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捉蟲)
烈焰木蓮樹姿婆娑,羽葉茂盛,每年冬季開花。
烈焰木蓮的花在樹冠之上迎風招搖,大朵大朵,似一把把火炬;深紅色的花瓣邊緣有一圈金黃色的花紋,異常絢麗。
第五念身姿款款蹲在十一歲的月佼面前,溫柔地擡手摸了摸她繃緊的小臉,“你祖父他只是走天上的路回家了。他一直想回家,你知道的呀。”
小月佼嚴肅地點了點頭,小手指指自己的心口,“可是這裏,會難過。”
“在烈焰木蓮下面坐着,還是難過嗎?”第五念指了指高高樹冠上如火盛放的紅花,柔聲笑道。
在紅雲谷,烈焰木蓮又叫做“無憂樹”,傳說人們只要坐在開花或結果的無憂樹下,就會忘記煩惱,無憂無慮。
月佼歪了小腦袋,小臉上神色專注。她用心地體會了半晌,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還是難過。”
“黎清,”第五念眉眼嬌嗔帶惱,斜斜往頭頂樹冠一瞟,嬌聲道,“你女兒都笑不出來了,你還有心思爬樹!”
樹冠中探出一張爽朗英俊的面龐,笑意盎然如枝頭那些熱烈的繁花。
片刻後,黎清懷中抱了許多烈焰木蓮從天而降,笑着将那些花圍着小月佼身旁擺了一圈。“咱們紅雲谷的人,一生惟求活得燦爛、了無遺憾,只要萬事随了心,生死都是一樣的。”
小月佼搖了搖頭:“可祖父不是紅雲谷的人。而且,我知道,他遺憾。”
“我與你阿爹都沒有讀過書,你祖父說的許多事,我與你阿爹都不懂,”第五念與黎清對視一眼,又對月佼道,“他臨終前曾說,紅雲谷要變了,佼佼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祖父說,雖和‘他們’是一道穿過瘴氣林來到紅雲谷的,可他與‘他們’不一樣。”
“祖父還說,或許将來紅雲谷的人漸漸就不會再信奉‘紅雲天神’,大家都要學會跪下同谷主說話;不會再有女的護法,每個人都不能再從母姓;女子會像被捕回來的小鳥,只能在院子做的籠子裏……”小月佼停下來想了想,才又道,“還有許多道理,要等我将來長大了才會想明白。”
“還是阿爹看得分明。”第五念眉梢輕揚,眼波流轉中有璀璨利芒。
黎清安撫似地将妻子摟在懷中,認真地望着小月佼的眼睛:“那,祖父有沒有教過,該怎麽辦呢?”
“祖父說,出谷,到中原去讀書,讀了書就會知道該怎麽辦。”
“佼佼,你聽好,”黎清很鄭重地對懵懂的女兒叮囑,“阿爹阿娘會替你找到出去的法子;但在想出法子之前,你要乖乖在木蓮小院裏等,什麽也別做,不要引人注目,記住了嗎?”
“這是你祖父留下的,可他來不及說明白,就去天上了,”第五念将一個略顯老舊的小錦盒放到月佼懷中,“将來若能出谷,旁的東西都可以不帶,這個一定帶着。裏頭有一只奇怪的小獸,祖父說它能召來百萬雄兵。輕易不要讓別人瞧見,尤其是谷中的人,懂嗎?”
