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岑天河身為赤靈, 自然也有自己要報恩的人,只是他運氣不太好,有關他的“系鈴人”的記憶, 全部被他的系鈴人清除掉了。
這種情況并非少見, 系鈴人不一定是人, 也可以是靈師,大概率是位好心的赤靈, 也可能是哪位白靈善心一動日行一善。
靈師們都有自己前世的緣分,都在等待一個答案,在報恩或是尋仇之前, 許多靈師不願再同他人有過多糾纏, 若是有意無意做了誰的系鈴人, 會親手清除掉對方的那段回憶, 讓對方就算死後化為靈師,也無法再尋覓自己,再增緣法。
雖然對岑天河這樣的赤靈來說, 不能親自報恩是有點缺憾,但如他這般的赤靈還是心存感激,充滿希冀。
雖然不能尋到自己的系鈴人了, 但每個自己幫過的人,都可能是自己前世的系鈴人。
這麽想的話, 也蠻好。
岑天河剛成為靈師那會兒,因為尋不見自己的系鈴人, 也曾仔仔細細, 将自己從有意識起到死去之間的記憶一分一秒的回望過, 試圖找到些蛛絲馬跡, 讓自己想起來到底那個人是誰。
但他的系鈴人靈力大概是很強, 記憶清除的天衣無縫,岑天河甚至都無法從自己短短一生裏找到半秒缺失的部分,對方記憶修補的能力過于強大了。
又或者……
對方确實一點兒都不想跟自己沾染任何關系。
岑天河心寬,并沒有受挫的感覺,只是有些遺憾,對方一定是一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人。
是自己不配有機會再和對方相認。
可惜這麽好的人,自己不能再見了。
塵封的記憶,總是在你已經不在意的時候,突然出現,殺你一個措手不及。
翻譯千途筆記本的工作原本因為他開始上手慢,翻譯的磕磕巴巴艱難無比,但後來逐漸對靈師文上手後效率就快多了,在得到遲铮的授意後,岑天河瘋了一般幾乎不借助遲铮留下的銘文,只去看筆記本的後十幾頁,這次只用了不到一天一夜,他就全看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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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岑天河才真正明白,為什麽這麽多年,遲铮不允許自己打開這本筆記本。
才明白,為什麽遲铮說,那都是為了你好。
才明白,為什麽遲铮這麽多年看到自己殺意就藏不住,恨不得活剮了自己。
岑天河是遲铮的便宜舅舅,有多便宜呢,倆人同齡,身為血親,在彼此十八歲之前,見都沒見過面。
岑天河是個私生子,從小到大由母親養大,沒怎麽見過自己那頗有些年紀的爸爸,更沒見過其他親人。
岑天河懂事早,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家是怎麽回事,爸爸有他家庭,有正經的妻子,有女兒有女婿,外孫都有了,還同自己同齡。
自己和母親是不能見光的。
自己的存在,實在是尴尬。
從母親和少見面的父親偶爾的吵鬧通話裏也能聽明白,父親的家庭早就知道自己和母親的存在,只是人家懶得理會不屑處理罷了,岑天河能明白自己身份的多餘,也清楚對人家來說,自己這個母親口裏“父親的獨子”多多少少算個威脅,母親當年是不是有意破壞人家家庭岑天河不清楚,也從不敢追問,他只知道自己不該破壞人家家庭的平靜,故而無論母親說什麽,岑天河從不在父親面前多表現,也不想争什麽,只想早點成年,早點擺脫父親母親的掌控,能賺錢養家,能自食其力,能賺錢供養母親。
鑒于母親每月誇張的花銷,這個目标有些難就是了。
但總歸是個希望,能讓他缺愛又寂寞的童年少年時光裏,不那麽絕望。
