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對秘密而言,夜晚的到來遠比白天更值得歡迎。
周承钰翻過窗臺。午夜的風吹開他眼前遮擋的碎發,裹住心髒的陰霾也一同被拂開,呼吸都順暢了許多。
風中混着薄荷和檸檬草的香味。周承玦剛洗完澡頭發還濕着,托着他的手肘,把他拉出來,“慢點。”
翻窗戶這種事還是他來做比較合适。每次看着周承钰往外翻,他都有種把好學生拐騙出去的即視感。
“你怎麽不擦頭發?”周承钰問。
“擦什麽啊,不用那麽麻煩。”周承玦說,“待會兒路上風一吹就幹了。”
“風把濕氣吹進你身體裏,明天起來會頭疼。”
“啧,我又不是你,沒那麽弱不禁……”周承玦話沒說完,見他又翻了進去,拿了一條幹毛巾出來。
“擦了再走。”周承钰說。
周承玦嘴角一彎,雙手撐在窗臺邊低下頭,漆黑的發頂湊到他眼前,“那你幫我。”
落在頭頂的毛巾裹住濕發大力揉搓,動作一點也不溫柔,倒是有些發洩的意味。
周承玦并不生氣,反而笑起來,撥開快要戳進眼睛裏的發尾,“誰惹你不高興了?不會是我吧。”
“沒有。”周承钰說。輕柔的語氣和手上的動作完全不一致,“就是想吃冰激淩了。”
周承玦沒追問。
他們隔着一堵半開放的窗臺,也隔着周承钰半明半暗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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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頭發搓到大半幹,周承钰把毛巾一丢,撐着窗臺跳出來,“走吧,再晚沒得吃了。”
甜品站不是二十四小時營業。發微信時他就知道可能時間太晚了,但不要緊,他只是想出門透口氣,不是非得要吃到才行。
周承玦騎一輛粉色的電動車帶他出去兜風。
還沒到考駕照的年紀,家裏管得嚴。那輛山地自行車沒後座也不能帶人。這輛粉色電動車還是周承玦他媽留下的,本來閑置着,現在被他們用來當夜間覓食的工具,倒是正合适。
電動車後座矮,他坐上去只能看到周承玦寬闊的後背,走神時遇上剎車太急,整個臉都要栽上去,“你慢點……”
“不快啊,這小電動車有限速,最高就二十。”周承玦騎快車沖習慣了,晚上街道也沒那麽多車,一路暢通無阻的。根本停不下來。
更何況這半夜三更的,他也擔心甜品站停業。
“吃不到就算了,回來便利店裏買兩個雪糕也是一樣的。”周承钰說。
“那怎麽行?好不容易你有想吃的東西。”
周承玦說,“現打的冰激淩跟冰櫃裏放了百八十年的怎麽能一樣。等着吧,肯定讓你吃上。”
甜品站果然已經沒得吃了。幸好電動車提前充滿了電,他帶着周承钰一條街一條街地找冰激淩店。這麽晚還在營業的大多是燒烤大排檔,在乍暖還寒的春夜裏,人氣還不太旺。
周承钰側頭抵着他的背,散漫的目光從街道邊關門的小商鋪上掠過。腦子裏亂糟糟的,很多聲音和畫面閃現。沒有頭緒,也可能是他自己不願意想。
晃蕩了半個小時。執拗勁兒一上來,還真給他們找到了一家尚未打烊的冰激淩店。
在一個沒來過的小區樓盤旁邊。因為是這一天最後的客人,老板十分慷慨地給他們多打了幾圈,“零點就關門,估計也沒人會來了,剩下這麽多賣不出去倒了也是浪費。”
他們坐在旁邊小區的噴泉池子前吃冰激淩。
晚上噴泉停了,貼着微水泥瓷磚的沿上還有濺出的水漬。周承玦問冰激淩店老板要了幾張紙巾,擦幹淨以後才叫他坐下。
四周一個人都沒有,跟主幹道的路燈也隔着段距離,只有腳底的景觀燈反射出微弱的光芒。背後的水光影影綽綽,他們靜坐在在那裏,像兩個幽暗的鬼影。
周承钰吃得很快,咬到蛋卷時發出很脆的咔嚓聲,忽然說,“我爸媽可能快離婚了。”
**
周承玦吃了一驚,卡在喉嚨裏的冰激淩咽下去,轉頭看他。
周承钰說完那一句之後繼續吃冰激淩,還算神色自若。應該不是猝不及防地撞破了什麽。
周承玦斟酌着問,“還是因為之前學校裏的事?”
