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楠市療養院。
顏籁脖頸上綁着一圈紗布, 戴着毛線帽,盤腿坐在病床上。
林澄淨将剝好的柚子放在她面前, 長嘆口氣,“你都這樣了,還工作呢?”
“統一一下文件格式,資料要交上去檢查了,托別人幫忙還得欠一人情,麻煩。”
顏籁重複着鼠标右拉、格式刷、點擊、下一行。眼睛和手各忙各的。
林1銥誮澄淨瞥了一眼她電腦屏幕,全是密密麻麻的字,“我看你們單位年終該給你頒個榮譽,勞動模範。”
他跟唐僧似的在旁邊喋喋不休, 讓她弄錯了一步,顏籁按了撤回,無奈問:“大哥, 你怎麽還不去上班?”
“還早。”
林澄淨拿水果叉插了塊柚子送到她嘴邊, “嘗嘗。”
顏籁側了側頭,“別鬧, 忙着呢。”
“吃一口,嘗嘗甜不甜。”
她不領情,拒絕得很明确, “不要。”
好心當成驢肝肺,林澄淨不樂意了, “我這特意給你剝的,一點面子也不給,有你這樣的麽?”
她跟他瞪着。
林澄淨有時候就像某些專.制主義的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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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她一蹶不振的時候, 他也不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安慰她,和個二踢腳似的, 天天把她從窩裏提溜出去,也不管她樂不樂意,摁着她跑步,吃飯,學習,愣是把她從失業女青年“激”成了國家公務員。
簡直是雞娃的一把好手,以後誰投胎當他小孩可倒大黴了。
可他的“道德綁架”總能奏效,顏籁只能放下電腦,拿了塊柚子啃。
“這年頭還有牛不喝水硬按頭的,真是……”
她吃了一口就難以接受地眯起了眼睛,“齁酸。”
“不好吃?”
“大哥,你自己嘗嘗!”
他軟了語氣,“那行,放着吧,不愛吃別吃了。”
顏籁繼續工作,同時催他,“時間不早了,你也趕緊工作去吧。”
林澄淨把果碗放到了一旁,又從一旁櫃子裏拿出了維生素軟糖和小零食,倒在零食盤子裏放在她手邊,提醒她:“記得吃營養素。”
顏籁看一眼,一言難盡:“你不覺得這很像狗糧嗎?”
“我發現你最近說話真是,”林澄淨想出個比較貼切的形容詞,“刻薄。”
“你這人也真是,玻璃心。”
不知道這調侃的話又戳到他哪個點了,林澄淨微怒道:“我現在真是後悔,為什麽之前要慫恿你考回楠城。你出個差,還差點……我真是!我真是!”林澄淨氣得站了起來,心裏又氣又後怕。
“真是什麽呀?我這人生又多了一段死裏逃生的經歷,拓展的是我人生的寬度。”她還能假正經地滿嘴跑馬。
林澄淨閉了閉眼睛,“你把我氣死算了。”
三五度的溫度,她一個女孩子,義無反顧就往水裏跳,送到了醫院嘴唇都烏紫烏紫了。
就她那點狗刨的游泳功夫,別說救人,但凡老天稍微閉點眼,她今天就得去閻王殿點卯了。
她在單位填的緊急聯系人是他的號碼,林澄淨接到通知電話的時候,腿都軟了。
萬幸她沒有事,昏迷了一晚上,第二天就生龍活虎,還能轉着法地想着怎麽擺布人了。
想到這,他又問:“你昨天說的那不靠譜的事,真想好了?”
“我還跟你開玩笑嗎?”
林澄淨皺眉:“這麽狗血又離譜的主意,也就你能想得出,你覺得他能信?”
她拍了拍不靈敏的鼠标,“噠噠”兩聲,三心二意地跟他侃着:“這叫不破不立,你就配合說我腦震蕩,失憶了。你看過楚門的世界吧,三人成虎,事實勝于雄辯,不信也得信。”
“那要怎麽解釋你就偏偏不記得他了?”
“我這失憶和一般的失憶不一樣,不是完全忘記了,屬于記憶紊亂,現在在我心裏,你才是我哥。”
她不去寫小說真是屈才了。
林澄淨倚靠着她的床尾,抱臂道:“你這就不怕傷他的心了?”
說這話時,他面無表情。
她握着鼠标的手頓了頓,擡頭問林澄淨,“你說我對他的喜歡明不明顯?”
“一般吧,比黃蓉倒追郭靖,趙敏倒追張無忌還差點。”
他一向毒舌,拐彎抹角地諷刺她。
顏籁也不在意,權當誇獎了,攤手一笑,“是啊,可是我跟他做了快二十年的兄妹,就算拉拉小手,擁個抱,都帶着哥哥妹妹的味兒,他也總覺得他是我哥,好像喜歡我是什麽難以啓齒的事情,你說他這不是有病嗎?”
可他就是有病——!
