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燈不明思欲絕
孤燈不明思欲絕
重樓深知,若不曾期待,也就不會失望。明明神交已久,卻一朝遭受重創,飛蓬的痛苦可想而知。
可他又想起飛蓬适才所言,與原本發生此事時的不同。
何為容器?你是怎麽理解的,才這般絕望?竟遠比我想的程度更深,只是當時驕傲不肯認輸,才沒有叫我重樓,才不肯暴露曾有過好感。
他伸手撫上飛蓬的眉心,唇畔有着苦笑,眼底寫滿了疼痛。
我是不安好心,想用自己将你變得不會疼,能受得住我萬一徹底失去理智後的征伐索取。
但你想的是什麽?居然自己吓唬自己,吓到産生求饒的恐懼?
“飛蓬…”重樓低語着,越是回憶昔時,心口越絞,血眸越深。
這種痛感很陌生,也很麻木。
仿佛飛蓬求自己殺了他的話,每個字都化成一把刀,深深捅進了魔心。
瞬間鮮血淋漓。
“咳。”重樓控制不住地心脈驟緊,眼前一黑,血湧上喉口,又被他強行咽了下去。
這是第一次,體內魔力運轉逆行,非有外敵,而出于自己過于激蕩的情緒。
重樓卻顧不得什麽,他的心已然大亂了。
‘世事無常,當真滑稽!’,飛蓬這句話半點沒錯,重樓自己想想,都覺得可笑。
他逼得飛蓬驚懼求死,又何配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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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即使如此了,将飛蓬攬在懷裏的重樓也不敢情緒失控。他既怕力道掌握不好,把飛蓬弄疼,又怕留了痕跡,被飛蓬發現。
“呼…呼…”重樓只能原地不動,努力舒緩自己紊亂的喘息、缭亂的視線。
直到面前天旋地轉的視野恢複正常,他才勉力站直身體,還牢牢護住懷中的飛蓬,沒讓人有半點碰壁。
但既然不發燒了,就得好好休息,天亮還要殺出不周山。
“你放松點。”重樓掌心溫熱,隔衣輕撫飛蓬繃緊的後背,卻極小聲。
直到飛蓬睡得越發安生,他方松了口氣,忽然輕笑了起來:“飛蓬,遇上你,大概就是我的因果報應吧。”
自己向來自恃實力,不信因果,也不信報應。直到第一次遇到合心意的對手,品貌皆上佳,本可以好好結交、溫馨相處,卻親手毀去希望。
重樓固然不後悔,只因若無此事,便無結緣。但直面飛蓬受的傷與難以磨滅的恐懼,他做不到不恨自己。
可是,飛蓬決定放下,是他的氣度。我再以補償為名糾纏,便太無恥。
“保重。”重樓垂下眸,并未仗着飛蓬毫無記憶、仍在沉睡就占便宜。
他溫柔地為飛蓬打理好衣衫,再放回昨日剛入洞的模樣。只稍作改動,僞裝成飛蓬毒發煎熬掙紮,自己取藥服下自救。
重樓心想,我守到你大功即将告成,若被發現破綻,我就去鬼界等你回來,為此番插手你凝煉靈魄道歉。
你若依舊不肯殺我,那便如你所願,此生此世,一別兩寬,永不相見。哪怕現在這般自毀希望的痛苦,因無法忘卻而時常發作,也絕不毀約。
似乎是聽見了重樓真摯誠懇的心聲,熬勝了妖毒的飛蓬睡得越發沉穩。明明折騰一整夜,他身上衣衫淩亂褶皺,也眉眼舒展松緩,呼吸漸平。
“魔尊。”結界外傳來沉悶的聲響,是銜燭之龍。
重樓凝眉望去,那條龍化為人形,站在洞口招了招手。
他遲疑一瞬,才拿起披在飛蓬身上保暖的披風,冒着風雪出了結界。
“何事?”重樓有些不耐。
銜燭之龍聳了聳肩:“冰火齊發的妖毒很少,我剛才去查了一下。”
“然後呢?”重樓追問道。
銜燭之龍表情微妙:“妖毒沒問題,有問題的是飛蓬。他身上佩戴一味藥,會造成混毒,毒不僅讓他自己難熬,還會捕捉不屬于他的靈力。”
“……”重樓無語凝噎。
銜燭之龍看得清晰,也放下了心:“沒露餡就好,我走了。”
他說完就溜走,徒留重樓萬般慶幸,沒在山洞內用自己的力量。
這麽一來,重樓倒也不敢再回洞穴內了。
飛蓬清晨醒來時,洞外陰雲依然,暴雨狂風卻是停了。
源自靈魂深處的記憶重新沉底,他什麽都不記得,卻還是依稀覺得,昨晚有人不厭其煩地照料自己一夜,既體貼又耐心,聲音很小很溫柔。
可飛蓬看了看毫無異樣的周圍,又取出那味藥聞了聞,竟是一無所獲。
“錯覺嗎?”飛蓬沉思,他的體質,确實好到一個晚上能煎熬到好,而姿勢地點也和昨天昏倒時差不多,連衣服都皺巴巴的明顯穿了一夜。
飛蓬看了看自然熄滅的篝火,原本濕透的外衣淩亂堆疊着,已經幹了,确實像是自己神志不清時烤火所脫。
連藥瓶都随意擺放着,似是自己掙紮間自己取藥服下的。
“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覺。”飛蓬忽然笑了一聲,哪怕此地空無一人:“謝謝你。”
他半戲谑半認真地說道:“你是田螺姑娘,還是田螺小子啊?”
