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五章
時過境遷, 可在他口中,叫出來的永遠是“滿滿”。
鼻腔發酸, 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在她心口橫沖直撞。
她回身拉開了門,濕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紅花油還沒塗,我幫你處理一下就走。”他給的理由合情合理。
她手上還拎着藥袋,晃了晃,她往後讓開一步,悶聲說:“好。”
一走進院,入目便是滿地狼藉。
雜草順着牆延長起,四散的垃圾和瓦片将小院弄得一團糟。
林鶴夢仰頭一看,看出了端倪:“你在修屋頂?”
她水平一般, 修得很是糊弄,有點兒不好意思:“就是随便弄弄。”
院子裏太髒了,她想拿掃把打掃一下, 林鶴夢攔住了她:“太晚了, 明天再收拾。”
他跟着顏籁走進了房子裏,屋子裏黑得只有零星月光透進的亮。
顏籁打開手電筒, 帶着林鶴夢走上了二樓。
二樓是以前她的房間,一推開門,最醒目的便是一個木制的大衣櫃, 書桌上還堆着她以前的各種學習資料,連用過的筆都還插在筆筒裏。
時間定格在她上大學的那一年, 一切都再沒有了變化。
房子裏所有家具幾乎都是外公做的,用的久的,連粗糙的木制面都已被盤得光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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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籁将藥放在書桌上, 打開了書桌上的小臺燈。小臺燈許久沒有充過電了,但是意外的還有點電, 雖然不太明亮,但看清楚房間裏這小塊地方還是綽綽有餘了。
她将藥袋放在了書桌上,林鶴夢自覺地從藥袋裏找出了藥,他将紅花油弄開,一股濃烈的藥味在房間裏逸散開了。
顏籁将書桌旁的椅子拉開,道:“你坐這。”
接着又在自己床上坐下,側着身子背向林鶴夢。
在黑夜裏,他們的呼吸聲都變得纏綿起來。顏籁能感覺到林鶴夢的手貼向了她的後腦勺,他輕而溫和地問她:“是這裏嗎?”
有點疼,但她忍住了,只低低地“嗯”了一聲。
林鶴夢将紅花油倒在棉簽上。
藥香濃郁,藥水倒出時“汩汩”的聲響和窗外的蟲鳴在她耳裏都格外清晰。
顏籁感覺到棉簽在她後腦勺上輕輕掃動,過了一會兒,大概是覺得棉簽太小了,林鶴夢将棉簽放在了桌上,将紅花油倒在自己掌心。
他搓了搓手掌,用自己發熱的手掌貼上了她的後腦勺。
摔倒時她沒有哭,流血時她沒有哭,可這一刻,她突然很想很想嚎啕大哭。
紅花油要搓熱了塗,這是外公教他們的。
多少次,外公就是這樣,低着頭搓熱了手,然後将手心貼在她手上、膝蓋上,一邊不滿地訓她怎麽要跑那麽快,一邊輕柔地将藥塗在她的傷口上。
成長的過程好似就是失去的過程,失去一部分親人,失去一部分朋友,再慢慢失去一部分自己……她再也找不回曾經的無憂無慮和單純。
當顏籁反應過來時,她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不受控地落下了。
她想用手背揩眼淚,又怕這細微的動作被林鶴夢看出,所以忍着,只是無聲地讓眼淚落下。
林鶴夢的手在她腦後貼了很久,一陣一陣地給她揉壓着腦後的大包。
一切似乎還如從前那樣,她能随時往後一靠,外公和林鶴夢都會自然地接住她。
過了許久,久到林鶴夢自己都覺得不妥當了,他放下了手,有幾分欲蓋彌彰地扯下袖子,道:“滿滿,藥塗好了。”
他站起身,将紅花油蓋子蓋上,收回盒子裏,又放回藥袋裏,藥袋掐上一個結,放在書桌靠裏的位置,直到實在沒有什麽可以做的了,他将椅子放回了書桌下,看向她,幹巴巴地說:“那我先走了。”
顏籁沒有回頭看他,她還保持着側對着他微低着頭的姿态。
林鶴夢識趣地往房間外走去,可在他要關門了的時候,顏籁出聲了,她的聲音有幾分輕,落在他耳朵裏卻很響亮。
她問他:“鶴哥,你要不要留下?”
林鶴夢愣在了原地,好一會兒才“啊”了一聲。
顏籁擡起雙手,用手指飛快擦了一下眼淚,回頭道:“我是覺得你家裏還沒收拾,我房間打掃過了,你要是願意,在這打個地鋪。”
村裏沒有旅館,到了晚上各家自閉門戶都休息了。
和顏籁一樣,林鶴夢也是一個人,他家的房子那麽久沒有打掃過,收拾房間又得大半晚上的時間。
他猶豫道:“是不是不太好?”
