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他的這聲“媽”讓許三蘭放下了緊張和戒備。
她咿咿呀呀地比劃着, 手擡到自己頭頂和林鶴夢眉心處,又不确定地往下移了移, 放在了他鼻子處。
意在告訴他們,王東保上次來看她的時候是這麽高。
王東保身高比林鶴夢矮上一大截,按她的比劃的高度倒是差不多。
可顯然他們是問不出想知道的答案的。
因為在許三蘭的世界裏,就沒有具體時間的觀念,她分不清幾天和幾周,也不知道幾個月和幾年,她只知道很久很久,久到她看哪個青年都像她兒子......
顏籁看向林鶴夢,輕聲做口型道:“鶴哥, 我們先做取樣吧。”
林鶴夢點點頭。
他從摩托車箱子裏拿來了裝取樣的試劑冷藏箱子。
顏籁将許三蘭扶到椅子上坐下,道:“您張開嘴,我們從您口腔中取一點表皮細胞可以嗎?”
許三蘭聽不懂, 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顏籁看向林鶴夢。他換了個說法:“我們幫你檢查一下牙齒好不好啊?”
面對“兒子”的要求, 許三蘭馬上聽話地張開了嘴。
林鶴夢撕開一根取樣拭子,蹲下身, 輕輕地在她口腔內壁刮了刮。
許三蘭被刮得口腔發癢,忍不住想咯咯笑,顏籁趕忙道:“阿姨, 先不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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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三蘭便擺出嚴肅的表情,努力地想忍住笑。
她的視線一直跟随着林鶴夢而動, 像一個好好表現後,期待着等待誇獎的孩子。
她的世界是純粹的。
純粹到讓他們都感到良心不安。
一會兒後,林鶴夢将拭子取出來, 放進取樣瓶內折斷,蓋好蓋子, 重新放回冷凍盒內。
許三蘭還在乖巧張着嘴,靜靜地看着他們。
顏籁誇贊道:“阿姨可以了,你真棒!”
許三蘭這才閉上了嘴,開心地笑了起來。
她稀裏糊塗地把他們當成了王東保和王東保媳婦,格外配合,這才讓取樣過程意外順利。
收拾東西時,顏籁問:“鶴哥,我們要不要和這家其他人打個招呼?”
“你不怕我們來找許三蘭的消息傳到王孟仲耳朵裏嗎?”林鶴夢說。
顏籁一想,還真是。
她猶豫了弋下,“那我們就這麽走了?”
總感覺他們這事幹得有點詭異,像是忽悠老頭老太太的保健産品推銷員,一進門就先喊“媽”,一完成任務就走......
“先等DNA檢測出結果,如果不是王東保,”他頓了頓,“我們也不用再來了,就當這事沒發生過吧。”
倆人緊湊在一塊耳語,商量完了才看向許三蘭。
顏籁溫言軟語說:“阿姨,我們要走了,你一個人好好的啊。”
一聽他們要走,許三蘭馬上站起身,着急忙慌地拉住了他們倆人,“吃,飯。”
“阿姨,我們還有事要去做,就不吃飯了。”顏籁搖頭。
許三蘭依然拽着他們倆人的袖子,“紅薯,紅薯。”
倆人猶豫了一下。許三蘭立馬跑進了廚房,她用鐵鉗在竈裏扒拉了好一會兒,扒拉出了兩個烏漆嘛黑的紅薯,着急忙慌去拿,燙得一縮,又趕忙用毛巾包着,歡天喜地跑出來,遞給了他倆。
顏籁哪好意思收,連忙擺手,“謝謝阿姨,我們......”
“收下吧。”林鶴夢低聲道。
紅薯才放進竈裏,還是硬的,根本沒熟。
他們還是接過了她遞來的烤紅薯,仔細地擦幹紅薯上的灰塵,揣進了兜裏。
“等、等。”許三蘭焦急地喊着,又跑回小房間。
她是想拿袋子裝花生。
那花生還是新鮮的,剛從地裏挖出來,帶着長長的根須和厚厚的泥,鋪了一篩子。
“阿姨,我們什麽都不缺,不用了!”她緊緊拉住了許三蘭的手,将她攔住,又側頭問林鶴夢,“你身上有帶現金嗎?”