林澄淨咬住舌尖,堪堪把這句話壓下去。
他再清楚不過,顏籁從沒在乎過林鶴夢身上的不好,過不去那個檻的,從來是林鶴夢自己。
他是既怕,又怕。
他既怕林鶴夢幡然醒悟,一舉獲勝,也怕她一意孤行,撞破南牆不回頭。
他無法讓顏籁不再喜歡林鶴夢,只能在背地裏做為人所恥的小動作,一遍遍在林鶴夢傷口上撒鹽,讓他見到她也要避退三尺……可他低估了她的執着。
“你為什麽就非他不可呢?”他苦笑。
思索着答案,她抿唇咬了咬唇上的幹皮,想起林鶴夢的吻,克制而又熱烈,同他那一向平和清冷的性格大相徑庭,她咬破了皮,嘗到了腥味,松開唇後道:“以前吧,我覺得是執念,而現在要說,我覺得就是喜歡,我想親他,摸他,抱他,回應他,而不僅僅只是得到他。”她說得認真。
林澄淨微怔,而後冷笑,“學文科的就是不一樣,把好色說得好清純。”
她老臉一燥,擺擺手,“哎喲,看破不揭破。”
林澄淨:“......”
他扯開嘴角,麻木問:“那你睡到他,就心滿意足了嗎?”
簡直虎狼之詞,怎麽能說得這麽直白?
成年人的純愛世界是需要委婉的暧昧來包裝的。
她搖了搖手指,“你不要說得那麽龌龊。我想要的是一種關系的轉變,是想要他正視這段感情。人生也就那麽幾十年,我已經跟他耗了快二十年了,不推他一把,難道還要再耗下去嗎?人這輩子又有幾個二十年呢?”
“他如果并沒有按着你排的劇本來走呢?”
她捏着臉頰,玩笑似的認真說:“那我就跟他耗一輩子。”
“不回頭?”
“不回頭。”
苦澀像一根針刺透他的舌尖,在那兒打了一個并不漂亮的舌釘,時刻提醒他疼痛的存在。
但他總想用牙齒去咬一咬那傷口,從疼痛中獲得病态的快.感。
用自虐的方式來傾訴愛。
他掀起唇角,笑了笑說:“好,你都已經下定決心,我什麽時候不站在你這邊呢?”
他這輩子肯定是來還債的,否則如何解釋,他要在沙漠找一片海,在一座火山旁邊等待鯨魚躍出海面?
她不是他的海,亦不是他的鯨魚。
他在做徒勞無功的事,還蠢得自知地甘之如饴。
他拎起沙發上的外套和電腦包,“我要走了,你記得吃營養素。”
“早去早回哦,”她先進入了角色,從電腦後抿出一個乖巧的笑,“淨哥。”
“戲精。”
他笑罵着,将外套往肩上一搭,倉皇地離開了她的房間。
那天陽光應當很烈,他一走出房間眼角便熱得刺痛,他緊緊閉了閉眼,才平穩如初地走出去。
見他終于上班去了,顏籁扭了扭肩膀,又掀起衣服,龇牙咧嘴地看了看自己後腰上的大片烏紫。
腰撞在石臺邊,那時太着急,又太冷,以至于對痛覺都麻痹了,一直到後來清醒才發覺腰疼得不行。
她本來就腰椎盤突出,這一下沒把左邊的腰突撞回去,倒是把另一邊的腰給撞凹了一道口子,真成S型身材了。
頭疼,脖子疼,腰疼。
都說大學生容易嘎,她這種百八十年不動彈一下的社畜稍微磕碰一下,至少得用後半輩子的時間來恢複元氣。
雖然體質虛得一塌糊塗,但好在年輕。
意識清醒後的第三天,顏籁就能下床了。
楠市療養院,一千五一晚上,大多是退休的不差錢的老頭老太太在這養身體,雖然醫保能報大半,但剩下的費用也夠她這種勒緊褲腰帶過日子的底層社畜心肝疼好久了。
她下床溜達了一陣,發現活動起來也沒有像她想的那麽不便,生活也完全能自理,當天她就麻溜辦了退院手續,捂緊自己扁了一截的錢包一瘸一拐地出了院。
沒急着回家,她先去手機店買了新手機,補辦了電話卡,接着轉道去了另一家醫院。
她拎着一個行李袋,穿着低調的連帽衫,還戴着帽子和口罩,做賊似的竄到ICU樓層,被ICU護士攔了下來,告訴她,她要找的病人已經轉到普通病房了。
于是她又跑到普通病房,找護士臺的小姐姐問到了林鶴夢的病房號,壓低了鴨舌帽靠邊溜達了過去。
時間尚早,過道沒什麽人。
她走到病房外,踮起腳,從觀察玻璃往裏瞅了一眼。
兩人間的病房,另一張床是空的,她只看見了一個背影。
是林鶴夢。
初晨的光穿過他白色的病號服,透出一節勁瘦的腰影,他正因為咳嗽而微微發顫。
咳得難受了,他弓下了肩,骨感的手指緊攥着床緣,青筋隐現。
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麽,時而低咳幾聲,塌着肩膀,好像只是坐着。
她眼睛就忽地一酸,心道:怎麽只有他一個人在這,陪護呢?