顏籁沉默片刻,扭回了頭,“随你,你要是不願意就回去睡。”
“好,我打地鋪。”他又應了。
已經快十一月了,山上的夜晚溫度降得更快,山風和涼意順着縫隙侵入,冷得能打擺子。
顏籁起身從衣櫃裏拿出鋪蓋和冬天的厚被。
她将鋪蓋打開放在地上,林鶴夢走過來道:“我來吧。”
顏籁将被子交給他,又将一床厚被放在上面當墊被,接着拿出一床被子和被套放床上,将被芯塞進被套裏,抓住兩個角一甩,被子就套好了。
房間裏沒有言語聲,昏黃的臺燈光照下只有悉悉索索整理被子的聲音。
鋪好了床,她簡單脫了鞋和外套就躺了上去。
林鶴夢背對着她,坐在她床下解鞋帶。他解鞋帶的聲音很輕,好像生怕吵到她,連脫外套時,他都是緩慢慎微的。
躺上地鋪後,林鶴夢低聲說了聲“晚安”,顏籁阖着眼睛,也小聲回應:“鶴哥晚安。”
他們都同樣又累又困了,原本以為身邊躺着人會睡不着,可在頭接觸枕頭後不久的時間裏,睡意就襲上來了,他們沉沉地共同墜入了夢境。
顏籁墜入的是童年的夢。
那是九月的第一天,才入秋,山上又下了一場大山雨。
領着她報完名,外公深一腳淺一腳地淌過泥土地,将她背回了家。還沒來得及喝口水,外公又披上蓑衣,戴上鬥笠,拎起晾挂的幹魚去山下集市賣魚了。
她家是自建房,主宅旁邊是外公用泥巴夯土和塑料雨棚搭起來的柴火棚。
雨下得越來越大。
她在呼嘯的風聲和倒水似的雨聲裏聽到房子外邊“咯吱咯吱”作響,棚子仿佛要被風吹垮了。
她看看窗外昏暗橙黃燈光下的雨絲,又聽聽那雨聲和棚子“咯吱”聲,一想到棚子裏還有柴火,外公的自行車也收在裏頭,她坐不住了。
她越想越害怕,不是怕黑也不是怕鬼,是怕棚子倒了,柴火濕了,外公的自行車壓壞了。
自行車一壞,外公就不能騎車送她去山下上學了。
想到這,她呼吸急促起來,把筆一放,跑去廳堂踮起腳,用手掌抵住門闩,一只手用力地将門闩往右邊打,另一只手又用力拔,“嗵”一聲,門闩開了。
屋子外懸挂着的燈泡映照着,風雨稀裏嘩啦地傾灌進來,将她吹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沒一會兒身上就水淋淋了。
顧不得大雨,她又害怕又着急,撐開家裏唯一的雨傘走了出去。
傘被風擠出一個內凹的弧度,傾斜的風雨淋濕了她新校服和小皮鞋。
她費勁地舉着搖搖欲墜的雨傘,從屋檐下艱難走到柴火棚外。
塑料棚頂只用石頭和木椽壓着,雨一大,流不下來的水就把塑料棚壓下去一大塊。
往常外公在家,會用棒子把壓下來的塑料布往上一捅,水“嘩啦啦”順着屋頂流下去就沒事了。
滿滿見外公幹過這活兒,她覺得這事不難。
她用一只手拿着傘,另一只手拉開柴房門栓。
小門一開,裏面黑黢黢的,沒有燈。
外公說裏邊不僅有老鼠,入了秋了,還有蛇順着柴房縫隙溜進來。
往常外公是不讓滿滿到柴房來的,但今天外公不在家,她想自己當一回家,所以她強忍住了害怕,把傘收進柴房裏,借着院子裏燈泡投過來的一點微光找到了外公往常捅房頂的棍子。
她雙手舉起棍子,鼓足力氣用勁兒一捅,沉甸甸的房頂水坑“嘩”了一聲,傾倒出不少水,還沒等滿滿松口氣,兜滿了雨水的塑料棚又沉沉地墜了下來。
頂子快被壓垮了,瓦片和木頭都“嘎吱”作響。
知道自己力氣比外公小,得多用幾次勁兒。她繼續鼓足勁,又接連往上捅了幾下,分明和外公是一樣的動作,可她卻怎麽也捅不出房頂的水。
又是“砰砰”兩聲,不知道是哪裏壓斷了,那塑料棚又垮下來更多了,整個房頂都好像要被拖拽下來了。滿滿急中生智,拉拽着外公的自行車,奮力往外拖。
她人矮,不用兩個手抱着自行車就會倒,所以她也顧不上打傘,先把外公的自行車拉出去,靠在房子屋檐下,又跑回去拿傘。
她想鎖門的,可又想到柴房裏的柴都是上個月外公帶着她上山一竹筐一竹筐背回來的,她又心疼起來,推開了門,又摸黑走進去,脫下校服外套,用校服裹住離門近的柴火,也顧不上打傘,埋着頭淋着雨,愚公移山似的一捆一捆地從柴房往廳堂跑。
