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Moonlight
Moonlight
游樂場的大擺錘開動,偌大的金屬機器在空中蕩來,蕩去,尖叫連連。
昨夜剛下了場雨,落葉飄在積水中,急匆匆的腳步路過,水紋一圈圈蕩開,落葉跟着打轉。
郁春幾乎是一路小跑着跑到咖啡館附近,進門前停頓片刻,平複呼吸,順便整理儀容。
推門進去,等待已久的人正好擡頭,朝她招了下手。
郁春踩着五厘米的小高跟,緩步走過去,坐下前輕撫裙擺。
“抱歉,臨時開了個會。”
“沒等多久。不知道你喜歡喝什麽,剛才點了杯馥芮白,可以麽?”
郁春點了點頭,脫掉外套和手提包一起放到旁邊的椅背上,雙手空閑出來,搭到腿上。
張暮的外套也搭在一邊,裏面是件煙灰色襯衫,頭發剪短了,短短的黑發,比起少年時期的清冷,現在多了幾分戾氣,垂着單薄的眼皮,劍眉惺忪,也顯得有些兇巴巴的模樣。
“麻煩你了,專門過來一趟。 ”郁春垂下眼睫,盯着漆白桌子上的棋盤格毯子,雖沒低頭,卻也不擡眼。
“正好到這附近辦個事。”張暮說,“公司在這附近?”
他聲音低沉悶啞,帶着磁性,有點像是感冒時帶着點病中慵懶的狀态,但看樣子不像生病。
“嗯。”
張暮跟着哦了聲,又說:“附近不少影視工作室,進這個圈了麽?”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似乎刻意放輕了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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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春定了定神,“嗯,簽了視閱做署名編劇。”
“恭喜。”張暮溫柔笑道,“實現了自己的目标。”
郁春小心地跟着笑了一下,“也恭喜你,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做得這麽出色。”
“當初如果你,我不會走這條路,不會進這個圈子,也就沒有現在了。”張暮笑着看她,話裏似乎是慨嘆,又似乎是別的什麽。
張暮說得輕松,郁春卻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接,“都是你自己的努力......”
張暮只笑一笑,扯過外套,從兜裏摸出錢夾,掏出一張卡片,兩指并着推到她面前,“這個還給你。”
郁春丢了一個周的身份證,趕緊收進手提包,“謝謝你......”
“前兩天一直沒空過來。沒耽誤事吧?”
“沒有沒有。”郁春連忙搖頭,“麻煩你專門過來一趟。”
“順路。”張暮輕描淡寫。
服務生将兩杯咖啡送過來,又放下一份草莓酸奶慕斯。
郁春一頓,擡眼正好對上張暮的視線。
第二次重逢了,再看他的眼睛,心中仍有小小的驚悸。
“今晚還有什麽事麽?”張暮問。
郁春猶豫片刻,搖頭,“沒有了......”
“那就再坐一會兒。”
郁春咬唇,點了點頭。
“前段時間是回衛城看姜阿姨?”
“嗯,當時結束了一個電視劇項目,回家休息了幾天。”
“姜阿姨好麽?”
“挺好的。”
“你呢,現在又進組了?”
“還在立項階段,不知道能不能拿下。”
張暮了然地點頭。
一問一答,暫時沒了提問,氣氛也就沉默下來。
郁春用小勺挖了塊蛋糕,放入口中,帶着草莓香氣入口即化的清甜。
她還是很喜歡甜食。
張暮沒有動咖啡,稍稍倚到座椅靠背上,修長指尖搭在一起,顯得人疏懶放松。
郁春頓了頓,“你呢?”
“剛接了個項目,在做準備,過段時間去申城開機。”
“張叔叔還好嗎?”郁春攪咖啡,纖白手指捏着櫻花造型的金屬小勺,偶爾碰壁,發出泙泠聲響。
張暮沉默片刻,“......沒見他。”
郁春有些意外,又不太意外,這麽多年了,父子倆的關系仿佛一點都沒變好。
“我之前,以為他們兩個會一直走下去的。”
郁春這句話乍一聽沒什麽感情,仿佛在說別人家的事,只有張暮能聽出裏面如煙似霧的慨嘆愁緒。
姜慧跟張澤光在孩子很小時就有過那麽一段,後來死灰複燃。
當年姜慧帶着郁春遠赴衛城,兩個人飽受争議地在一起了,可經歷那麽多風風雨雨,這段關系卻只堅持一年,就徹底分開了。
郁春跟張暮也逐漸失去聯系。
如果一個家庭是幾塊積木,那麽姜慧跟張澤光的結合就像拆開原本的兩個小房子重組的建築,郁春以為會長久,然而并不是,最終大家都是四散的小木塊。
“沒有不散的宴席。”張暮說,他并不眷戀這個話題,随口又問:“這幾年過得怎麽樣?”