“嗯,有一部分吧。”周承钰說。
這是個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早已經流傳開來的秘密——
周承钰的媽媽離開學校編制,并不是因為自己主動想要離開,謀求更賺錢的生路,而是走投無路,不得已而為之。
她工作能力很強,在學校的學生和同事之間都頗有聲望。當年正是競選副校長的關鍵時刻,卻有人背地裏投了一封舉報信到校長信箱,誣告她和學校裏年級主任有不正當的男女關系,并借此升遷,濫用職權等等。
其他的罪名都還有方法澄清,那條“不正當的男女關系”的惡意捏造卻是毀滅性打擊。人是無法為自己沒做過的事辯護的,更何況這世界對女性本就更苛刻,即便是學校裏也不例外。
當時學校裏流言如沸,副校長競選自然是毫無指望了。阮萍堅持了半個多月,還是不得不辭去工作,以保全同在學校編制內的丈夫的名聲。
即便如此委曲求全,她的婚姻和家庭還是岌岌可危。周孜沒有和她離婚,但顯然也不是那麽相信她的清白。在鋪天蓋地的謠言沖擊中,很難有人能保持堅定。
外面不少人還誇周孜有肚量,連被戴綠帽子都能忍。乍一聽好像恭維話,但顯然是幸災樂禍,陰陽怪氣。
周雲彤的降生,是她為維護家庭做出的最破釜沉舟的努力。
可惜的是,這個可愛的小女兒并沒能為她挽回丈夫的心,只是給這個瀕臨破碎的家庭添了一層紙糊的保護殼而已。
“離婚是早晚的事。”
周承钰很清楚這點,甚至希望他們能早點戳破那層脆弱的紙殼,把一切都痛快地厘清。
可他們總有成年人的顧慮重重。
如果不是他說,周承玦完全想不到。
當年的事發生時他們年紀尚小。況且周承玦的感情觀就和那個給夏寧出的馊主意一樣,非常簡單粗暴。看周承钰家這麽多年都過下來了,就以為夫妻倆十分恩愛,連那樣的謠言都不能沖垮他們共度餘生的決心。
“還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周承玦沒有深究內情,上一代的愛恨情仇他并不十分關心。但他絲毫沒懷疑周承钰說的話,“要是他們真離婚了,你也來找我哭吧。我絕對不笑話你。”
“這有什麽好哭的,我都多大了。”
“诶,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很擅長那種似哭非哭的表情,不掉一滴眼淚就能拿捏大人,特別好用。我想學都學不會。”
“也只有小時候好用。”周承钰說,“小孩子想怎麽撒嬌都可以,現在已經不同了。”
那可不一定。周承玦想。
要是現在周承钰在他面前露出那種表情,他肯定會心軟的,像小時候那些大人一樣,什麽要求都不忍心拒絕。
周承钰先吃完冰激淩。吃得太快舌頭凍到發麻,他舔一舔嘴唇,連呼吸都是一陣陣冷氣,“他們的事我管不了,也無所謂了。等明年高考完,我會去外地上大學,以後再留在那讀研工作,可能一年半載才回次明海。”
只是小彤太小了,比周承玦那時候還小。阮萍一直拖着沒離婚,就是不放心她。
即使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周承钰也可以斷言,周孜不是個值得挽回的對象。他的媽媽之所以這樣費心費力地經營家庭,歸根結底還是為了孩子。
“嗯。你想考到哪都行,反正我也跟你一起去。”周承玦三兩口吃完剩下的,拍了拍手站起來,“回家?”
