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訣別
訣別
在栗子鼠抵達之前,我率先找到了哈吉。
他正在他的衣帽間更衣,哼着歌,理着領帶,看起來心情十分不錯。
“克裏斯,”見我杵在門外,他并未驅逐,反一臉得意地看着我,“你知道嗎?克裏斯......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
我想到那些擡出去的米櫃,裏面那些宿命待定的孩子,對于哈吉來說,的确是個值得慶祝的日子。
“我有話對你說......”我飛速運轉着大腦,“嗯......我.......我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我想給我父親寫封信。”我胡亂找了個借口,“他同你有舊恩,可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聯系他。”
“今天是公休日,你可以去鎮上,那兒有郵局。”哈吉專心調整着領帶,在鏡子前轉來轉去,“休息日,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
“那我還有一件事.......”我開始找起其他由頭,“ 我想,我想讓你替找一本書。”
“我可沒那麽多閑工夫幫你找什麽書,”哈吉略不耐煩地打斷了我的話:“漢米爾斯先生馬上就來了,今天對所有人來說都非常重要。”
“就一小會,一小會好不好?”
我聽到廊外篤篤篤的腳步聲,栗子鼠應該馬上就到了。
“我有事要舉報!”情急之下,我的嘴不受控制般蹦出這麽一句,“栗子鼠......栗子鼠他......他準備放走所有人.......”
“什麽?!”哈吉明顯被我的話挑起了注意力,我借機反鎖上門,走近道:“是真的,我聽到他跟他身邊的那夥人一起商量,今天裝在米櫃裏的那群孩子,都會在中途偷偷跳車。所有,包括他自己,你如果不信,待會就會看到他來找你,請你過去一趟,讓你親自清點一遍米櫃裏的孩子,這樣事後東窗事發,漢米爾斯就會把責任全都怪在你頭上,栗子鼠這是要拉橡樹莊所有人下水哩!”
我越說越是興奮,謊言一旦撕開一個口,便是滔滔不絕地流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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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小王八蛋!反了天了.......”哈吉氣得一拳打在牆上,他正要發作,敲門聲響了。
栗子鼠如期出現在門外,還沒開口,便被哈吉一個耳光掀倒在地。
“小羊羔子,你敢背叛我?!”
哈吉氣得滿眼通紅。
摔在地上的人顯然還沒明白怎麽回事,撫着烏青的半邊臉,一臉發懵。
即便我不喜歡栗子鼠,可因為自己,讓他挨了打,心裏并不好受。我忙勸解道:“現在最重要的是那些米櫃裏的孩子。”
哈吉瞪了栗子鼠一眼,罵罵咧咧走出門去。我來不及細看栗子鼠的表情,拔腿跟了上去。
“你們,把櫃子全都打開,打開!!!”
哈吉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漢米爾斯的人馬上來了,臨門一腳出現這樣的事,誰也沒想到。
“多少個?”他問那群孩子,“櫃子裏到底有多少個?”
“報告上校,三個。”底下一個孩子低聲說,“這次準備送出去的,總共三個.......”
米櫃的蓋子挨個被撬開,藏在裏頭的孩子一個一個鑽了出來。我暗中給旁邊的紅拂使了個眼色,三個,現在我們知道了,米櫃裏具體有幾個孩子,且他們分別藏在哪幾個櫃子裏。
“主教大人,他們來了......”人群中有人冒了這麽一句,緊接着,門外傳來塵土飛揚的聲響。二十多輛軍用吉普駛入莊園,排成兩列,還有數不清的步兵持槍夾道,今天的陣勢,顯然比我們預想得還要緊迫。
“哈吉,你還在等什麽?”車頭鑽出一顆黑不溜秋的腦袋,他是漢米爾斯先生身邊的親信,叫什麽我已混忘了,總之是與那些人一路的貨色。
“你看看,”他指着自己的勞力士手表,吹胡子瞪眼,“上将和那些貴爵們都已經等急了,你還在這裏磨蹭些什麽?”
“報告我尊敬的護衛軍大人,”哈吉脫下禮貌,半鞠了一躬,答:“是這群小兔崽子,有些情況,請護衛軍大人放心,給我五分鐘,我馬上就能處理好。”
紅拂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我往他示意的方向看。隊列末尾的軍用吉普疏于防守,只有兩條軍犬看守在後備箱門兩側。我撇了眼躲在一邊的大豆丁,他心領神會,擡手抛出晨早啃了一半的肉包子,軍犬似是嗅到肉香,循着包子滾過的路徑,一前一後鑽進了旁邊的灌木叢裏。
“快!”
大豆丁嗫着雙唇,寂靜中轉述着無聲的腹語。說時遲那時快,我和紅拂幾乎是不帶任何準備地,攀上吉普的後欄中。
“把人給我拖上來。”哈吉照舊在前頭吩咐着,底下修士聽到命令,将栗子鼠拖到院子裏。
“打死他。”他不帶任何情緒,仿佛地上的孩子,不過只是一只無關痛癢的蝼蟻,“現在,立刻處死。”
“可是上校.......”底下修士面露難色,“這裏是上帝的避難之所........”
