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終章
終章
吉普車很快抵達了距離黃金港半英裏的古樹下,我與紅拂老遠便看見前面一輛車的孩子順利跳下,而挨着老樹越近,我的眼淚越是不争氣地流。因為我明白,分別的時候快來了。
車子一陣急剎,連帶着車上的酒桶和米櫃一陣翻滾。我和紅拂雙雙跌坐在車艙裏,我看見他的眼角也罕見地流出了眼淚。
但他并沒有什麽煽情的話,只是猛推了我一把,将我生生從車上推了下去。
“克裏斯,跑!”
他大吼着,下一刻,槍鳴聲響。原來是前頭那輛車裏的黑鬼不小心碰到了鐵索,聲音吸引了司機和副駕駛上的火罐的注意,護衛隊的人立刻停車檢查,而黑鬼、猹猹抱着小豆丁,想也沒想拔腿就跑。
“瘋了,都瘋了!”護衛軍頭領無能地狂叫着,那群孩子腿腳飛快,姿态靈活,要是讓他們渡過了河,穿進麥田,那可真就比田鼠還要難抓。一想到這裏,他便沒了發怒的心思,叫嚣着指揮手下趕緊去追,哪怕是死的,也務必要一個不落地全部抓回來。
“報告長官,後面這輛車裏也新發現了人!”
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見紅拂被兩個男人夾住雙臂,生拉硬拽地從車上拖了下來。
“他跟着我們想幹嘛?”頭領問,很快想到了什麽,“啪啪”兩個耳光,狠狠甩在紅拂的臉上,“小兔崽子,你是不是也想跟着他們跑?!”
“快走!”紅拂仰天長嘯,直到現在,他都不肯暴露我的位置,只是對着霧茫茫的青天,發出一陣獅吼,他知道,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該與我有任何眼神上的接觸。
我匍匐在灌木叢裏,強咬住手臂,避免哭聲驚動四處巡邏的守衛軍。另一邊,黑鬼三人中的小豆丁不慎被生俘,黑鬼同那人撕扯,咬斷了他一根手指,那人便揚手一槍崩在了他腿上。
猹猹吓得“撲通”一下,跪倒在地。
然而最該倒下的卻不是黑鬼,而是那個開槍的士兵。猹猹随那聲重疊的槍響望去,見火罐手裏緊捏着一把手槍,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走過來。
“猹......猹猹.......”火罐一把将人抱住,不斷檢查着他身上四周,“你沒事吧?他們沒把你怎麽樣吧?”
“老大.......”猹猹泣不成聲,“我不走了,老大,就讓我待在這裏陪着你好不好,老大,我不想逃走了,如果外面沒有你,那對我來說跟修道院有什麽區別,我不想跟你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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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傻不傻?”火罐抿淚苦笑,“老大跟紅拂克裏斯他們做了那麽多功課,不都是為了你?你逃出去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有條件就去念書,上學,做個堂堂正正的人,別像你老大我,一身贖不清的爛罪,只怕下了地獄閻王都不肯原諒我.......”
“老大.......”
兩人抱頭痛哭。
我沿着河岸一路摸索,蹲守在他身邊,正準備上前探看黑鬼的傷勢,眼前卻猛地閃過一道銀光。下一刻,火罐一聲慘叫,一注鮮紅從脊背噴湧而出,連帶着他懷中的猹猹,一臉驚愕。火罐應聲翻倒在地。
“老大!”猹猹瘋泣不已,只見剛剛被火罐射傷的士兵一臉快意,猙獰着滿臉鮮血,說:“他被我刺中了動脈,很快就要死了,你們......哈哈哈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說罷便如瘋狗般撲上前去,壓在火罐身上,雙手死死掐住他喉嚨,兩人厮打在一起。
“克裏斯,救我!”
我正準備去救火罐,另一旁的黑鬼痛得叫出了聲。猹猹連滾帶爬地在一旁拉架,卻不出所料地一腳踢開老遠,小豆丁吓得昏了過去。
“克裏斯快,小豆丁......豆丁.......”
黑鬼急出了哭腔,使勁搖晃着懷裏呼吸減弱的男孩,“他這性子,鐵定是受不了驚得,只怕是哮喘發了,又得要吃藥了。”
“吃藥吃藥,吃藥......”我趕忙迎上前去,在小豆丁身上摸索着,很快,從他貼身的小荷包裏摸出大豆丁提前裝好的藥丸,也來不及舀水了,直接将它塞進了小豆丁的嘴裏。
“你可千萬別出事呀,我的小祖宗。”黑鬼急得眼淚只掉,他似乎忘了,自己腿上還帶着傷,血突突地往外流,或許疼痛到了一定程度,真的可以讓人選擇性忽略。
“你去死吧!你們都去死吧!!!”