父親是常年看不見的,母親将大部分精力傾注在維系和父親的關系還有防備新的女人出現上,甚少有精神去關心他,有這樣小小的希冀,岑天河才能的度過漫長的孤獨時光。
岑天河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已經夠吃力了,成年之後,岑天河才知道真的苦難才剛剛開始。
在母親強力要求下,父親将自己安排到了父親資助過的大學裏。
岑天河的考試分數線确實是過了,這所大學也确實是所好大學,岑天河喜愛的專業也是大學中首屈一指的,父親更是在這所捐過圖書館實驗室,還有在資助的項目,真的入學後按理說是能順風順水的,前提是……
父親的外孫遲铮不在的話。
人的出身是不可選的,岑天河從沒主動作惡,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存在有多礙眼。
進了這所學校,純粹是給父親的家庭添堵。
不是沒哀求過母親,不是沒試圖偷偷填報其他大學,但全都失敗了,開學的時候,岑天河硬着頭皮去了學校,希望自己千萬不要遇到那素未謀面的外甥,岑天河沒膽子見對方,也從不想如母親所願同對方搶什麽。
為了減少碰面的幾率,岑天河稱病躲了集體軍訓,也不敢參與任何社團活動,更沒住校,每天低頭走路,踩點上課,下課馬上回家,争取做個透明人。
天不遂人願,有一次體育課上,幾個不知哪個專業的男生從岑天河身後拍了下,岑天河回頭,幾人哄得一聲笑了起來:“和遲铮長得好像啊……”
岑天河臉上血色盡失。
還是被發現了。
當然,就不可能不被發現,母親讓自己入學就是為了堵心對方的,不可能替自己遮掩,入學快兩月才被找到,已經是運氣好了。
同他争強好勝的母親不同,岑天河自小就很內向,是那種學校裏溫和到有點膽怯的普通男孩。
膽怯到就算是在學校裏受了些委屈,也不願意同母親說。
不過是偶爾被人背後指指點點,不過是小組作業從沒人會同自己同組,不過是交上去的作業總是被踩幾個鞋印,不過是衣服裏被撒一把圖釘,不過是偶爾在學校僻靜處,被根本不認識的人伺候一頓拳腳。
這些招數岑天河從小到大領略過多次了,他能忍。
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受委屈,岑天河也不明白為什麽,似乎一切都是應該的,誰讓他确實是……
私生子。
自己出生帶着原罪,自己的存在,就對這個學校裏的另一位血親帶着威脅。
如果這算是贖罪,那也不錯。
這樣的日子過了不到一個月,岑天河終于見到了自己的那個外甥。
見面的場景實在是尴尬,岑天河那日剛被幾個人料理過,不知是傷到了哪兒,鼻血一直止不住,他狼狽的在水房裏洗臉,頭疼如何才能止血的時候,有人在水池旁放了一杯冰咖啡。
“把裏面的冰塊拿出來,用毛巾包上,壓在鼻梁上。”
岑天河擡頭看過去,一眼明了對方是誰。
來人長得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甚至連脖子上的細小胎記都一模一樣,這必然是父親那個千尊萬貴的外孫,遲铮了。
岑天河遲疑了會兒,打開了咖啡杯,裏面盛滿了冰塊,岑天河取了一塊出來按在了鼻梁上,沉默了片刻後,悶聲道:“對不起。”
遲铮臉上沒什麽表情,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我前幾天剛入學。”
岑天河呆呆的:“哦。”
“之前別人整你,跟我無關,當然,我自己确實不喜歡你。”遲铮平靜地看着岑天河,“為什麽不喜歡你,你自己應該清楚。”
岑天河垂眸,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根本不在乎什麽遺産什麽繼承的事兒,你愛信不信,以前是不知道,以後我不會讓人找你麻煩。”遲铮淡淡道,“我根本就不想看見你,揍你也解決不了什麽麻煩,我懶得摻和你們這些事兒。”
