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捉蟲)
面頰赭紅的嚴懷朗連忙松開了扣着她下颌的手,眼睜睜看着她像只受到驚吓的小松鼠似的,飛快地縮回去躲到帳子後頭。
月佼又羞又窘又難受,索性扯了被子将自己整個蒙了起來。
半晌沒聽到嚴懷朗離開的動靜,月佼猜想他還愣在床前,于是也尴尬到不敢動彈,只能靜靜蒙在被中蜷着身,抱緊懷中的暖壺不知所措。
其實今日發生了些事,她腦中亂哄哄的,千絲萬縷、交錯蕪雜,一時扯不出個頭緒,直将她小小一顆頭顱攪得幾欲炸裂;再加上身子不舒爽,真可謂是身心俱疲。
可此刻她臉上發燙,心跳得砰砰砰。
今日真是亂七八糟的一天,所有事都亂七八糟,略煩人呀。
一室寂寂,無聲的沉默讓那份尴尬顯得……更加尴尬。
好半晌過後,才聽嚴懷朗清了清嗓子,不甚自在地開了口,“和你一起的那個姑娘,她……是照顧你的人吧?”
月佼在被中蒙了這半晌,覺得呼吸愈發不暢,只得讪讪探出憋紅的小臉,偷偷觑了一眼密合的床帳。
男子姿儀挺拔的上半身被燭光映在床帳上,像貼了個門神似的。
月佼裹在被子裏蠕動幾下,慢吞吞扭過身朝外側躺着,靜靜望着床帳上那個門神般的半身剪影,片刻後才小聲回道:“阿木是我的夥伴。她想家,我就讓她回谷裏過冬了。”
“原本在暗處保護你的那些人,也回去了嗎?”
雖隔着床帳瞧不見他的神情,可月佼總覺得,他說這話時,應當是皺着眉頭的。
她“嗯”了一聲,嗓音輕輕的:“大家都想回去和家人一起過冬,我将他們都放回去了。”
冬季向來是紅雲谷阖家團圓的時節,就像中原人過年那樣,在外做事的人大都歸心似箭。
“你……”嚴懷朗的聲音頓了頓,像是忍下了什麽話,“要不要洗了臉再睡?”
明明他也沒說什麽,可月佼心中就是驀地一暖,眼眶發燙。
他這是見她難受,又得知能照顧她的人都走了,想幫她,卻不知該做什麽吧?
此刻她有些慶幸,自己這一世自谷中走出來了;沒再如上一世那般,始終只是呆坐在木蓮小院,看着話本子遙想谷外的天地。
這盛世,雖仍有光照不到的陰暗角落,可是,紅塵溫軟,前路可期。
她用力眨去眼前薄薄的水霧,心裏仿佛有個龇牙咧嘴怪笑着的小孩兒,一徑在她心尖上蹦來蹦去地叫嚣着:要作妖!要作妖!偏要作妖!
“我……疼,動不了。你走吧,我,我就這麽睡,也沒什麽的。”
帳子上的剪影似是僵了一僵。
片刻後,帳子上的剪影,不見了。
月佼腦中“嗡”了一聲,旋即有些失望地扁了扁嘴,徐徐閉目。
腹部的疼痛與淡淡的失望一同湧向四肢百骸,眼耳口鼻仿佛在頃刻間消極怠工了;耳畔再聽不到任何聲音,鼻尖也嗅不出任何氣息,眼前一團漆黑混沌。
心尖上那個怪模怪樣的小孩兒也不蹦了,可憐巴巴蹲成一團,泫然欲泣地嘀咕道:作妖沒人搭理,好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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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沙鎮雖是邊陲小城,可這家客棧算是飛沙鎮上最好的,加之月佼住的又是天字房,因此房中該有的都有。
嚴懷朗放輕腳步行到外間,借着內室透出的燭火微光找到角落裏的小爐。
爐中用的是三、四個時辰都不會熄滅的上好石炭,此刻爐上銅壺中的水正懶洋洋地微滾着。
堂堂尚書省監察司右司丞,年紀輕輕但功勳累累的嚴大人,同熙帝壓下無數言官進谏、着力栽培的未來肱骨重臣,在邊陲小鎮的客棧裏,滿眼無奈卻又心甘情願地——
為一個姑娘打洗臉水。
嚴懷朗抿了抿唇,指尖稍稍探進銅盆,試了試水溫,又自另個角落裏的雕花水缸中舀了半瓢清水,慢條斯理地添進銅盆中。
從頭到尾動作輕柔,連水聲都盡量控制得極為細微。
待他打好水回到內室的榻前,床帳內半點動靜也無,只隐約瞧見有個長條形胖團子窩在榻上紋絲不動。
嚴懷朗将那銅盆擱在榻前的地面上,又去桌邊拎了雕花圓凳過來放在靠近床頭的位置,掀了衣袍的下擺端正落座,這才擡手敲了敲床柱。
“挪個腦袋出來的力氣總有吧?”
嗓音中那過分溫柔的笑意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于是他尴尬地咳嗽了一聲,換上淡淡冷漠的嚴肅臉,又敲敲床柱,“別裝睡,氣息都還亂着呢。”
一聽就知是難受到無法入眠的那種。
帳子內那個長條團形胖團子仍是一動不動。
嚴懷朗蹙眉,心中非常疑惑。從之前他的手下遞來的呈文,以及他親自追蹤她一個多月的所見所聞,他很确定,這姑娘骨子裏并不嬌氣。
別的不說,單就昨日她被毒公子一腳踹下擂臺時,他瞧得很清楚,當時她是被踢中了腰間穴的,雖她躲得還算快,但毒公子那一擊可是全力以赴,半點沒留情。
可昨夜他來時,她面上并不顯露半點苦楚,分明是個能忍能扛的。
姑娘家在……這種日子裏,竟比挨揍還難受的嗎?