士兵狠狠壓着地上的火罐,抄起手邊的石頭,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臉上。
“猹.....猹......走......快走........”
火罐擡起血跡斑駁的手,牢牢抱住那人的膝蓋,不讓他往猹猹那邊靠近分毫。
黑鬼猛地站起身,拎起手邊的刺刀,莽撞而去,“媽的我跟你們拼了!”
可沒等他沖上前去,“砰”一聲巨響,男人應聲倒下,又是槍的聲音。
紅拂站在蘆葦跌宕的矮坡上,渾身是血,他似乎也經歷了一場惡戰,用他最後僅剩的一絲力氣,替火罐料理了那個難纏的士兵。
“火罐.......!”
我忙俯身托起奄奄一息的少年,替他揩去臉上的塵土和血,其實火罐生得清秀,只是疏于精養,才讓人一直忽略他本該有的俊秀。
“克裏斯.......紅拂........”他氣息頓殘,身上散發的味道,和阿蘭當初死前一模一樣。
衆人一一湊上前來,圍在火罐身邊,圍在這個橡樹莊最不讨喜的小惡霸身邊,過去人人厭惡他、痛恨他,唯恐避之不及,可如今,大家全都為他灑下真心的眼淚,哭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仿佛一首聲勢迷人的麥田交響曲。
“你們都別哭了。”猹猹将手搭在肚子上,淡淡地笑,“人各有命呀,我作惡太多,如今死在這荒草地裏,是我該有的命數。”
紅拂幾近破音,“什麽死不死的?說你娘的腌臜話,你給我聽着火罐,你必須給我活着,給我好好活着!我還等着你好了同我再打上一架呢!你欠我好多下打我都沒還手,你快起來,讓我好好給你幾拳!”
“哈哈......”火罐看着紅拂的臉,淚從眼角滑落,“紅拂,你還是跟以前一樣,說話那麽讨人厭......只是,你現在贏了,你想打我多少拳都可以,我再也不能夠欺負你了。”
“老大......”猹猹緊緊抱住火罐,“你別走好不好,你別把我一個人丢下.......做人真的太苦了,做人一點兒也不好玩。你讓我跟你下地獄好不好,下地獄陪着你,讓我陪你走完一整段路......”
“你聽聽,”火罐閉上雙眼,只剩嘴皮子在不停地動,“都老大不小的人了,還這麽纏着我。猹,你要你記住,以後你要聽紅拂和克裏斯的話,千萬別和他們犟,知道不知道?”
猹猹揉腮點頭,雙眼哭得如水蜜桃一般腫大。
“克裏斯,你是個好人。”火罐把手蓋在我的手上,垂眼微笑,“莫辜負紅拂。其實我早看出來了,你們兩個對彼此都有意思。”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答。再看紅拂,他也背過身去,只一味默默抽泣。
“其實我有一件事,一直很想告訴你。這件事我憋了很久,藏了很久,也是因為,我知道即便我說了,你們也不會有人相信我。”
像是末日夜裏的最後一點光,火罐像是知道自己快要熄滅了,開始決意掏出那些心底經年不去的陳辭。
“你們都說我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我認。我欺淩弱小,我助纣為虐,我做拍花子誘拐孩子,我獻媚讨好争寵賣乖.......這條條例例我都認,只一件事,我便也是心有苦衷吶!”
言至此處,火罐淚如泉湧,整個人像是燃起來了一樣,噼裏啪啦迸濺出最後的火花。
“外面人人都說我殺了自己的親娘,是個弑母流亡的棄子。我的确殺了我娘,我娘是我殺的......可你們不知道.......不知道.......”火罐仰天大笑,“是她讓我殺她的啊......哈哈......是她讓我殺了她的。”
衆人眼中滿是詫異,連我也有些恍惚,突然感覺眼前人變得好陌生好陌生,不像是我一貫認識的那個火罐。
“那年她生下我後,身子受損,便再也接不了客。後來遇到一個男人,說要娶她,将她從窯子裏贖回去,她信了,卻是從一個魔窟到另一個魔窟。等她明白過來時,已經犯了魚口,就是和阿蘭一樣的花柳病,我四處做童工苦力,攢錢買藥,卻還是徒勞。”
“她那天将我叫到跟前,給了我一大包糖豆。從前她只有過年時才會給我買糖豆,那天卻給了我好多好多。”火罐的語氣越來越輕,到最後,要将耳朵湊到他嘴唇邊上才能聽得清,“等我吃完那些豆子,她便給了我一把剪子,求我讓她去死,求我把她捅死。她哭得那樣慘,像是整個世界都塌下來了一樣,她說媽媽好痛苦,你替我結束這一切好不好......?”