黎清的面上有淡淡的憂慮與不舍:“佼佼,出谷以後,不要再回頭。往前走,去給自己找一條不遺憾的路。”
小月佼抱緊了懷中的小錦盒,懵懵的目光在爹娘面上來回逡巡。
其實有些話她并不太懂,可她想,等她将來長大了,就一定會懂。她不願再讓阿娘與阿爹擔心,于是用力地點了頭。
第五念又道:“阿娘一直忘了告訴你:有些尋常的毒,一擊不能致命,可若是……”
林中響起剝啄之聲,似是有什麽東西輕輕敲打樹幹,四圍驀地大霧彌漫。
那霧來得又快又急,連枝頭那些絢爛醒目的烈焰木蓮也被遮住,近在咫尺的父母被密密實實裹進那大霧之中,再無半點聲息。
只有地上那圍成一圈的花朵無比清晰,纖毫畢現。
在紅雲谷的古老傳說中,山間林中每一朵花兒,都是會說話的。
而烈焰木蓮說的是:我火熱的心與你同路,伴你越過寒冬;望你無憂無慮,浩蕩前行。
那是父母對月佼最溫柔的祝福與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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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夢,可月佼也知道,夢裏的事,是真的發生過。
當年在木蓮林中,是真的有過這樣一場對話。只是那時的月佼還小,許多話聽得似是而非,後來随着時間的推移,便慢慢淡忘了。
前一世死後,在那狹小墳墓的漫長黑暗中,她的腦子也似乎被什麽東西卡住,幼年時的這段記憶被塵封在冰冷漆黑之中。
當她昨日見到第五靜後,許多從前遺忘的事立時蜂擁上,如醍醐灌頂。
阿娘在夢中沒來得及說完的那句話,此刻的月佼已全明白了。
“紅雲神女”這一脈,于制毒、使毒之事上有許多不外傳的秘技,除了奈何不得瘴氣林中那毒之外,她們在紅雲谷沒有天敵。
這讓她們懶得去鑽研谷中別家制出的尋常毒物,也不屑去防備;因為那些毒物,根本不可能要得了“神女”這一脈的命。
可那些尋常的毒對“神女”雖一擊不能致命,若是陸續被下許多種這類的毒,它們就會在人的血脈之內悄無聲息地融合,最終像谷口林中的瘴氣一般,千變萬化,使人無力招架。
前一世月佼毒發後,甚至在死後,之所以想破頭都不明白自己中的是什麽毒,便是因為,許多種毒物毫無規律地融合在一起後,會引發什麽樣的症狀,那是誰都不知道的。
昨日月佼在那間破敗的廟宇中忽然腹痛時,她幾乎立時就明白了,第五靜,率先向她出手了。
很拙劣的下毒手法,很尋常的毒,只不過使她的氣血運行猝然加劇,并不能傷她根本。
可接下來,或許就輪到左護法玄明了。
還有可能是右護法哲吉、可能是谷主,甚至可能是谷中除了木蝴蝶之外的任何人,可能在任何時間。
總之,衆人聯手毒殺“紅雲神女”這場好戲,就從第五靜往茶杯邊緣抹毒粉這個舉動,拉開大幕。
她沒有魯莽到當場還手,甚至裝作一無所知,始終冷靜地維持着面上莫測高深的笑意。
當木蝴蝶與那些随護她一年多的人提出想回去過冬時,她若無其事地同意了。反正谷中那些人想除掉的只是她這個“神女”,木蝴蝶什麽都不知道,回去也不會有危險。
只有她不能回去,也不能貿然與谷中翻臉,因為“獨虎敵不過群狼”這個道理,她懂。
當她看着第五靜面紗遮臉,理所當然地對玄明畢恭畢敬,卻視她如無物時,就已經明白——
祖父當年擔憂過的事終于應驗。
當紅雲谷的人開始不再信奉“紅雲天神”,他們自然也就不再需要“紅雲神女”。
無論這個“紅雲神女”是前一世在谷中不問世事的第五月佼,還是這一世行走江湖的第五月佼,都得死。
不能只是消失,也不能是退隐,是必須死。
一定要“天神谕者”活生生轟然倒塌,才能使所有人安心。
天光微亮,床榻上的月佼徐徐睜眼,以左手手背輕抵額間,手背上,一朵金粉朱砂描繪的烈焰木蓮近在眼前。
她輕輕彎起唇角,惺忪的睡眼中有潋滟明光。
阿娘,阿爹,你們看,我在笑呢。
我不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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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間響起篤篤敲門聲,竟與先前打斷夢境的剝啄之聲一模一樣。
月佼自床榻上緩緩坐起身來,撩起床帳傾身探出頭去,見窗畔花幾處已無人,便打着呵欠下了榻。
雖腹中疼痛較昨日已稍有減緩,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今日放棄妖女裝,穿得厚實些比較穩妥。
在行李中找尋衣衫時,不急不躁的敲門聲又一次響起。
“等一下。”
月佼綿聲應了,趕忙麻利将衣衫換好,又攏了攏微亂的頭發,這才揉着眼睛去開門。
才将門拉開一道縫,就見一身清爽的嚴懷朗立在門口,月佼也不知自己在心虛什麽,又想将門給關上。
嚴懷朗顯然眼疾手快,稍稍使力抵住門扉,一個閃身就進了房中。
“我、我還沒洗臉。”月佼背過身去,擡手揪了揪自己頭頂的亂發,似是帶了些惱意。
嚴懷朗淡淡勾唇,溫聲道:“給你帶了吃的,洗好後就進來吃。”
語畢,從容舉步,繞過屏風進內室去了。
月佼窘然地撇撇嘴,趕緊開始梳洗。
收拾停當後再進內室,見嚴懷朗鎮定自若地坐在桌旁,桌上擺着一個三層的食盒。
月佼低聲謝過他,卻忍不住垂眸紅了臉,笑意微赧:“我要拿個東西,你、你能不能閉上眼?”