這個問題顯然超出了嚴懷朗學識的範疇。
他自幼承教在自家祖父庭下,十四歲起被派到鄰國做暗線近五年,差事了結後因功勳卓著獲陛下賞識,升任至尚書省監察司,這才回到自家在京城的府邸居住。
他家中倒是還有一個年僅十三歲的親妹妹,可他不是在家中長大的,回京這三年裏又時常出外辦差,因此與父母都不算親近,更別提兄弟姐妹,自然也沒見過自家妹妹在這樣的日子裏是個什麽境況。
一籌莫展的嚴懷朗撓了撓頭,隔着帳子輕瞪那影綽的胖團子一眼:“你若再不出來,我可要撩帳子了啊。”
話音剛落,那胖團子應聲而動,未幾,帳子底下拱出半張迷茫的小臉。
她濕漉漉的眸子茫然的觑着他,軟聲軟氣地遲疑道:“你……沒走呀?”
被她那目光看得心中直發燙,嚴懷朗撇開臉,索性将近前這半片帳子撩起來挂好,又傾身自盆撈了巾子擰好。
濕熱的巾子往她臉上招呼過去的同時,嚴懷朗淺聲應道:“畢竟你救過我,總不能丢下你不管。”
看她那難受的模樣,身邊照顧她的人又走了,此時若有人來偷襲她,只怕她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
“你輕、輕些,疼……”
隔着巾子傳來模糊吃痛的嬌.吟,鬧得嚴懷朗周身一個激靈,紅着耳根咬牙道:“閉嘴!”
手中的力道卻應聲放柔許多。
折騰半晌後,終于洗淨她面上那冶豔的妝容,露出一張神色恹恹的素淨小臉,半點妖女的氣焰也沒了。
正當嚴懷朗彎腰準備将水盆端出去時,裹得緊緊的被中遞出一個暖壺……
“涼、涼了。”
嚴懷朗認命地接過那暖壺,忍不住脫口道:“這天氣就用上暖壺了?”若再過幾日入了深冬,只怕她得抱着爐子睡。
月佼雙頰倏地緋紅,硬着頭皮小聲解釋:“放在肚子上,就、就少疼一些。”
嚴懷朗忍住滿心尴尬替她換好暖壺裏的水,又倒了熱水來給她喝了些,這才又開口道,“你睡吧,我到窗邊那椅子上待着,若要人幫忙做什麽,你再喚我就是。”
因着泉林山莊的“鑒藥大會”,這幾日是飛沙鎮一年中最魚龍混雜的時候。
照她先前的說法,此刻飛沙鎮上大約就只剩她一個紅雲谷的人了。昨日她在泉林山莊得罪了人,加上之前與洞天門的梁子又結得死死的,她此刻又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樣,嚴懷朗實在不忍心放她獨自在此。
連陛下都沒享受過嚴大人親自值夜的待遇,此事若被監察司的同僚們知道了,鐵定會驚掉一地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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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大人。”
一室黑暗中,床榻處傳來輕喚。
在窗畔花幾旁托腮打盹兒的嚴懷朗漫應一聲,正準備起身過去,就聽那頭又傳來一句,“我睡不着,同你說說話行嗎?”
嚴懷朗放下心來,托腮閉目,唇角微揚:“方才不是說困了?”
“你在,我睡不着的,”月佼頓了頓,忙又補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很、很感謝你的,只是房中多了一個人,我不習慣。”
“嗯。你想說什麽?”
似乎聽出他并沒有計較的意思,月佼心下稍安,想了想,才怔怔問道,“京城,有官學,對吧?”
“嗯。”
月佼又問,“是不是将官學的書都讀完,就能考官了?”
“不是所有人考官都能中,”嚴懷朗徐徐睜開眼,若有所感地再度望向床榻的方向,口中不動聲色道,“但讀書總是好的,若是考官不中,也能做些別的事。”
“江湖人……可以進官學嗎?”
聽出她嗓音中似有心事,嚴懷朗放軟了聲氣,溫聲應道:“京城的官學難進些,不過,京中有許多私學,還有各世家的家塾,稍有些門路就能進。”
月佼“哦”了一聲,小心翼翼地求證:“在私學讀了書,也能考官嗎?”
“能的。每年開春都有文武科考。若是有人來不及讀太多書,武功卻還不錯的話,可以應武考,考過了能做武官。”
“噫?還可以這樣的嗎?”月佼似乎有些驚喜。
嚴懷朗點點頭,後知後覺地想起她又瞧不見,于是開口道:“你想考官?”
他幾乎已經可以肯定,這小松鼠精今日出城後,定然是遇到什麽事了。
“我想……試試。”
“不回紅雲谷了?”嚴懷朗疑惑挑眉。
“不能回去了。”
“為什麽?”
一縷微弱的月光透過緊閉的窗扉灑進來,房中靜得,似乎掉根針都能聽見。
在這樣的靜谧中,虛軟無力的嗓音似乎帶着澀然輕笑,不疾不徐地吐出三個字——
“會死的。”
重活一世的月佼,在今日,終于隐約明白了,前一世那飛來橫禍所為何事。
紅雲谷,她回不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嚴懷朗:有一種很好的預感,我仿佛即将可以養松鼠了。
月佼:有一種很好的預感,我仿佛即将要當主子了,嘿嘿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