并未真正離開,在雲端關注飛蓬的重樓:“……”大無語。
“不說就算了,反正你還會出手的,不是嗎?”飛蓬斂去笑意,他的心情莫名複雜極了,說不上來是感謝還是抗拒。
重樓一言不發。
飛蓬便也不再多說,只收拾好衣物和草藥,重新踏上征程。
他并沒有離開算得上危險的不周山,反而越發深入山脊,漸漸攀登着險峰。
“不能再讓他上來。”銜燭之龍坐不住了:“按照規定,有人走到我面前,要麽丢出去,要麽送鬼界。”
重樓冷眼旁觀他的急切,反唇相譏道:“可你幾百年前送了龍息出去。”
瓊華派信奉九天玄女,墜落時又有神器顯現光芒,這麽大的事情自然是瞞不過魔界外派的探子。
前因後果、各種真相,魔尊桌案上免不了一份文件。
“是那小子很有趣,但飛蓬…飛蓬不一樣…”銜燭之龍擰起龍眉:“他可是敏銳的很,萬一我被套了話……”
重樓不吭聲了,出于某種心理,他并不想飛蓬跟幾百年前那小子一樣,被銜燭之龍送兩道龍息入體。
但他們再讨論,飛蓬的腳步也不會因此停下。甚至,他的實力因磨砺愈發精進,離仙道門檻更加近了。
“神龍?”最終,飛蓬還是來到了平臺,站在銜燭之龍面前。
銜燭之龍不得不現身,他幹脆一咬牙先掏底牌:“飛蓬。”
“你認識我?”飛蓬吃了一驚。
銜燭之龍甩了甩尾巴:“有些話我不能說,但你未入仙道,不能通過此處去無常殿,請回吧。”
“那麽…”飛蓬想了想,問道:“前不久在我身邊隐身的是誰,神龍可以透露嗎?”
銜燭之龍的尾巴尖僵住了,魔尊目光灼灼,正盯緊他的七寸呢。
“不可說不可說。”銜燭之龍還是屈服了:“問你自己吧。”
飛蓬:“……”
他忽然道:“此人是否就在這裏?!”
可憐的銜燭之龍傻在原地,差點變成石雕。
他強忍着看向某個方位的沖動,生怕下一秒龍頭就要離家出走,只是用盡全身的力量感受着。
“嗯。”然後,銜燭之龍松懈下來:“現在不在了。”
飛蓬:“……”
他也不知哪裏來的底氣,忍不住質問道:“到底怎麽一回事?”
“我哪知道。”魔尊溜走了,銜燭之龍面對半個上司,語氣松快很多:“這确實要問你自己啊,我跟你又不熟,哪知道你怎麽招惹他了?”
飛蓬:“……”他目光幽幽地瞧着銜燭之龍,不吭聲,只擦劍。
銜燭之龍在威脅下,很快就找回了理智:“你也別瞪我,我真的和你不熟,也真的不知道你怎麽會和他有交情。”感情難不成真能打出來?
“你要修到地仙,才能了然一切。”銜燭之龍盤起龍軀,肅然說道:“請回吧。”
飛蓬沉默片刻,轉身下山了。
“總算清淨了。”銜燭之龍第一次覺得,不周山的荒僻是那麽順眼。
再說重樓,他回到魔界,第一眼瞧見的是奮筆疾書的下屬。
溪風一邊處理魔務,一邊苦着個臉。
重樓深感疑惑。
他一向貴精不貴多,魔宮立于接近炎波泉的懸浮高峰,麾下魔将很少,但個個身經萬戰、能力全面。任何一個拿到外面,都可以和八國之主比比手腕。
溪風這是怎麽了,表情這麽愁?