“所以我殺了她。”火罐咽下一口氣,身體一下子不動了,“我不是壞人。”
“火罐.......?”
紅拂探了探他的鼻息,四周出乎意料的安靜。
“火罐!”
一聲尖叫刺穿密林。
“老大........?”猹猹掙紮着爬過去,不停拍打着他的臉,“老大你醒醒,你醒醒?!”
“別拍了,”黑鬼冷冰冰地看着他的臉,驚魂未定,“他已經走了。”
“那我們呢?”小豆丁指着對面河岸問。
紅拂同我雙雙看了眼身後的方向,數不盡的吉普車在靠近,伴随着滾滾黃煙,悉數襲來。
“跑!”
伴随紅拂一聲令下,衆人一窩蜂朝河邊奔去。唯獨猹猹死守在火罐的屍首旁,絲毫不懼那密密麻麻的援軍。
“我不走!”他被紅拂強拽着不松手,兩只手臂死死框着火罐,紅着眼叫嚣,“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守着他,守着老大,誰都別想趕我走!”
“你不走只會跟他一樣死在這荒郊野嶺!”我厲聲喝止,幫着紅拂一同将他拉到自己這邊,“你難道忘了你老大死前吩咐過的話了嗎?!”
“可是.......”
“別可是了!”紅拂一臉恨鐵不成鋼,“你再這樣拖下去,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了你!”
話音剛落,先行抵達的先鋒兵已穿過樹林,來到距離我們百十來米的泉眼邊。大家忙加快手腳動作,一個牽着一個慢渡過河,紅拂想也沒想找到了我後面。
“你先。”
“我不要.......”
“別廢話,我善後!”
紅拂一腳将我踹下河岸,他知道我會游泳,淹不死人,可他卻沒有跟着下來,反是一個轉身,抓起足邊的手槍,大義凜然地走向那群人。
“不要,紅拂!!”我在激浪中翻湧,試圖爬回海岸。
“克裏斯,別回去!”黑鬼緊拽着我,“你回去了,紅拂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什麽意思?什麽做的一切?”我後知後覺,猛地反應過來,“你跟着他一起來騙我!你們一起在騙我對不對?!”
“對不起克裏斯,”黑鬼抹了把臉上的水,艱難地将我抱回到岸邊,看着河對面的那抹紅色越來越淡,我終究沒能控制住,扶着岸頭嚎啕大哭。
“對不......對不起......克裏斯,對不起。”黑鬼一個勁地道歉,“是紅拂讓我別告訴你的,我一直都很想告訴你,你知道的,無論是你還是紅拂,你們誰去死,我都一樣難受.......”
“所以從一開始,一開始這個計劃,這個逃跑計劃,它就漏洞百出、贻笑大方,對不對?!”
我捂住雙眼,不忍細看對岸,眼淚透過指縫,滴滴答答淌了一地,“一群什麽也不懂的孩子,妄想逃出生天,制定了一個自以為是的計劃,殊不知,從一開始,這個計劃的代駕是注定要有人死去.......”
“克裏斯.......”黑鬼與我相擁而泣。
“紅拂他一早就知道,一早就知道,會有人流血。”黑鬼哆哆嗦嗦地從口袋裏摸出一根羽毛,交到我手上,“紅拂說,這是杜鵑鳥的毛。杜鵑鳥是華麗之鳥,生機之鳥,他想你帶着它,回到故鄉,永遠不要再記得他。”
“為什麽?”我看着那片羽毛,視如珍寶,“為什麽一定是他犧牲?”
“是他想要的,”黑鬼看着我的眼睛,淚眼婆娑,“他說,你的他的李靖。”
“李郎,談談你的長安城。”——我緊捏住那片羽毛,突然,“砰”地一聲,驚天巨響,對岸傳來一陣雀躍的歡呼聲。三三兩兩的士兵拖着那抹紅,如臭抹布般将那具屍體和火罐疊到一起。我極力匍匐在麥田深處,看着那道刺眼的紅,将血淚咽回到了肚子裏,心徹底灰死。
“紅拂.......”我不顧黑鬼阻攔,跑出麥田。不想那片羽毛随風一轉,從掌心脫落,往我身後的地方飄去。
“你看連它都在勸你不要回頭!”黑鬼夾着哭腔追趕上前,“克裏斯,別回頭.......求求你......紅拂一定也這樣想的,別回頭.......”