她本想請他回避,可畢竟人家昨夜照顧了她,一大早又給送吃的來,她也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好。”嚴懷朗也沒多問,從善如流的閉了眼。
月佼見狀,趕忙做賊似的自行李中找出一條幹淨的月事帶,團起來藏到袖中,“我得出去一下,你、你先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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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佼再回來,嚴懷朗便将食盒中的早點一一取出,“趁熱吃。”
月佼謝過,感激一笑,與他對桌而坐:“你,昨夜是幾時走的?抱歉,我後來睡着了。”
“不是說,我在這兒你睡不着?”嚴懷朗好笑地瞥她一眼,“天快亮時才走的。”
“給你添麻煩了,多謝……”見他神色不豫地瞪過來,月佼急忙收聲,從食盒中拿過一塊溫熱的油糕,奮力咬了一口。
她雙頰撐得圓鼓鼓,一對水汪汪的眸子不自在地轉來轉去,實在很像一只正在進食的小松鼠。
嚴懷朗感覺自己冷凝的面色快要繃不住了,右手虛握在唇邊輕咳了一聲。
“你還救過我呢,我謝你了嗎?”嚴懷朗慢條斯理倒了一杯熱水放到她面前,“江湖兒女,不興這麽多虛禮的。”
“你又不是江湖兒女……”月佼偷笑嘀咕着,接過他遞來的杯子。
嚴懷朗也不與她計較,滿意地看着她認真進食的模樣,緩緩開口:“你昨日說你想進學考官?是一時興起嗎?”
“不是,”月佼将口中的食物吞幹淨後,才認真回望他,“我跟随祖父讀過幾年書,祖父一直希望我能走正道。之前有些事我還沒想明白,昨日有些明白了,這才慎重決定的。無論最後成與不成,我總該去試試。”
月佼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你放心,待到驚蟄之日,谷中與半江樓接頭時,若你還需我幫忙,我一定會來。”
嚴懷朗對此不置可否,只垂眸輕晃手中的茶杯:“打算幾時動身?”
雖她并未透露太多,可從她昨日忽然遣散了身邊人的舉動,昨夜又說過回去“會死”,嚴懷朗判斷,顯然是紅雲谷中有人要對她不利。
若無必要,他不會再讓她冒險接觸紅雲谷的人。
“再過幾日吧,”月佼無端又紅了臉,“我這幾日也……不方便騎馬。”
“我今日啓程回京,”嚴懷朗仍舊垂眸望着手中的茶杯,像是在跟茶杯說話似的,“我有馬車。”
“诶?”月佼的眼兒倏地晶晶亮,驚喜地輕咬下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畢竟我還得靠你一月一次的解藥保命呢,”嚴懷朗唇角輕揚,“還是一起走吧。”
聽他提起這個,月佼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嗫嚅道:“那個啊,其實我、我騙你的,那是……”
嚴懷朗卻出聲打斷了她:“別廢話,你只管回答,跟不跟我走?”
真是個奇怪的人,都說了是騙他的,他竟半點不生氣,也不追究,一副“我什麽也沒聽見”的模樣。
月佼偷觑了他的神色,心中暗暗權衡半晌,輕聲且堅定地道:“跟。”
作者有話要說:
嚴大人:我有馬車,我還有松子,你跟不跟我走?
月佼:我又不是真的松鼠,不喜歡剝殼,哼唧。
嚴大人:……我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