岑天河呆滞的點點頭。
他其實想說,自己也根本不在乎将來的遺産和繼承權,但……
自己就活生生站在這,說這些未免站不住腳。
岑天河的沉默讓遲铮略有些不耐煩,“你……算了,以後再被欺負就是你自己的事兒了,自己看着辦。”
遲铮說罷轉身走了,從那天起,過于明顯的霸淩就這麽消失了。
雖然不疼不癢的白眼和小麻煩還在,但至少沒人在對自己施加暴力了,岑天河很知足,也清楚這是遲铮的意思。
這段時間,幾乎是岑天河人生裏最美好的一段輕松日子了。
遲铮不愛摻和學校裏的事兒,也沒參與幾個社團,跟學生會那些人更是從不來往,但遲鈍如岑天河也看得出來,學校裏的人都很怕遲铮,不會違背他的意思強行賣好,不是有他的庇護,自己過不上這麽平靜的日子。
之前吃的那些苦,想來……大概是其他人的授意了。
至于到底是誰,岑天河也懶得想,原罪在身,為什麽被排擠他比誰都清楚。
岑天河很感激遲铮,即使遲铮根本不想理他,他也不在意。
就這樣,岑天河很不容易的過了一年相對安穩的日子。
雖然還是沒人願意同自己交朋友,但至少沒人明着欺負自己了,岑天河早就習慣了孤獨,他很知足,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
變故發生在大二,遲铮作為交換生,在大二第一個學期就出國了。
遲铮成績優異,在當初擇校時就拿到了學校的交換生名額,本是學生們都知道的事情,只是岑天河在學校存在感太低,又無途徑被告知,大二初開學時,岑天河看着自己被換掉的作業才知道這消息,才遲鈍的意識到一直以來的保護者走了,自己可能又要吃些苦頭了。
岑天河當時第一個念頭是感念遲铮。
那日水房初見後倆人雖再也沒說過話,但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遲铮必然是對自己有許多照顧的,不然不至于他剛一走,教訓就來的這麽快。
岑天河沒去打聽遲铮是幾年交換生,什麽時候能回來,遲铮不欠他的,沒責任替自己當保護傘。
倒是自己作為私生子,享受了人家一年的庇護,是太不要臉,又太貪得無厭了。
什麽樣的日子岑天河都能熬,就算遲铮不回來了,最多就是三年,自己總歸不會被折騰死,忍到畢業就好了。
那會兒的岑天河還沒想到,那些人能多喪心病狂。
偏偏自己母親還不死心,對遲铮出國的事兒岑天河的母親自有一番見解,覺得是對方怕了自己,愈發鬥志昂揚,隔三差五的拉岑天河去見他父親,相對的,學校裏針對自己的手段就越發過分,岑天河一度覺得,不如自己就徹底消失了吧。
自己本來就不該出現。
在有天體育課前,被推進女生換衣間後,岑天河狼狽的一路狂奔,而後将自己關在了男廁所的雜物間裏蹲坐在地上許久,久到學校已經熄燈,岑天河身體徹底麻痹,想站站不起來。
岑天河一遍一遍的想,為什麽日子過的這麽慢,為什麽大學這麽漫長。
岑天河一天不吃不喝,低血糖加上身心俱疲,就這樣昏睡在了雜物間中,記憶消失之前,岑天河依稀記得有人輕輕敲了雜物間的門,慢慢的打開了雜物間。
月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岑天河覺得自己看見了神。
夙辭在人間漫漫尋覓了第二十年的時候,在一間雜物內找到了岑天河。
其他靈師找自己的系鈴人要容易很多,但嚴格來講,十五并不是他的系鈴人,夙辭更是什麽信物也沒有,又背着一項未完成的任務多年,靈力和記憶都失了大半,遇到岑天河的時候已是油盡燈枯之際,他自己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
但眼前的人還是讓他湧起了一些不切實際的妄想,這人身上若有若無的,似是有一點點十五的氣息。
夙辭溫和的問:“同學,你叫什麽?”