手指不自覺搭在了把手上,卻又很猶豫,她不确定自己應不應該推開這扇門。
推開門——她可以擁抱他,關心他,給他拍拍肩背,給他以安慰,他們依然還是兄妹,妥帖關心,保持着彼此親近而不親昵的距離。
轉身離開——“忘掉”他這個人,也“忘掉”了他們之間的關系,他們之間不再是兄妹,她也不再需要一個哥哥,他還想走到她身邊來,有且僅有的身份只能是愛人。
林澄淨說她想的方法狗血且離譜,但只要有用,別說裝失憶,裝癌症都行——當然,後者就太晦氣了。
她真的很好奇,當她心裏的“鶴哥”換了人,他和她之間不再有一層虛無缥缈的兄妹羁絆,他能不能勇敢地踏出那一步,向她走過來?
她正出神時,身後忽然有了腳步聲,她一回頭,意識到不好——
是劉越。
她立刻低下頭。
哪怕戴了口罩和帽子,也還是生怕自己被認出來,因此把帽子往下拉了拉,匆匆就要走。
她裹得實在嚴實,劉越也确實沒有認出她來,只是語氣客套地問:“是來找人的嗎?”
一說話就暴露了。
她緊閉着嘴,沒有回答,邁大步伐三步并作兩步朝着樓梯間逃了去。
林鶴夢聽到了門外的聲音,在劉越走進來後,他擡頭問:“老師,怎麽了?”
“剛剛有個小姑娘站在這,看着像是來找人的。”
“小姑娘?”他微微擰眉。
劉越道:“是啊,戴着帽子和口罩,看身形倒是和小顏還挺像的。”
他這句話讓林鶴夢“噌”地撐着床站了起來。
劉越一驚,問:“怎麽了?”
“她剛剛往哪個方向走了?”
他急促追問。
劉越說:“樓梯間吧。”
剛剛還咳得下不了床的男人,欻地一下,拉開門便追了出去。
“鶴夢啊!”
劉越趕緊跟上去。
病房旁邊,安全通道的門還在微微地晃。
他滿懷期冀地一把推開門,低低喊了一聲:“滿滿?”
回應他的是一片寂靜。
樓梯間是空的,根本沒有人。
他不死心,又握着扶手往下追去。
一直到一樓,環顧完整個大廳都沒有任何一個熟悉的身影,倒是大家看着他一個病人急匆匆跑出來,好奇地打量着他。
“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這麽高的女生從這下來?”林鶴夢攔了一個排隊取藥的路人,在身前比劃了一下。
路人茫然搖搖頭,“沒有啊。”
他失魂落魄地站着。
松下了手臂,塌下了肩膀。
劉越可沒有年輕人的體力,坐了電梯追下來。
見林鶴夢還站在大廳裏,他松口氣道:“鶴夢,你這突然跑下來是做什麽?”
适才跑得急了,吸入的空氣壓迫肺部,他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咳完嘴唇又是一片嫣紅。
“哎,你啊!”
劉越想要責備,最後嘆口氣,說出口就只有一句,“快回去躺着吧!”
他這個學生,一聽到喜歡的人的名字就瘋了,真是要走火入魔了!
他之前對于顏籁的情況也不了解,還想過給她和鶴夢撮合撮合。
直到幾天前小顏搶救,一個男人風塵仆仆趕來,不顧醫生勸阻在手術通知單上簽了字,他才“恍然大悟”——
不是親戚,卻又是緊急聯系人,是什麽關系簡直昭然欲揭。
他怕自己這個學生傷心,這幾天都不敢在他耳邊提起小顏的名字,偏偏今天說漏了嘴,鬧了這麽一出。
劉越找補道:“其實我剛剛就是打眼那麽一看,小姑娘嘛,高高瘦瘦的,那都長得差不多,你想想,小顏現在傷還沒好呢,哪這麽快就能來找你了,而且她來了,怎麽可能不看看你就走了?”
見他緊抿着唇,劉越又勸解:“你就聽老師的,等自己傷好了再去找她,不然她見了也擔心,你說是不是?”
好一番口舌,他總算把這孩子給哄回了病房。
樓梯間。
顏籁蹲在樓上,一直聽到樓梯間聲音都消失了,她才松了口氣抓緊下樓。
回了家,她将行李、帽子和口罩都扔在沙發上,感覺這一路跑掉了半條命。
時間已近傍晚,她将補辦的電話卡插進手機裏,想看看最近都有些什麽消息。
驀地,電話鈴聲響了。
林鶴夢數次撥打顏籁的手機號碼,都提示無人接聽,直到這天晚上,電話終于通了。
他驚愕到一時失語。
電話那邊的人輕輕平緩着呼吸,先問:“你好,是誰?”
“滿滿,是我。”
他聲音很輕,卻又沉而啞,壓抑着發狂的思念和一顆心落地的擔憂。
可那頭傳來的聲音只有幾分困惑:“抱歉,可以直接說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