“讓你打就打!”哈吉一巴掌打在修士的臉上,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多一重顧忌,就意味着讓那些貴族再多等上一段時間。
我與紅拂匍匐在車廂尾的雜物箱裏,垂耳聽到這動靜,都有些焦躁。我的焦躁源于那幹系着一個人去留的人命,而紅拂的焦躁,我想多半源自這場驚心動魄的逃跑計劃,到最後能不能順利進行。
車外傳來揚鞭笞打的聲音,伴随着栗子鼠凄厲的慘叫聲,震飛一群又一群鳥雀。
我實在不忍耳聞,想挺身相助,不想身後一只手牢牢将我拉住,是紅拂。
他說:“你出去也是死。”
“可是我不救他......”我并不覺得這是在濫用好心。
“死對他或許是一件好事。”紅拂小聲說道,“你有沒有想過,假如今天事辦成了,哈吉追究起責任,是誰替我們背這個鍋?”
我心中一寒,突然意識到栗子鼠已入窮巷,就像紅拂說得那樣,他注定難逃一死。
“你現在出去,最好最好的結局,無非是你的命,換栗子鼠的命。”紅拂摁住我隐隐顫抖的手,擦了把鼻涕,又說:“可是我也有我的私心,克裏斯,我不想你死。”
我漸漸将身子縮回到車廂的陰影裏,慘叫聲還在繼續,卻一聲比一聲微弱,不到半刻,便徹底沒聲兒了。
“報告上校,人.......死透了。”
我透過布簾的縫隙,看到衆修士将栗子鼠的屍體拖向後院,地上劃出一道如狂蟒般粗長的血痕,猙獰至極。
“對不起.......”我對着地上那灘烏黑發臭的血跡和內髒分泌物,誠心祝禱,即便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我這愧疚因何而來。
“上帝會保佑他的。”紅拂抱住我,“一定會的。”
“上校,您的衣服髒了。”是大豆丁的聲音,計劃還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讓我陪您去再換一套吧。”
哈吉看了看禮服上的血跡,就好像那只是一灘尋常的油污,并不會影響今天的狂歡分毫。他随大豆丁一起,暫離了庭院。
接下來該是火罐登場。
他捂着半瘸的膝蓋,待哈吉走後,方一群一拐走到剛剛的護衛軍隊長跟前。這便是他的好處,在栗子鼠之前,一直是火罐負責挑選孩子,獻給那些貴族。如今栗子鼠慘死,哈吉又被調虎離山,場子裏,便是火罐的天下。
“你,”他指了指猹猹,“還有你,”又指了指黑鬼,“還有你”,再加上一個小豆丁,“你們三個,到櫃子裏去。”
三人如兔子般乖巧地鑽進米櫃裏,替代了原本要被拿去獻祭的孩子。
“就是他們三個,”火罐擠出一臉谄笑,彎着身對護衛軍的人說,“我們就是計劃着将他們送給公爵們。”
“慢着,”其中一位仿佛察覺出什麽,走到裝着小豆丁的櫃子前,敲了敲,說:“你确定,一個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孩子,也是那些大人想要的?”
“這.......”火罐頓時語塞。
“是漢米爾斯太太要求的。”大豆丁的聲音如同天外神助,他一步步走下臺階,走下火罐身邊,款款道,“往日裏漢米爾斯太太有多喜歡他,難道護衛軍大人看不出來嗎?”
發聲的人立馬閉上了嘴。
“哈吉怎麽沒跟大豆丁一塊兒出來?”我看了看車頭,這會子,他換完衣服該和大豆丁一塊兒出來才是。
“誰知道呢,沒準怕漢米爾斯吼他,躲在屋子裏,不敢去了。”紅拂如是說道。
“那我們該在哪兒會和?”
“進黃金港前半英裏的那棵大古樹,你還記得吧?”紅拂隔空同外頭的大豆丁和火罐對視了一眼,回身道,“我們同他們在那兒會合跳車。”
“然後呢?”
“然後我們得幫火罐和猹猹,渡過河,過河進了麥道,他們就很難再抓住他們了。”
“可是漢米爾斯等人遲早會發現三個米櫃是空的.......”我突然才發現這個計劃裏的纰漏,或者說,也只有我認為,這是一個纰漏。
“傻子,不讓他們死,自然有人代替他們去死。”渾不見底的黑暗裏,紅拂咧嘴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居然還有心思笑。
“我是賤命一條。”紅拂眼裏的光忽而暗了,“阿蘭死了以後,我就如野鬼孤魂一般,但是你不是,克裏斯,你還有你的媽媽,你的故鄉........”
“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車子抖抖地看,路勢并不平坦,颠簸得似乎要把我的五髒六腑擠出來一般,“如果你一開始告訴我,我一定不會讓你跟我上這輛車。”
“對不起克裏斯,”紅拂将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似親非親地啄了我一口,有液體流入到我脖子邊,“從這個計劃一開始,我就準備替他們去死。”
“對不起,我騙了你。”
“騙了我什麽?”
“騙了你,”他說,眼淚一下子淌了出來,“騙了你,紅拂并不能夜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