雜物間裏蹲坐着的人愣了許久,眼中帶着些戒備,又有些迷茫,呆呆道:“……岑天河。”
夙辭點點頭,怕吓到對方,聲音輕快道,“我丢了點東西在找,你在這做什麽?我拉你起來?”
雜物間裏的岑天河這才确定對方沒惡意,如夢初醒般掙紮着起身,忙道:“不用,我自己可以……謝謝。”
夙辭莞爾,“我又沒幫你什麽,你謝我做什麽?”
岑天河不知道改說什麽,嗫嚅,“……沒什麽,謝謝,你丢了什麽?要我幫你找嗎?”
夙辭搖搖頭,“不用了,我不是你們學校的,來旁聽忘記時間了,你可以送我出去嗎?你們學校很多地方都有門禁,這麽晚了,我沒有學生證,我擔心出不去了。”
岑天河點頭,皺眉揉了下僵硬的手臂,“好。”
對方十分好說話,夙辭有點惡劣的想,這應該不是十五。
他的十五就算是轉生了,應該也沒這麽無害。
不過……
雖然夙辭這會兒對過去的記憶已所剩無多,可這人身上确實有一點點很類似十五的氣息,他覺得自己應該還沒把他的十五忘得那麽幹淨,也許還有一絲希望,在夜色裏,夙辭不緊不慢的走着,“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你有點面熟,你看我面熟嗎?”
岑天河聞言仔細的看了看夙辭,搖頭,“……不好意思,我确實不認識你,完、完全沒印象。對不起。”
“這有什麽對不起的。”夙辭笑了下,聲音很輕道,“那可能是我記錯了,也許是我是不是認識你的什麽……兄弟?或者是表兄之類的?所以才看你面熟。”
岑天河心裏咯噔一下。
半年前,陰歷年的時候,他被迫去了父親家一次。
他的存在早就是房間裏的大象了,所有人都知道,所有人都裝看不見。
因為有各種各樣的原因,除了他母親沒人願意把他放在明面上來讨論,但他已經成年,他父親很想把他這事兒就這麽不明不白的順理成章,陰歷年的時候,竟真的順着他母親的意思,以單獨吃個飯的理由,将他直接帶到了岑家老宅裏。
當日的尴尬情景,岑天河是萬分不想再回想的。
父親向別人介紹了自己,除了幾個遠的不能更遠的“親戚”勉強笑着打了招呼以外,其他人都像沒見到他似的。
父親倒是面色如常,岑天河則像個幽靈一般,混混沌沌的杵在那,像一株不受主人歡迎的瀕死植物,只等着被清理掉。
那日遲铮并不在,岑天河稍稍松了一口氣,自己至少沒當面給遲铮添堵。
在想辦法溜走之前,遲铮的母親找到了岑天河,将他帶到一個無人的小茶廳裏,平靜的同他說了幾句話。
遲铮母親并未說太難聽的話,說話時也并不看着岑天河,眼睛始終看着自己手裏的茶杯,聲音平穩,不緊不慢的吩咐:如果想在學校裏日子過的順當點,就不要再給遲铮找麻煩,就不要再讓自己不舒服。
“遲铮那孩子……我也摸不透他,也許是有點太傲氣了,不屑于理會你,但你不會覺得,他是真把你當自己的……”
舅舅兩個字似乎會髒了遲铮母親的嘴,她沒說出來,繼續道:“至少,不要同人說你和我們家有關系,應該做得到吧?遲铮和我們都丢不起這個人,特別是遲铮,我知道他在照顧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惡心他了呢?讓他的同學朋友知道有你這麽個人,你很開心是嗎?你應該明白你對他來說是個污點吧?因為你,他會被一些人非議,指指點點,你懂吧?”
岑天河臉色慘白的點了點頭。
“同學?”夙辭眨眨眼,見岑天河一直出神,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有哥哥或者弟弟?或者是……”
“沒有。”岑天河低堅定道,“我家裏沒什麽人,我也沒同齡的親戚。”
夙辭輕輕吐了口氣,“這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