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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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敬文今天心情不算太好。
下午的時候接到傅洪的電話,說澳門那裏組了個局,去的都是“朋友”,自己不方便過去,讓他去招呼一下。
傅敬文應允。
其實這事兒挺微妙,傅家在港澳并沒有什麽業務往來,但至少在博.彩圈子裏,沒人不知道傅洪的名氣——畢竟自從移民後,東南亞的博/彩/業合法合規,傅洪的生意是風生水起,名氣很大。
而澳門的經濟産業有很大一塊都是博.彩,很多賭/廳都有自己的貴賓廳。
在這些賭/場裏,人也是分為三六九等的,只不過是根據財力分的,能夠進入貴賓廳的,都是絕對的富有。
傅洪有自己的貴賓廳,有些小富商為了人脈、為了搭上傅洪,便心甘情願來到這個廳裏自發組局。
但傅洪從不沾賭,傅敬文也不。
圈子裏以前有人說傅洪是做疊碼仔起家,傅敬文聽過傳言,倒也覺得不是空穴來風。
傅洪以前說,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疊碼仔出頭的。
大部分人做疊碼仔,也不過是當個賭.場的中介,真把疊碼仔當班上,他不一樣,他賺了錢,收購了賭.場,成了老板。
——這也是傅洪發家的其中手段之一。
傅敬文對這些沒什麽興趣,耐不住傅洪年年在家宴飯局上總提。
今天就是如此,幾個小富商組了局,傅洪鮮少露面,以前都是讓缪蘇代勞。
這次傅敬文去,倒也是看着那幾個富商扔進去了幾百萬還喜笑顏開,怎麽說都是賣個情面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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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敬文不喜歡賭場的嘈雜,也懶得同這些人寒暄,所以賭局還沒結束,就要先走,那幾個富商倒是趕眼色,說邀他去私人會所休息休息。
傅敬文也不太想去,只覺得莫名發空,但傅洪适時打來一通電話,叫他該做什麽做什麽,不能意氣用事,又跟他講,他們這一行,人情世故才是最重要。
私人會所就在市中心,酒吧洋場,樓下的舞池閃着璀璨的光,臺上有烏克蘭和白俄女孩踩着防水臺在跳鋼管舞。
幾人看他情緒不佳,撤臺讓找了個駐唱唱粵語,而後同他開玩笑說,“在泰緬和新加坡,華人是不是講粵語?”
傅敬文坐在靠着欄杆的卡座旁,手裏端着一杯龍舌蘭,往臺下看。
臺下喝酒的人略有不滿,但砸錢多的就是有換場的資本。
那是個穿着有些豔俗的女人,看不清臉,只看到一頭黑色的大波浪,紅色的吊帶裙,站在臺上唱鄧麗君。
鄧麗君被唱的媚俗綿軟,傅敬文盯着臺下的女人。
他不喜歡這樣的喧鬧。
他會想起也曾經有個人,站在昏暗的臺上,拉着格格不入的、斷斷續續的小提琴。
那時還是在泰國,他專程找人搭了戲臺,可她從來沒有拉過一首完整的曲子。
他那時怎麽都想不明白是哪裏出了問題。
“講普通話。”傅敬文斂神,冷淡地回了一句。
“是不是唱的不好聽?不好聽我們這裏還有……”
小提琴三個字郁結在心裏,像一場虛妄的大夢。
傅敬文放下酒杯,恢複以往的漠然和冷靜,“我出去抽支煙。”
缪蘇看着他的身影,跟旁邊的人笑笑,“可能傅先生坐了太久飛機,還不太适應國內的節奏。”
幾人了然。
傅敬文從貴賓通道出來,兩旁有穿着制服的酒保,知曉到這裏的人身份不凡,路上詢問傅敬文是否需要帶路。
“有露臺麽?”傅敬文的腳步頓了頓。
那女人還在臺上唱鄧麗君,鐳射燈掃的讓人心悸。
“有,先生,您跟我來。”
“嗯。”
酒保帶着他去樓上的露臺,這裏環境私密,整層都是休息間。
昏暗的光,隔絕了酒吧的吵鬧。
傅敬文從沒到過中國,雖然國語和粵語在東南亞通用,也有很多華人,但真正到了中國,才真的覺得一點都不一樣。
酒吧的位置是在市中心,露臺在六樓。