“尊上!”溪風也發現了重樓的歸來,幾乎喜極而泣。
重樓敲了敲桌案,語氣淡漠地問道:“出了何事?”
“……水碧說,我再不去見她,以後就都不要去了。”溪風雙眼發直:“求您放個行吧。”
重樓沉默片刻,揮了揮手:“去吧。”
魔将的身影瞬間消失,只留下魔尊悵然失神。
他難得良心發現,取來了紙筆,再抱着那摞公文,前去寒髓神泉。
忘塵司命:“……”
重樓原地點了點頭,目光投向飛蓬的命蓮。
然後,他在旁邊站着批閱剩下的魔務,直到那朵命蓮忽然有凋謝之狀,才立即停筆疾往人間,連個招呼都沒打。
忘塵司命:“……”從未見過魔尊這等厚顏無恥之輩!
“咳咳。”飛蓬拄着劍勉力支撐,身後是無盡妖魔。
世間有無數仙境,也有無數妖界,有歷史記載的如裏蜀山、幻瞑界,卻亦有并無記載的。
這或許是沒被人族發現過,也或許進去的人都被妖魔啃得只剩下骨頭。
“栽了啊。”飛蓬覺得,今日之亡非自己之過。
他雖然極力想引出背後那人,但從來不打算用自己的性命當誘餌。卻沒想過,歷練途中能機緣巧合到,落入一個嶄新的、吃人的妖界。
本地妖魔數量繁多,彼此抵死拼殺,戰鬥力遠比人間妖魔更強,前方無路矣。
“來吧。”飛蓬回眸而笑,劍光如奔雷掣電。
他這一劍,已是人劍合一之境,消耗的不止是靈力,也是生命力。
所過之處,妖魔俯首而亡,可惜半途耗盡、戛然而止。
妖魔的利齒爪牙刺過來時,飛蓬抓住劍,刺向頸間。他可不想清醒地,看着自己被分食。
“唰。”就在這時,一道火光灼灼燒起,将一切焚燒殆盡。
飛蓬瞪圓了眼睛,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與力量,直撲過去,一把攥住了飄蕩的下擺。
救完場剛準備溜走的重樓:“……”失策啊!
他站在原地不敢回頭,直到坐在地上的飛蓬就着攥住的衣角,掙紮着想要起身,卻一個踉跄險些再次倒下。
“……飛蓬。”重樓終于轉身,溫熱的手心拉向飛蓬的手腕,想順勢将他扶起。
低沉磁性的嗓音莫名熟悉,飛蓬卻下意識松開指尖,還往後縮了縮,避開那只手。
這個動作幾乎出自他的本能,讓重樓僵在原地。
但飛蓬不甚穩定的站姿,又喚醒了理智,讓他遲疑着撿起飛蓬的劍,遞過去給人拄着用。
“你……”飛蓬接過劍,支撐脫力的肢體,倒也察覺到,自己的做法有多不妥。
可他站直了擡眸望去時,只見來人偏了偏頭。滿目皆是赤色發絲,比火海更熱烈,頭頂上有一雙角。
非人非鬼,非神非仙。這是,魔嗎?
“之前……”他定了定神,低聲問道:“也是你吧?”
重樓正極力抿去嘴角那抹不自覺難過的苦笑,聞言只是點了點頭。
“謝…”飛蓬禮貌性地道謝,但一語剛出便打斷了。
重樓沉聲說道:“不,不要謝我。”他深吸了一口氣,才道:“我只是……只是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
“可這或許,不符合你的預期…”重樓的聲音越來越低:“飛蓬,我會去鬼界,等你歸來再道歉。”
飛蓬聽得一頭霧水:“去鬼界?我還沒死呢!”
“……”重樓機智地略過了這個問題,只問道:“你還有什麽想問嗎?”
飛蓬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你……你和我什麽關系?”
“你不會想知道的。”重樓扯了一下嘴角,血眸中殊無笑意,唯一片痛楚愧作:“若你非要個答案,就想想剛剛為什麽下意識躲閃吧。”
飛蓬沒第一時間反駁,只環視一周。适才把他逼入絕境的妖魔,盡數隕落于魔火之中。
此魔多番相護,神龍故作玄虛,如果事到如今還猜不到,有前世因果籠罩,他這些年豈不是白修煉了。
飛蓬緩緩說道:“可終歸,是你救了我。”
“……”重樓靜默許久,重新轉過了身道:“有些事,我才意識到。等你成就地仙、明了因果,我會做出些解釋,不管你信不信。”
是他造成了飛蓬的痛苦,又有什麽資格,若無其事地與現在一片白紙的飛蓬結交?