我癡癡然跪倒在地,什麽也看不清了,茫茫的大地,像是回到了我進修道院的第一天。
我擠坐在又髒又臭的吉普車後面,懷揣着那一包袱的銀元,以為未來會是個美好的新世界。紅拂、阿蘭、黑鬼、大豆丁、小豆丁、火罐、猹猹......每個人的影子依次浮現在腦海,卻又如泡影般消散,我明白,有些人永遠地黯淡了。
“我們快走吧。”黑鬼不停催促。
猹猹拉着小豆丁,一步一印地跟在後面。
“我哥哥呢?”孩子天真的聲音在回響。
“你哥哥會來找你的,他答應我們在漢米爾斯莊園外面的路上會合。”
“大豆丁死了。”黑鬼悄悄附在我耳邊,“他和紅拂,是各自都有要成全的人。”
我徐徐回過身,看着對岸那片洶湧的河濤,和那一望無際的蘆葦蕩。這個世界的很多人,似乎什麽都沒留下,大自然的潔淨力,總讓它時時煥發着新的面貌。
岩石上的血跡終會被風擦幹,傷人心的淚與殇,也終堙滅于塵土......
若幹年後,芬蘭國會大廈民族圖書館,一位女孩擠過烏壓壓的人群,朝簽收臺後白發蒼蒼的老人跑去。
此時已過簽售環節,大部分書迷仍不肯離去,等待接下來的采訪環節。
“就幫我簽一下好不好?就簽一本,一本好不好?!”女孩受困于保安的警戒線前,一臉焦灼,“我已經期待這一天很久了,只是路上發生了點小意外,為什麽不讓我簽字?”
“現在不是簽售時間。”保安将她強行拉開,“還請您注意保持距離。”
話才說完,衆人哄聲如沸。步履蹒跚的老者在助理的攙扶下,一拐一拐走上小舞臺,他的手裏,捧着一本最新出版的小說《紅拂夜奔》。
“請原諒我再做一次自我介紹,即便你們在場許多人,都已知曉我的名字。”老者微微鞠躬,再擡身時,眼中滿含淚珠,“克裏斯安德烈斯,一個只會撰寫舊事的糟老頭子,一個一味沉溺于過去的回憶狂。”
“偉大如斯的芬蘭籍作家克裏斯安德烈斯,用他的殘酷筆觸,向我們揭露了上世紀初舊金山初代移民的黑暗與悲傷。他試圖通過一間小小的修道院,和修道院裏的孩子,為大家呈現出一個搖搖欲墜的混亂國度,在《紅拂夜奔》裏,他毫無保留地揭開了所有傷疤,讓歐洲文壇足以肅然起敬。”
光鮮亮麗的介紹詞,掩不去老者眼底平淡的絕望。待他再擡起頭,連門前争執的女孩都忍不住合了上嘴,目光徐徐對上門口那道瘦削的身影。
那人一身樸素裝扮,像是芬蘭永遠霧蒙蒙的天。年紀看上去與臺上的老人旗鼓相當,同樣的滿頭銀發,卻是一臉亞洲五感。他太瘦了,瘦得就像一片樹葉、一顆小草,或者說,一片杜鵑鳥的羽毛。
“我想來簽個字,替我那多年素未謀面的朋友。”老人從懷中拿出一本書,翻開書頁,從中掉落出一枚脫漆腐爛的紐扣。
“請原諒我的冒昧,”克裏斯拄拐上前,滿臉難以置信,執手相看淚眼,“你叫什麽名字?”
來者微微一笑,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将簽字筆和書遞到他手上,俯身微微道,“老家夥,還記得那座長安城嗎?”
【全文文】
很唏噓的一篇,尤其後半段,因為現實生活,經常斷更。但好在還是給了一個結局,可能不那麽盡如人意,但也總算,有所交代。不僅是給讀者的(如果還有的話),也是給自己的。
下一篇《烏蘭巴托》為重蹈覆轍,會提前寫好全本,再開。目前已創作至三分之二的階段,預計不久後就會和大家見面。
最後,感謝大家一路相伴。紅拂或者不完美,但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曾為故事中的人灑過幾滴眼淚,願今後,兩不辜負,你們和我都越來越好。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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