見枷鎖,不見負擔。你想嗎?”
甄婉認真地思索了一會兒:“這世上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她淺笑搖頭,覺得他的想法似乎是異想天開:“我們人生下來就背負着責任,要做到孝順父母、兄友弟恭、生兒育女、繁衍後代,怎麽能做到像鶴一樣毫無拘束地生活呢?如果這樣,又怎麽能算人呢?”
林宏眼神堅定,不似開玩笑,清澈的眼眸仿佛有一種神秘的魔力能将人的靈魂吸過去:“孝順父母、兄友弟恭是我們人美好的品質,繁衍後代是人作為動物的本能,但我說的枷鎖并不是這個。”
“你有想過如果我們的事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揭穿的後果嗎?流言蜚語會朝我們湧來,最污穢的詞彙會按在你的頭上,他們不知道事實,不了解你的為人,卻憑空想象一股腦用最不堪的話語形容你。你明明只是無辜的受害者,但他們才不管什麽真相,他們天性惡劣,那腐爛惡臭的根讓他們只想關注他們想關注的‘真相’。”他的話殘忍且清晰,一個字一個字地戳到甄婉的心口。
“只因為你是女人,你是最被人輕視和打壓的女人,明明女人力氣敵不過男人,明明這事不止有女人參與,他們只會罵你,用道德最高标準要求你,可我卻什麽事也沒有,甚至還能憑借這件事娶到一個知書達理、我本配不上的妻子。”
“姐姐,你待在深閨不曉得外面的情況,兩年前,莊家嫡女被人設計落水,被一個小厮救了上來,就因為小厮碰了莊小姐的身體,他就可以娶到她,他明明一事無成,卻可以娶到皎皎如明月的嬌小姐,多麽可笑。世道要求女人嫁雞随雞嫁狗随狗,莊小姐現在還在破陋的屋子裏幹着農活,莊小姐的母親已經去世,她的後娘對她極其不好,連帶着親爹也變後爹,從不關心她的死活。”
“你知道世人是怎麽說莊小姐的嗎?開始他們還道她可憐,可後面就變成說她早就和小厮有了奸情,故意落水和他有了肌膚之親,她在幹農活時還打扮得花枝招展,肯定是想勾引男人。”
“憑什麽呢?憑什麽女人的貞潔看得比命還重,而男人卻沒有如此珍貴的‘貞潔’呢?憑什麽男人能讀書寫字,看話本,看史記,而女人就只能學習女戒呢?憑什麽男人能出門在外,而女人就只能養在深閨,足不出戶呢?我們都是人,男人女人只不過是身體結構不一樣,其他又有什麽不同呢?”
這字字如刀割劃破醜陋的膿包,裏面不是長好的新肉,而是潰爛腥臭的血水。
她越聽臉色愈發慘白,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面前,她無力反駁,也無力抵抗。
是啊,憑什麽呢?
夫子給林宏啓蒙時她也旁聽過,她明明更感興趣《論語》《史記》,卻只能學習怎樣當一個合格的當家主母,她小時候明明也偷偷幻想過當一個女俠暢游江湖,然而随着年紀漸長,她早就抛棄了年少時不切實際的天真幻想,變成了和娘一樣知書達理、溫柔賢惠的女人。
可大家都這麽做,世道就要求女人是這樣的,她能怎麽做呢?
離經叛道的勇氣,不是這麽輕易就可以擁有的。-
“姐姐,你才十七歲,這麽年輕,不該在後宅磋磨這大好的年華。”
“可我又能怎麽辦呢?”甄婉輕聲道。
“你不敢踏出這一步,我背着你踏。”
林宏語氣溫和,他聽出了她的渴望和意動,可她就是不敢,十七年的時光将她逐漸同化成一個木偶般的人,但她內心依舊有對自由的向往,依然有一絲微弱的火苗,那是覺醒的光芒。
他愛她,只想她過得自由快樂,而不是将她捆綁在身邊,将她環抱在懷裏,那不是保護傘,那是另一層的禁锢。
在深淵被囚禁的那些日日夜夜,他窺探到她的堅毅堅強,看到她摸索時摔的每一個跤,看到她的痛苦迷惑,她想問,為什麽她會這麽痛苦?為什麽林宏卻能如此自由自在,而她就只能如卑賤到塵埃裏任他打罵?她不懂,她想不明白,但她依然保留着對自由最本能的向往。
他愛所有純潔美好的靈魂,他來到這個世界,就是為罪孽贖罪,就是為她而存在。
“姐姐,你是個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你對我有生理上的恐懼是件很正常的事情,無需感到愧疚,那是你的權利,是你保護自己的方法。多為自己着想,你會過得輕松許多。”
林宏離去前還道:“姐姐,在爹娘的觀念裏,嫁人是人生必做的一件事,他們是不會讓你去做尼姑的。我們小輩無法改變他們根深蒂固的想法,但我們可以慢慢來。”
“我知道姐姐不想嫁給我,但請你相信,我不會強迫你,你想做一個待在內宅相夫教子的女人,我就努力變成一個有擔當的好丈夫好父親,你想做一個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俠女,我就會竭盡所能幫助你完成你的心願。”
甄婉怔怔地看着他瘦弱的背影,低頭看着他留下的帕子,眼角留下了兩行清淚。
*
甄父堅決反對林宏去參軍。
柳氏也一改往日對他的縱容慈愛,站在了甄父那裏。
戰場上刀劍無眼,林宏才十四歲,招貓逗狗倒算擅長,其他會什麽?細皮嫩肉的,他身子這麽嬌弱,看似膽大其實一遇上事就不行了,不要第一天上戰場就被大場面給吓死了。
甄父和柳氏很了解這個大兒子,也沒把他異想天開想上戰場的話放在心上。
他們怎麽舍得讓他去受苦,家裏又不是沒錢,也不需要他去争功名,他們只希望他安安穩穩度過一生,娶個好妻子,生下幾個孩子。
哦對,現在好妻子已經找到了,就是他們的寶貝女兒甄婉。
一想到這個,柳氏就愁,平日裏見這孩子就覺得心裏開心,活潑開朗,天真爛漫,機靈聰明,是個貼心的小棉襖,明明心知他做這副小兒姿态是有事相求,但總是忍不住心軟。
但那是以娘對兒子的視角看待的,若是換成丈母娘看女婿,啧,對林宏這個準女婿,她可不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她這幾天那叫一個愁的喲。
她的婉兒這麽好,這麽貼心,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待在房裏吟詩作畫,和他能有共同語言嗎?按道理婉兒應該嫁給一個文質彬彬的翩翩公子,可林宏,他除了一張臉和翩翩公子搭得上邊,其他哪裏符合了?
孩子氣,不學無術,沒上進心,甚至、甚至身體還沒發育好,真是哪裏都不符合她心目中的女婿形象。
唉,也只能慢慢教他了。
她之前作為養母不方便管教,生怕別人說她虐待,也不忍心管教,但現在不一樣了,她也不指望他功成名就,只要他對女兒好就行了,特別是別去外面尋花問柳!
還有一個問題,令柳氏愁得頭發都快白了。
婉兒和林康的婚約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