跑了十幾趟,滿滿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看看被越壓越低的房頂,想到還沒回家的外公,滿滿想哭了,可她還是不服輸,決定再試一試,又舉起了那根竹竿,看着兜下來一大簍的雨棚,鼓足力氣用力往上一頂——
她不知道捅雨水得用巧勁,不能用蠻力,只這一下将雨棚捅得“噗”了一聲,塑料棚頂被捅穿了,積蓄的水“嘩啦”一聲破了天似的皆數漏下,房頂“咔嚓咔嚓”幾聲響,比滿滿腦子裏“跑”的念頭來得更快的是垮塌的房頂,她渾身一抖,“嗵”一聲巨響,眼前登時就黑了。
棚頂的雨水全部倒在了她身上,倒塌的柴火垛被頂棚壓倒,噼裏啪啦砸在她身上,粗壯的橫梁壓在她肚子上,她一張開嘴,倒灌的水就全部淌進了她的喉嚨裏,她只能緊緊地閉着嘴,透過廢墟一點點縫隙看見外面的一點點光。
她被砸暈了半響,過了很久才感覺出身上的劇痛。她張開嘴,用力地喊着:“外公——外公——外公——”
房子垮塌的聲音足以引起周邊四鄰的注意。
她聽到有人在喊:“滿滿!滿滿!”
她用力地回答:“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她覺得自己用力最大的聲音了,可是廢墟壓着,雨勢浩大,周邊四鄰走動叫嚷聲蓋住了她的求救聲。
沒聽到有人來,她大聲地哭了,用手用力地怕打着壓在身上的雨棚和橫梁,不知道是誰先發現了,喊了一聲:“滿滿埋在下邊了!”
紛紛趕來的左鄰右舍清理起廢墟。
在她哭得要斷氣了的時候,她透過破爛的雨布看到了一雙淡褐色、英氣而明亮的眼睛。
身上粗重的橫梁被雙臂擡起,她聽到少年沙啞粗粝的聲音大喊着:“在這裏,找到了!”
“滿滿!滿滿!”
她奮力掙紮的手臂被一雙手緊緊抓住,她的後背被扶起,顏籁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對上了一雙眼睛。
她還在急促地呼吸,他的呼吸卻也和她同樣急促。
有一瞬間,顏籁不知道身在何處。
是他先說話,他說:“你做噩夢了。”
噩夢,原來只是噩夢。
她閉了閉眼睛,将那種瀕死感摒棄出去。
身上就像淋了一場雨一樣,被汗濕了,汗還不是熱汗,是冷汗,冷岑岑地黏在她身上,顏籁不自覺地牙關打顫。
林鶴夢一看她的模樣就知道她是被魇着了。
他也曾從無盡的噩夢中驚醒過,醒後連拿杯子的手都是抖的,那樣的驚恐有時甚至要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來平複。
記不得夢的人是幸運的,不做夢的人是更幸福的。
林鶴夢用手心貼了貼她的額頭,試圖确認她有沒有發燒,顏籁卻扭頭鑽進了他的懷裏,她拉緊了他的衣擺,口鼻緊貼着他的脖頸,在他頸側大口大口地喘氣。
“滿滿,滿滿?”他輕聲叫她。
顏籁身體還在微微發抖,沒有回答他。
保持着僵坐的姿勢,林鶴夢抱了她一會兒,過了會兒感覺她這樣睡着應該不舒服,林鶴夢側下身,将她重新放在了枕頭上。
她的手指還緊緊拉着他的衣服,沒有松開的意思。
林鶴夢走不掉,緩緩地往床上挪了挪,以上半身半躺在床上,下半身垂在床邊的姿勢半夢半醒地合上了眼睛。
她的呼吸,她的體溫,連那一點點芳香都與他那個斷開的夢又重疊上了。
“鶴哥......”
她低而啞地喊着他,唇齒緊貼着他的脖頸,呼吸暧昧而滾燙。
“滿滿。”
他聽見自己瘋狂而颠亂的聲音。
停下——
他在心裏痛聲喊着。
他像是被某種東西控制,釋放出了心裏的惡獸。
惡獸欺淩着弱小的女孩,她只能無助地依附着惡獸,攀附着臂膀。她被他的蛇尾拉拽下泥沼,在泥沼裏她一次次浮沉,眼尾也緋紅,暧昧而含糊地喊着:“林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