郁春笑了下,“托你的福,張叔叔沒花在你身上的錢當初都貼給我媽媽了。讀書,畢業,工作,就現在這樣了。你在國外怎麽活下來的?”
“讀書,畢業,工作。”張暮學着她的腔調,郁春帶着嗔色瞧他,他也就笑一笑。
“進攝制組打雜,做攝像,在學校學了點東西,簽了個公司,到處飛,什麽都做,然後成立了自己的團隊,去年接觸到國內的制作人,這不就回來了。”
短短幾句話,是他的八年,個中滋味郁春難以想象。
她看着他,嘴唇動了動,又笑起來,搖搖頭,“幸好一切都走上正軌了。”
張暮垂眸看着她,輕啓薄唇,“不算。”
“嗯?”
“還不算走上正軌。”
郁春讪讪。她只是為了客套才說這麽一句,碰上對方不接茬,便有些尴尬。
張暮看向窗外,今天游樂園內有活動,城堡輪廓參差,摩天輪緩緩轉動着,燈火輝煌。
他坐在逆着光的方向,淩厲線條輪廓顯得孤寂。
郁春又挖了一勺慕斯,用紙巾擦了擦嘴巴,白色紙巾上沾了些口紅印。
放在一邊的手機亮了下屏,她拿起來看了看。
“那個,我該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郁春摸着手提包包帶。
“我送你。”張暮說。
“不用,搭一個同事的車,正好順路。”
張暮起身,頓了頓,說:“有事聯系我。”
“一定。”郁春答應了。
可真誠的客套也是種敷衍。
張暮看着她,眸色微黯。
咖啡廳臨街,種了兩排法國梧桐,青白相間的樹皮,随手可以剝落,滿枝丫紅裏泛黃的梧桐葉。
張暮拉開門,稍稍側身,郁春點頭,從他身後走出來,初冬的風吹進來,卷起門口幾片梧桐葉,郁春攏了攏剛穿上的大衣。
“等我一下。”張暮忽然說。
郁春停下腳步。
“先進來,外面冷。”
張暮把郁春叫回來,自己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郁春靠着窗探頭看過去,街上人很多,但那個高挑瘦削堪比衣架的身影很好辨認,他走向街角,大概是把車停那兒了。
咖啡店店員走過來,将桌上的冰美式,連同完整的慕斯蛋糕和白咖啡收走。
郁春給司念回了條消息,兩分鐘後就看見一個從頭到腳打扮精致的男人在店外招手。
郁春走出去,司念正扭頭看着一邊的游樂場,“聽說十四號......也就是今天開始,開放了好多ip互動,要不要去玩?”
郁春跟着看過去,隐約能看到高高蕩起的游樂設施上烏壓壓的人,“等有空吧。”
“好吧。”司念晃手裏的車鑰匙,“走吧寶貝。”
“等一等,我還有個朋友。”
“哪呢?男朋友女朋友?”司念探頭探腦。
張暮回車邊,打開後備箱,裏面是一捧白瓣金盞的水仙。
捧花走回去,過了拐角就看見個熟悉的身影,纖弱手指将耳邊烏順的黑色攏到耳後,露出半個白皙細膩的側臉,唇邊含着笑的,對着對面打扮花裏胡哨的男人。
吱呀,包花的牛皮紙被攥皺,張暮眸色變冷。
“男性朋友。”郁春對司念說,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正好看到張暮朝這邊走來,對他揮了揮手。
司念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先是一愣,眯起眼睛,用手指摩挲下巴。
“只是男性朋友對吧......”
“不許打他主意。”郁春瞪眼。
“為什麽?”司念不甘。
“不許跟他說話。”
司念想反駁,被郁春用手指捅了下胳膊,痛得叫出聲,“嗷嗚......”