“都是用手機,沒帶過零錢了。”他無奈。
顏籁身上也沒有現金,咬了咬唇,一時有些窘迫。
“算了,有機會下次再給她帶點什麽。”林鶴夢安慰道。
下次。
其實最好是不要有下次了。
因為下次再來,一定不會是好消息。
見他們都要走了,許三蘭有些依依不舍地扒在門邊看着他們。
盡管難過已經快溢出來了,但她也不鬧,像個懂事的孩子,也仿佛這個院裏有根繩子拴着她,讓她不敢踏出院門半步。
顏籁回頭沖她揮了揮手:“阿姨,我們走啦。”
許三蘭點點頭,又看向林鶴夢,林鶴夢張開嘴,道:“媽,我們走了。”
他這一聲“媽”将許三蘭叫得眼眶紅紅的,她抿住唇,小孩似的憋着眼淚,堅強地點了點頭。
見到許三蘭之前,顏籁沒想到和她溝通會這麽順利。她不是完全不通人情,她知道招待客人,也知道在他們要走的時候準備東西讓他們帶走,顯然神智還是清醒的。
對于許三蘭現在的處境,倆人都還有疑惑,于是沒有急着離開,在附近想找個村民問問許三蘭的情況。
鄉間小路,扛着鋤頭的大爺迎面走過來。沒見過他們這兩張生人面孔,又格外地多打量了他們幾眼。
對視上了這一眼,林鶴夢就叫住了他。
他停下車,打開頭盔面罩,問村民:“請問你知道龍門坡16號的那個許三蘭嗎?”
村民道:“哦,那個女人啊,她是個弱智。”
“她現在過得怎麽樣,結婚了嗎?”
顏籁追問。
村民道:“結婚啊,肯定結了,她男人在礦山裏挖礦的,白天留她一個人看家,她雖然傻,但也有點好,不瞎往外跑。”
顏籁再問:“那她現在有小孩了嗎?”
“有啊,大的都上初中了吧,你們問這些做什麽?”村民奇怪道。
有孩子了,聽起來還不止一個?
倆人有些意外。
見村民奇怪地打量他倆,顏籁靈活運用從劉越那學的編瞎話的能力,張口就道:“那個,我看她特像我一個以前的遠房親戚,所以想了解一下她的情況。”
誰知道,聽她說完這個話,那村民露出警惕的神色,緊緊閉上嘴,什麽都不說,轉身就走了。
顏籁還想再問幾句的,扭過身子喊了兩聲:“叔!叔!”
誰知那村民倒是越走越快,扛着鋤頭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他們面前。
顏籁錯愕地問林鶴夢:“我說錯話了嗎?”
林鶴夢想了想,“你還記得我們之前在王家村走訪,有人說許三蘭是被王孟仲賣到其他村的嗎?”
“當然。”
她隐約反應過來,後背忽地發涼,不禁直了直身,“你是說......”
“現在看來,八成是真的了。”
他臉色沉了下去。
他的神情很難看。
顏籁知道他肯定是又想起了往事。
農村婦女一向被視為社會底層,稍有學識的人便覺得她們沒文化,素質低,只有大嗓門,惹人煩,不講道理,一言不合就撒潑打滾。
可一個女人,一個無力自保的女人。
在一個貧窮落後的地方,她越羸弱,越溫順,越容忍,越會被連骨頭都不剩地“吃掉”。
他的母親清秀,溫和,是個性子極其好的人,事事忍讓,處處體恤別人。就是鄰居修瓦,排水的屋檐修到了她家的院子裏,她也只會說,算了,忍忍吧。
忍着忍着,她就成了別人眼裏不會反抗的“羊”。
那不是她的錯。
惡果卻要由她來承擔。
農村婦女身處那樣的環境,群狼環伺,她們不靠嗓子喊出委屈,不靠斤斤計較捍衛權益,不靠撒潑打滾來突顯自己不好惹,又該如何生存?