俯瞰着半座城市的夜景,遠比東南亞更加繁華,那是一種沒有不分區域的繁華,他去過很多國家,那些國家好像除了聞名國際的大城市外,其他城市更像小鄉鎮。
而中國不一樣,這裏似乎每一個城市都流光溢彩。
傅敬文站在露臺上,向下看,再不見那道身影。
很奇妙,他們之間從未有過任何越界,寥寥的接觸,他只知道她怕他。
他随意地坐在椅子上,吹着夜風,從口袋裏摸出煙盒。
馬路鋪出一條條通向未知的路,交錯縱橫,車來車往,這麽大的城市,傅敬文有種遺失人海的惶然。
他閉上眼睛。
臺下那女人身段被紅裙勾勒的婀娜,他卻只記得一個她穿着一條再普通不過的裙子,站在那裏忍着眼淚,斷續地拉小提琴。
——那甚至算不上他生活裏值得被記住的回憶,可他就是念念不忘。
傅家致人混,年紀小,書也沒讀多少,但有認識了兩個朋友,居然是老實巴交的大學生,有時候傅家致搞了錢怕傅洪知道,就存在朋友的賬戶裏,傅洪一直嚴格限制他們的社交,身邊從沒有幾個真正推心置腹的朋友。
傅家致看着特瘋,但有一句話說對了——
“哥,我懂你這心情,我們這日子,半只腳踩在地獄裏,半只腳在監獄裏,太需要一兩個幹淨的人,至少不會置你于死地的身邊人。”
傅敬文回想,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看她拉小提琴,那才是一天裏真正能夠放松的日子。
傅敬文甚至在那時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麽。
他只是還記得她的臉,在沉默裏一次次想起那些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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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渺去門診樓拿了藥,李明琮跟她一起去的,江渺對着備忘錄看看,對照一圈,要買的東西寥寥幾件。
兩人從醫院大樓出來,李明琮幫她拎着袋子。
江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李明琮問:“怎麽了?”
江渺說:“明天這個時候我們就不在G市了。”
李明琮也嗅了嗅,空氣裏有些潮濕味道。
南方的冬天總是濕冷的。
李明琮說,“兩三天後,我們可能到北京了。”
“這是不是網上說的,說走就走的旅行?”江渺笑了笑,“确實挺沖動的。”
“……”
“但我也挺喜歡的。”她又補了一句。
“怎麽?”李明琮跟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從這兒看出去,仿佛是置身于人潮之外。
這個點,很多物美價廉的夜宵攤子都開了,賣的都是快捷便宜的小炒菜。
“因為是跟你在一起呀,”江渺往前邁了一步,“所以才覺得沖動決定也很有安全感。”
李明琮失笑,跟上江渺的腳步。
兩人回去,李明琮說先上樓,把他的東西挪到車上,江渺應允,先回家收拾一下衣服。
她東西很少,就帶了幾件外套和換洗的衣物,都裝進了自己的行李箱裏。
收拾好了一切,李明琮上來幫她拿下去。
她掃了家裏一圈,總沒有之前那樣空了。
江渺打開露臺的門,黃木香還是插在那裏,但是枝幹上居然冒出了一些嫩芽。江渺給它澆了澆水。
露臺往下看,三樓樓層不高,清楚地看到李明琮打開後備箱的身影。
她坐在椅子上,仿佛跟黃木香說話——
“我要出去旅游了,你長得很快,回來你大概就發芽了。”
“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次出遠門,雖然我不太喜歡未知,但我還是挺願意跟他去看看。”夜風有些潮濕,有種清新的味道,她眯起眼睛,看着李明琮的背影,路燈落着昏黃的光,她的視線定格在他的側臉上。
他說,各路有各路的風景,生活可不是解數學題,一定要列好每一個步驟循規蹈矩。
風景從不在那道答案上,而是在解題的過程中。
只是,江渺盯着他的背影,他收拾完了,關上後備箱鎖車,下意識擡眸向上看,一定看到了坐在露臺上的江渺。
