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
不常做夢的宋時鳶,還真的做夢了。
說夢也不像夢,倒像是回到了前世。
彼時她跟齊文州合離已兩年,父母、兄嫂皆在外任,她一個人,帶着辛夷、青黛兩個丫鬟,在昌安縣的莊子上過活。
她的陪嫁莊子不大,只有一百畝地。
光景好的時候,一年能有個七八十兩入賬;光景不好的時候,也就四五十兩;若趕上水災或是旱災,甚至顆粒無收。
不過只她們主仆三人,宋時鳶又不愛講究,除了偶爾折騰些吃食,日子過得十分簡樸,這些出息就盡夠她們開銷了。
甚至還能攢下不少。
這日宋時鳶正坐在院子裏的桃花樹下,沐浴着春日的暖陽,自己跟自己下棋,青黛突然一臉驚慌地跑進來。
嘴裏嚷嚷道:“姑娘,不好了,咱家大門口躺了個遍體鱗傷的乞丐,瞅着像是出氣多進氣少的樣子,怕是要死在咱家門口!”
按照陰陽先生的說法,生人橫死門前,可是件十分晦氣的事兒,主人家會連倒幾年大黴。
宋時鳶忙丢下棋子,随青黛到門口瞧了瞧。
果見一衣衫褴褛,頭、臉、身體都布滿血痕的乞丐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家門檻下三步遠的地兒。
她忙吩咐青黛道:“趕緊叫魯大叔套車,去城裏請個大夫來。”
魯大叔是她的佃戶,兼任她家的車夫。
青黛跺了跺腳,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抱怨了一句“姑娘,您又濫好心。”,然後擡腳便往後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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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鳶走到那乞丐跟前,柔聲道:“我已經打發人去給你請大夫了,你可要撐住。”
她不是濫好心,只是在積累福報罷了。
前世她英年早逝,這世遇人不淑落得個合離收場,哪怕她這個不迷信的,也不由得懷疑自己福報不夠。
為免來世再受苦受難,她這幾年做了不少善事。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能将這乞丐救活,也算是不小的功德了。
她這個莊子離縣城不過二裏地,魯大叔又快馬加鞭,所以大夫很快被請來。
只是這乞丐的外傷能治,中的毒卻解不了,大夫只給開了副吊命的藥,暫且将他的命保住。
救人豈能救一半?
宋時鳶又叫魯大叔去其他醫館請大夫。
但一連請了三個,都是無能為力。
她不死心,甚至讓魯大叔駕車趕去府城,花大價錢将府城最負盛名的保和堂的坐堂大夫給請了來。
結果也沒什麽不同。
忙活大半個月,銀錢賠進去幾十兩,人還是要死在自己家裏,把青黛氣得直跳腳:“姑娘,無親無故的,您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別再白費銀錢了。”
“嗯。”宋時鳶颔首。
該想的辦法都想了,她能力有限,也只能幫他到這裏了。
話雖如此,過了一陣子,聽魯大嫂說縣裏來了個專治疑難雜症的西域番僧時,她還是讓魯大叔去把人給請了來。
本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誰知這西域番僧并非浪得虛名,不但知曉乞丐身中何毒,還輕而易舉地配出了解藥。
只是乞丐中毒已久,毒素将他五髒六腑腐蝕殆盡,即便解了毒,他也命不久矣。
快則三兩個月,慢則七八個月。
宋時鳶遺憾之餘,又有些欣慰。
厭世者恨不得原地去世,留戀人世的人,多活一天都覺得慶幸。
她好歹幫他争取到了幾個月的時間呢,也算沒白忙活。
場景一閃,院子裏的桃樹上桃子已然雞蛋那般大。
桃樹下,擺了兩張搖椅,一張上面坐着宋時鳶,另一張上面坐着一身青衫的阿久。
阿久就是那個被宋時鳶千方百計救下來,又命不久矣的乞丐。
其實說乞丐并不合适。
他清洗幹淨,又換了衣裳後,身高腿長,肩寬腰窄,姿态端方,言辭引經據典,不像是乞丐,反倒像是出身極好的大家公子。
如果忽略那毀掉的面容、瞎了的雙眼以及殘掉的雙/腿的話。
“阿久”這個名字,也是宋時鳶起的,沒旁的寓意,單純希望他能活得久一點。
宋時鳶端起奶茶杯,送至阿久嘴邊。
阿久含/住吸管,吸了一口奶茶,然後用嘶啞的嗓音笑道:“阿鳶做的奶茶愈發好喝了。”
坐在小杌子上剝黃豆的青黛聞言,立時柳眉倒豎:“阿久你個臭乞丐,告訴你多少次了,不可以直呼姑娘乳名,你就是不聽!早知道你這般不懂禮數尊卑,姑娘就不該救你。”
阿久淡淡道:“皇帝不急太監急,阿鳶可沒說不許我這般喊她,你個小丫鬟管得倒是多,跟個老媽子似的。”
青黛氣得直跺腳,找宋時鳶主持公道:“姑娘,你看看他,在咱家白吃白喝,還這般嘴/賤,合該拿大棒槌把他打出去才是。”
這樣的情景,自打阿久解毒後,幾乎每日都在上演,宋時鳶早就習以為常了。
她笑着對青黛道:“辛夷正煉豬板油呢,你抱着簸箕去竈房,邊吃豬油渣邊剝豆子豈不更好?”