有一些女人,生活在那樣的世界,只有那樣的一些見識,不是她們的錯誤,更不該受到苛責。
是惡将人扭曲。
他們找尋真相,尋求正義,不僅是為了當下那一個案子,那一處正義,更是為了警告威吓所有“繁殖增生”的惡。
你們,一定會付出代價。
她輕吐一口氣,将內心的憋悶都化作濁氣吐出。
在摩托車重新發動時,她拽了拽他的衣擺,“鶴哥,我們去看看你媽媽吧。”
他微怔了一下,然後點頭說:“好。”
林鶴夢載着顏籁一路騎車上山,直到墳冢下。
他指着山道遠處的一塊墓碑道:“就在那兒。”
這條山道經久沒有人來打理,雜草肆意生長,灌木與綠枝縱橫交錯,将一片的墳墓都遮蓋得嚴實。
唯獨山坡上的有一塊墓碑前是幹淨的。
“原來你已經來過了。”
她多餘替他操心這些,不免有些羞窘。
“偶爾會來,也待得不久,清理一下就走了。”他說。
顏籁問林鶴夢:“你是不是也去看過我外公了?”
他有些訝異,“你怎麽知道的?”
“前幾天我帶着我師父還有劉越主任一起去看了我外公,看到了你放的花。”她溫柔的眼眸看着他,微笑說,“鶴哥,謝謝。”
他板着臉,微微抿唇,“你還要和我說謝?”
“當然要謝。”
她眼睛彎成了一道彎,輕巧地挽住他的胳膊,“不過先說好了,下次我們一起去。”
她那被風吹淩亂的長發掃過他擡起的指尖。他自己都未察覺到,說出“好”這個字時,聲線在發顫。
她是回來了,回到了他的身邊,還願意将他視為家人。
他……還有家。
林鶴夢将墳墓又清理了一遍,收拾得幹幹淨淨、體體面面。
就像母親生前的潔淨一樣。
顏籁站在賀書漫的墓前,許願一般雙手合握,虔誠禱告:
阿姨,不知道您還記不記得我外公,在那邊有沒有看到他?
他是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有一點弓背,膝蓋不好,走的時候變得瘦瘦的,不太好看了,但他耳朵後面有一個很大的疤痕,很明顯的。
如果您見到了他,麻煩和他打個招呼吧,告訴他,滿滿現在過得很好,一點也不想他,讓他也別再挂念那個小沒良心的了!
阿姨,我長大了,鶴哥也長大了,盡管我們現在的力量還很渺小很渺小,我們也會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的。
如果你們還願意來這個世上,不要再經歷悲傷而沉重的人生了,來體驗為自己而活的幸福人生吧。
而我和鶴哥,雖然還有一點坎坷,但也會努力走向幸福的......
“你在心裏說了什麽?”見她伫立良久,林鶴夢忍不住好奇問。
顏籁睜開一只眼睛,煞有介事地胡謅道:“我讓阿姨保佑保佑我,讓我事業高升,再早日找到我的如意郎君,過上順遂而幸福的人生。”
她狡黠一笑,他卻良久無語。
他就不該問這話。
林鶴夢簡直想抽自己一耳刮。
這樣的事,他從不敢想,也不能想。
心裏偶爾冒出“滿滿會嫁人”這個想法,倒撲的情緒像一缸醋一般将他淹沒,浸出酸味,臭味,浸得他那從不敢掀開的傷口陣陣作疼,就像被一把錐子從胸腔剖到心髒。
可她總有天會和別的男人結婚、生子,過上她理想的幸福而美滿的生活。
他又想起了那個混亂夜晚,她摟住他的脖頸,熱烈而真誠地吻他。
他的滿滿……
他也曾短暫地,像個卑劣的偷獵者那樣擁有過。
有天她是否也會那樣熱烈地吻別的男人?
想到這,他胸腔堵得幾乎要喘不上氣。
回程路上,他的低氣壓如有實質。
空氣像被壓縮般沉寂。
她知道,她是偏要“折磨”他。
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她都絕非無心。
她要讓他這只烏龜心甘情願從他厚厚的殼裏地鑽出來。
要讓他親口說出:他愛她,是情人的愛,是獨占的愛,是想厮守終生的愛。
——
劉越知道他們取到DNA樣本了,連說三個“好”,讓林鶴夢從桐立縣就出發,抓緊時間把樣本送回市裏。
林鶴夢還是先從桐立縣開回到金烏縣,将顏籁送到了賓館門口。
顏籁正想問他打算怎麽去市裏,驟然被一輛停在賓館門口的騷包豪車亮瞎了眼。
那是一輛很是嚣張的紅色跑車。
停在這座灰撲撲的小城裏,簡直像掉進雞窩的鳳凰。
她正想和林鶴夢吐槽哪個暴發戶這麽能顯擺。
駕駛室的車門忽然開了,車裏下來個年輕男人,戴着墨鏡,直奔他們而來。
“鶴哥。”
他笑着伸出了手。
在他們短暫碰拳時,顏籁石化了。
林鶴夢坐直了身體,摘下頭盔道:“不是叫你把我那臺車送過來嗎?”