飛蓬不知此言深意,但悲哀諷刺由心而發,讓他明白,自己定與這個魔有過糾葛,而且肯定不是什麽愉快的記憶。
“……”飛蓬便做不到出言挽留,只瞧着血色身影一步步離開。
直到那抹紅快消失在視野裏,他下意識叫了一聲:“魔尊。”
重樓猛地停下腳步,驟然回眸看向飛蓬。
“……魔尊?”飛蓬也楞在原地,呢喃重複着自己無意吐露的稱呼。
重樓幾乎想要哈哈大笑。
“呵呵。”但他忍住痛苦,只緊咬的唇齒溢出幾聲低沉的哼笑。
迎着飛蓬迷茫的目光,重樓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果然,就算什麽都不記得,你也只會這樣叫我。哪怕,你其實記得我的名字。”
飛蓬會夢裏叫他重樓,可他永遠不再是飛蓬曾想結交的那個重樓了。
“也好,我于你,只是……魔尊而已。”像是放下了心,重樓的嘴角勉力勾了一下:“我放心了,保重,鬼界見。”
若你仍不願殺我,那或許真能如你所願,情仇盡忘,天涯遠隔。
飛蓬不明白也不理解,但瞧着面前空無一人,他心中情緒複雜。
既幹澀疼痛,又快意爽然。
這一日之後,飛蓬修煉的更加刻苦。
但他時常做夢,夢見無盡火焰灼燒,夢見亭臺樓閣坍塌,夢見狂風巨浪席卷,夢見飛沙走石隕滅。
夢醒之後,飛蓬磨砺自己越發不遺餘力。
可他偶爾醒過來時,也會眼角微紅、枕邊微濕。
“魔尊…”飛蓬嗓音喑啞如夢境之中,呢喃間有怨有恨有惶有懼。
……
彼此間沒有交流,只是毫無罅隙地侵犯與征伐。
痛苦,堕落,絕望,屈從。
身體因情。欲而臣服,精神因不甘而掙紮。
那種明明保留自我,卻被仇敵主宰反應的無助。
“呼…”飛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額角細汗淋漓滑落,與淚水相混。
他的目光卻是渙散的
……
漸漸的,眸光清醒地凝起,飛蓬滿身汗地坐了起來,熟練地持劍飛去雲端。
他一邊練劍,一邊忍不住思索多年來的夢境。
有痛苦的淪陷,自然也有震撼的動搖。
那不假思索擋在面前的背影,如那一日趕來救自己時,一模一樣。
是無數次默然不語間,不同姿勢将劍架在脖頸刺出血珠,也不曾動搖的溫柔。
我不殺他,大抵也是因此吧?
“哼。”飛蓬忽然輕嗤出聲,若是前世,必然不可能只認識魔尊吧?
可他夢境最深處,只有那雙金與紅交織的瞳眸。
不論情仇,流光溢彩。
“唰。”劍光飒沓如流星,劈碎了燦爛的雲霞。
三十而立,飛蓬進階地仙。女娲靈力激活,修為盡複,靈魄已成。
冥君以尤勝往昔之姿歸來,大事成矣。
他回到鬼界時,魔尊果然已經等候多時。
“抱歉…”這個時候,重樓已經想明白哪裏出問題了。
他垂下眸:“我當時不敢肯定發情期到最後,會不會徹底失去理智,就只是…只是想…”
“讓你能…敏感興奮一些才受得住…”重樓語氣斷續艱澀:“絕非你想的那樣。”
他從未想過将飛蓬調教成性。欲的容器,所有情,欲反應都由自己主宰,碰一下便酥,軟如水。
哪怕魅魔族的貢品随便拿出幾個,都能達到這個目的。
“我沒有想到,你在鬼界見多識廣,會往……人族折騰同族的那個方向想。”重樓咬緊了下唇,聲音發顫:“更沒想到,你會因此生懼。”
鬼界的鬼大部分源自人間,人族壽命不過百年,折磨同族的手段比之妖魔卻絲毫不少。
青樓楚館為了吸引客源,媚藥調教、自小訓練、筋骨柔韌、琴棋書畫什麽都上。
後院累累白骨,前庭歌舞升平。
不少厲鬼,因此誕生。
飛蓬往壞裏想自己,重樓半點都不奇怪。
可飛蓬自己吓自己到那個地步,他想明白之後,實在心疼。
“……”飛蓬眸色明明滅滅,可心底有一處慢慢釋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