他對她笑笑,然後擡步走進樓道。
如果人生裏有些片刻可以被以影像的形式記錄下,她希望記錄下這一刻。
他才像是那道未知的數學題,她絞盡腦汁,反複衡量,卻連從哪裏落筆都無從知曉。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要開始解題。
她突然想到,小王子獨自一人在他的小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房門被敲響,江渺穿着拖鞋去開門。
“在露臺上坐什麽呢,挺冷的。”李明琮問她。
江渺開了門讓他進來,走到露臺那裏拉開椅子,“我就是突然想到了小王子,那本童話書,說小王子獨自一人在他的星球上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然後呢?”李明琮繞過來,在她身邊坐下。
“其實四十四次日落是代表着四十四次傷心,小王子的星球很小,所以在一天之中他可以看到很多次的日落,每天看到同樣的東西,小王子心情苦悶,所以也是他要去其他星球旅行的原因。”
“但是小王子的星球很小,只有他自己一人看日落,心裏的事情也只能跟自己說,但是沒有關系,江渺的這顆星球,還可以有六十六次的日落,有八十八次日落,一百零一次日落……你的星球,我找到了。”李明琮彎唇一笑,“知道你因為突如其來的旅行不太适應,不過沒關系,我們明天路上可以慢慢來,得了,你今天得早點睡,我們明天早起呢。”
“黃木香,我們走了,要澆水嗎?”江渺換了個話題問了一句。
“不用這麽精細,黃木香屬于灌木,性子沒那麽嬌貴,G市冬天有下雨,雨水就夠了,”李明琮跟她開玩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養了什麽嬌貴花呢。”
“黃木香再糙那好歹也是花呢。”江渺小聲說了一句。
李明琮就笑,他站起身來,揉了她頭發一把,“早點睡,明天來叫你。”
江渺答應,李明琮起身出去,為她關好了門。
她還坐在露臺上,仰着臉看着夜空上的星星。
她的世界,甚至比小王子的星球還要小。
這個星球上烏雲密布,風卷殘雲,甚至偶爾有雷雨狂風,有人來過,但他們都走了。
她的一天,要看幾千次烏雲雷雨。
而他呢?
江渺甚至找不到一個準确的形容,他像是冬夜裏最明亮的那顆星星,一閃一閃,在銀河中為她亮起一盞燈。
于是,江渺的星球不再孤單。
你的星球,我找到了。
江渺随手拍了今晚的夜空,從微信上給他發過去。
如黑絲絨的夜幕,有一顆星星最明亮。
江渺給他打字,可那行字打出來,猶豫了幾秒,還是悄悄删掉了——
在江渺這顆孤單的星球上,你是唯一的星星。
可是敲字半天,最終還是改的俏皮一些,說,像你,後面附了一個吐舌頭的表情。
李明琮大概在洗澡,過了十幾分鐘才看到這條消息。
他用毛巾擦了擦頭發,她只發來一張簡單不過的照片,夜幕中有很多星星,但有一顆最明亮,可是相機對焦的問題,這顆星星有些模糊。
江渺是一顆孤單的星球,他的星球大概更小,甚至遠離了銀河,任何人都不會多看一眼。
他或許又像一個點燈人,在這顆遙遠的星球上亮起燈,指引人們歸港找到回家的路。
困倦,又不能停歇。
他有一瞬間想要脫離軌道,去往她的星球,為她指引航行的方向。
可軌道是既定的,他的星球又是那樣搖搖欲墜。
李明琮最終是只回了一句星星很漂亮。
然後下一秒就看到了江渺的名字變成了「正在輸入中」。
可是輸入了幾秒,她又只回了一個:是呀,你也早點睡,晚安。
李明琮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手機又一次震動,這次是吳醫生的發來的消息,讓他年後過來做CT。
那種無力感更甚。
他忽然很想問,江渺,你真的會記住這顆星星嗎?
銀河茫茫,時光蹉跎。
歲月生鏽,記憶斑駁。
往後的日子後浪覆蓋前浪,他的痕跡被掩埋,最後與宇宙失聯隕落消失的幹幹淨淨。
你還會記住這顆星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