“不都一樣嗎?正好試了試新車,這還是我的寶貝愛車第一次上高速,開得好爽啊!”男人大咧咧道。
顏籁默默從摩托車上下來,解開了頭盔。
男人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她身上,打量問:“這小美女是?”
在外人面前,她又恢複了清淡、不遠不近的模樣,微微點頭道:“顏籁,顏色顏,天籁的籁。”
有點高冷的美女啊。
謝宇昂立刻收起了吊兒郎當的德性,彬彬有禮地朝她伸手,“你們是同事,對吧?”
林鶴夢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甚覺刺眼,語氣也沉了,“這是我妹妹。”
妹妹那不是更好!
“哦,噢!”謝宇昂立刻兩只手都握緊了顏籁的手,道,“久仰久仰,以前就知道鶴哥有個妹妹,一直還沒見過,沒想到這麽漂亮啊!”
見了他一秒谄媚的變臉技能,顏籁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林鶴夢擡腿下車,拽開了謝宇昂的豬蹄,将顏籁又拉到了自己身後,直奔主題道:“我要送樣本回市裏,現在就走。”
謝宇昂牢騷:“這麽急?不請我吃個飯?”
“不早了,再過兩個多小時法醫鑒定所就要下班了,我的樣本急着送檢,下次請你。”他語氣淡淡。
他又轉身看顏籁,目光下落在她剛剛被握過的手上,簡直想掀起衣擺給她擦幹淨,又忍住了非理性的想法,面色溫和道:“滿滿,我去市裏了,你回房間好好休息。”
她知道任務時間緊,必須今天速去速回,可想到他要走,她心裏又澀澀的,很是有些不舍。
她眼巴巴道:“那你早去早回。”
“好。”
“要是太晚了,在市裏住一晚再回來吧。”她還是更擔心他的安全。
還沒出發,他的心已經快從市裏繞一圈回來了。
他想擡手蹭蹭她臉頰,在身上留下些她的觸感、溫度,可手擡起,還是被理性阻攔住,怕他人對她産生誤解,蜷了蜷手指,無聲落下,眉眼一彎,笑着說:“好。”
他總是什麽都是好。
顏籁皺了皺鼻子。
林鶴夢一見她這表情,就知道她又不快了,他摩挲着指尖,認真承諾:“我會快去快回的。”
哪見過這麽黏糊的畫面,謝宇昂都看不下去了,“大哥,你這打個來回也就四五個小時,你們倆怎麽弄得和什麽生死訣別一樣?”
林鶴夢理都沒理他。
他一向是被林鶴夢怼的那一個,第一次見他這麽鐵漢柔情,雞皮疙瘩直冒,簡直要崩潰了,“哎呀哎呀,你倆抱一個就行了,抓緊的吧。”
顏籁都有點不好意思了,還是主動抱了抱他道:“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受寵若驚地怔了怔,“好。”
她目送他們上了車,目送他們的車離開,在賓館門口看了很久。
謝宇昂回頭時,見那漂亮妹妹還在門口站着。
他嘆口氣,捋了捋劉海,“我算是知道你為什麽理都不理我那個表妹了,原來白月光在這呢。”
他以為這個一貫沉默寡言,倨傲而冷漠的男人不會搭他的腔,沒想到他會低低的“嗯”了一聲。
謝宇昂打趣問:“我都看得出她也喜歡你,你不打算更進一步?”
“不一樣。”
“什麽不一樣?”
“我對她的喜歡,和她對我的喜歡不一樣。”
“具體說說,怎麽個不一樣?”
我的愛是邪惡、醜陋、猙獰的,而她是純潔、良善的。
我的滿滿,一定要用世上最純潔的愛來匹配。
我也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