周承钰點點頭,“回吧。”
電動車停在冰激淋店門口。他們走過去時老板正要關店,見兩人回來,又熱情地拿蛋卷多打了兩只冰激淩送給他們,“拿着吧,就這還有剩呢。”
盛情難卻。回家路上,周承玦一只手握着車把,一只手還能游刃有餘地吃冰激淩。周承钰已經吃不下了,拿在手裏快融化時才舔一口,對着他的後背說,“我怎麽覺得你一直在笑?”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但是有種謎一樣的直覺,那家夥嘴角就沒放下來過。
吃到免費的冰激淋有這麽高興?
“是啊。”周承玦卻說,“就感覺,原來你還願意跟我說這些。挺開心的。”
周承钰愣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怎麽會說這麽多。他從小接受的是“家醜不可外揚”的教育,潛意識覺得這種事挺丢臉的,不該輕易讓外人知道。
大概……
周承玦不能算是外人吧。
他心裏剛湧起一些感動。路口紅綠燈前,周承玦一個急剎車,他的上半身以及手上的甜筒一起随慣性猛地往前栽。
“……”
“我靠!”
周承玦背上一片冰涼,心知不好,連忙把車停到路邊轉身查看,“你沒……噗!成語哈哈哈,你沒,沒哈哈哈哈沒事吧?”
周承钰沉默地握着一支已經被擠扁的甜筒,大半張臉上都糊着冰激淩,連眉毛都變成了乳白色。冰激淩被皮膚的溫度融化順着臉往下滴。
只有眼眶是紅色的。
他和周承玦對視了幾秒,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笑聲戛然而止。
周承玦肉眼可見地慌亂起來,用手去抹他臉上的冰激淩液,“你別,別哭啊!我錯了,我錯了钰哥,我混蛋我再也不笑了,你別哭……”
“撞到我鼻子了。你後背怎麽那麽硬啊。”
周承钰鼻梁骨酸疼,眼淚條件反射地往外湧,心煩地擋開他亂抹的手,“去幫我買包紙巾。”
“哦哦。”
周承玦這才松了口氣,大步跑去不遠處的便利店買了紙巾和礦泉水,回來時,卻不自覺地放慢腳步。
周承钰還坐在電動車後座上,皺着眉頭,用手背揩掉臉上殘餘的冰激淩。
他的淚水已經止住了,只是眼眶還紅着,嘴角向下垂,小聲地嘀咕着什麽。或許是罵人的話,可一定是柔軟的語氣。
怎麽會有人舍得惹他生氣啊。周承玦看着他想。
他連生氣都是這麽可愛的。
“快給我啊。”周承钰發現他走近,不滿地催促,“再過一會兒就要幹了,黏糊糊的。”
周承玦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蹲在他面前擰開水,淋濕紙巾,仔細地給他擦臉。
周承钰垂着眼沒動。兩人都沒說話。不知道為什麽,氣氛有些奇怪。
大概是甜的吃多了。周承玦嗓子發黏,有一種異樣的渴,幫他擦幹淨臉以後,舉起礦泉水喝了大半瓶。
周承钰叫他轉過去,又抽了剩下的紙巾,隔着t恤給他擦後背上的冰激淩漬,“等會兒回去還是要沖下澡。”
他動作不大,背上的觸感輕得發癢。周承玦含糊地應着,喉結滾動,一瓶礦泉水轉眼就見了底。
“好了。”周承钰說。“把這些拿去丢掉吧,我懶得站起來。”
周承玦乖乖地轉過身,接了他手上用過的紙巾,發現他手背上還有一小塊沒擦到的冰激淩液,心跳莫名地加速起來。
周承钰講究,每天要洗八百遍手,手背比奶油還要潔白細膩,正散發出香甜誘人的奶油味。
“紙巾用光了……”周承玦自顧自地低頭,舔了一下他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