張暮走到郁春身前,将懷裏的花遞給她,郁春一時間不知道怎麽回事,沒有去接,雖然畫了淡妝,表情怔愣起來,與八年前稚嫩的臉別無二致。
張暮放輕語氣,嗓音低沉輕柔,棱角分明的五官顯襯得溫和,“本來想去看個朋友的話劇演出,不過臨時取消了,這花放着帶不走,你拿回家吧。”
這麽一大捧花,芬芳随風飄進鼻腔,郁春卻猶豫了,畢竟今天張暮來給她送身份證,剛才的咖啡也是他請的,再接受他的花,未免受之有愧。
“我,我家沒有花瓶......”好幾秒才想出這麽個理由。
“我家有我家有。”司念在一邊憋半天了,實在忍不住,舉起手來。
嘶。郁春想戳司念,又怕太明顯,只能偷偷給他個眼神。
張暮看向司念,“這位是......”
郁春介紹:“這是我同事,司念。”又對司念介紹:“這是我......朋友,張暮。”
“久仰久仰。”司念熱情地伸出右手,“張先生做什麽工作的?”
張暮垂眸,輕輕挑了下眉,然後将懷裏的花遞給司念,“有點沉,麻煩你幫她抱一下。”
司念雖然懵了片刻,還是愉快答應。
“你送她回去麽?”
司念點頭,“是啊是啊。”
張暮眸色驟冷,笑意卻更深,“順路?”
“順路。”
郁春直覺張暮對司念似乎不太友好,司念也是大嘴巴加過分熱情,問什麽說什麽,半個心眼都不留。
張暮接着問司念:“你們住得很近?”
“啊對,就住對門......怎麽了?”司念忽然覺得胳膊被人碰一下,轉過頭去對上郁春強顏歡笑的臉,“該走了,再耽誤就該買不到吃的了。”
“哦對,那拜拜了張先生,有緣再見。”司念依依不舍。
“我們就先走了。”
張暮垂眸,擡了下手,“再見。”
“再見。”
“拜拜拜拜。”
郁春跟司念轉身走開,張暮看着兩個并肩的身影,臉色逐漸沉郁下來,從兜裏摸出盒煙,打火機點燃。
指尖之間逐漸升起一縷白煙。
“哎你跟那男的,什麽時候認識的,之前怎麽沒聽說過?”
司念開着車,抽空瞄了眼副駕駛。
“同學。”
郁春将手機抵在窗邊,黑色屏幕裏倒映着後排明媚的花。
“小學同學?高中同學?總不能是大學同學吧。”
郁春在京市上大學,畢業就進公司,他可從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高中同校的學長。”
“學長啊。”司念若有所思,“那得叫妹夫。”
“別亂......”郁春下意識叫他不要亂叫哥哥,回想起司念的話,怔住,“什麽?”
“不然怎麽辦,總不能叫你嫂子吧。”
郁春一陣臉熱,心跳轟然加速。
喃喃道:“你怎麽知道人家比你大,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切,我還不知道男人嗎,別看他笑得溫柔,那眼神笑裏藏刀,随時都想把我刀了,我跟他無冤無仇的,能因為什麽?”
發動機輕微轟鳴着,郁春耳邊亂哄哄,張了張嘴,說不出話。
“因為你呗。”司念說。
“我,我們才剛見了兩次面,他只是來送我上次落下的身份證.......”
“兩次,哦,他哪來的你的聯系方式?”
“應該......”郁春咬唇,“找之前共同的朋友要的吧。”
她這幾年因為升學和工作換過幾次手機號,從前的聯系人越來越少。
“那就是有心找你呗。不然把東西給共同的朋友不就好了。”
郁春被司念說得心亂,不再說話,看向窗外。
“你确定自己喜歡男人是吧?”
下車前,司念問了這麽一句。
郁春微瞪着眼,再次警告:“不許打他的主意。”
司念笑着聳肩,将水仙從後座抱給她,“看着眼熟而已......去吧,我看你上了樓再走。”
郁春抱着花,開門不大方便,用膝蓋抵着花束底座,拿鑰匙擰開門。
玄關旁邊的開關被按下,不太大的客廳立即被照亮。
郁春将水仙放到矮幾上,先去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下,抱着腿坐到沙發和矮幾中間的空隙裏,怔怔地盯着這捧花。
淡白六瓣花,裏面是鵝黃色小杯子似的五角星,香氣清新甜淡。
嗳。
那是什麽?
郁春伸手撥了一下花叢,從裏面扯出一張卡片。
只有三個字:
To郁春
郁春捏着卡片,反複看了幾次,忽然想起什麽,心跳聲在耳邊咚咚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