青黛一聽,立時端起簸箕就往竈房跑。
宋時鳶斜了眼她的背影,無奈地對阿久道:“你呀,明知道她性子急,偏還逗她。”
阿久抿唇笑道:“我見你瞧得開心,方才逗她的,否則誰樂意跟個小丫鬟鬥嘴?”
宋時鳶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莊子上的日子平淡了些,難得有個聽“相聲”的機會,還不允許她看看熱鬧?
阿久耳朵動了動,怕她不自在,忙轉開了話茬,懇求道:“你再給我講點現代的趣事吧。”
“好啊。”宋時鳶幹脆利落地應了下來。
擰眉思索片刻,她腦中突然靈光一閃,笑道:“我給你講講現代的游樂場吧。”
“好啊。”阿久捧場地拍了拍手,一臉期待地說道:“游樂場?聽名字就很有趣。”
宋時鳶臉上呈現懷念的神色,徐徐地将游樂場裏頭的大擺錘、海盜船、摩天輪跟雲霄飛車等設施的玩法跟感受給阿久講解了一番。
然後讪笑道:“那些倒還好,最可怕的是鬼屋。我膽子小,原本不想進去的,朋友非拉我一起。結果我一有風吹草動就發出凄厲的慘叫,不但将其他游客吓個半死,連扮鬼的工作人員都被我吵得四處逃竄……”
說到這裏,她捂臉羞愧道:“實在太丢臉了,我都沒敢再去那游樂場第二次。”
阿久以手掩唇,輕笑幾聲,然後收斂神色,安慰她道:“有膽大的人,就有膽小的人,你尖叫也是人之常情,開鬼屋的店家必定事先有過這樣的思量,倒也不必為此感到羞愧。”
宋時鳶頓時心裏熨帖了。
“阿久,你真會安慰人,我都舍不得你死了,你可要努力多活幾個月呀。”宋時鳶端起布丁碗來,拿湯匙挖了一勺子送到阿久唇邊。
阿久張嘴吃進去,細細咀嚼一番,咽下去後,醜陋無比的臉上露出抹苦笑來:“我盡量吧。”
宋時鳶醒來時,有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悵然。
竟然夢到阿久了。
雖然他答應了會盡量活久一點,雖然她竭盡所能的替他進補,但他也只撐了五個月,就走了。
失去他這個能毫無顧忌說心裏話的人,她悵然了大半年,才緩過來。
可惜阿久的嘴太緊了,她的事兒聽了一籮筐,卻半點不提自己的過往,她想提前尋到他,幫他避過災禍,都不能夠。
“怎地突然醒了?”岑九容的聲音突然響起。
宋時鳶坐起來,傾身拉開帳蔓一角,朝外瞅了一眼,見外頭一片漆黑,也不聞丫鬟仆婦們的聲音,顯然時辰還早。
于是她又躺了回去。
嘴裏道:“做了個噩夢,吓醒了。”
岑九容将她摟進懷裏,問道:“什麽噩夢?”
宋時鳶打了個呵欠,說道:“模模糊糊的,記不清楚了。”
“不怕,夢都是反着的。”岑九容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又霸氣十足道:“就算是真的又如何?有我在,甚都能逆轉。”
宋時鳶眉心一跳。
對呀,有岑九容在呢。
錦衣衛無孔不入,他們若是想尋一個人,天涯海角也能尋到。
阿久受傷是在七年後,現下找到他,提醒他防備旁人暗算,且不說他信不信自己這個陌生人,便是信,怕也無從防備起。
況且她也沒法跟岑九容解釋她跟阿久的關系。
毀容、瞎眼跟斷腿的阿久,她可以随意與他共處一室,無人會誤會,但完好無損的阿久卻不行。
以岑九容的獨占欲,怕是害了阿久。
只能等她跟岑九容成親生子後,她再找契機提這事兒了。
她臉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哼唧道:“是是是,有你這殺星在,鬼神退避。”
岑九容輕笑出聲,擡手揉了揉她的腦袋。
宋時鳶才要睡回籠覺,想了想,又擡起頭來,警惕地問道:“你還不走?我父親慣愛早起四處溜達,仔細你離開時被他撞個正着。”
昨兒一早她醒來時,他就已經不見蹤影了,故而她并不知道他幾時離開的。
岑九容将她的腦袋按回自己胸/膛上,笑道:“放心睡你的吧,到了該離開的時辰,會有人吹哨子提醒我的。”
“哦,那就好。”宋時鳶了然,難怪他半點不憂心,原來有人會卡點提醒他。
她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然後又聽他突然開口道:“阿鳶,我今兒還要喝你做的奶茶。”
“好,回頭我叫辛夷給你送。”宋時鳶幹脆利落地應下來。
區區幾杯奶茶而已,他可是給了自己三千兩銀票呢,每天一杯奶茶,能喝八十多年了。
他今年十八歲,除非他能長命百歲,否則她都虧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