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假象
第三十章假象
晴晝将逝,樹影婆娑。
襕衫少年長身玉立,定定看着那鵝黃衣衫的少女朝他奔赴而來。她腳步匆忙,腰間環佩叮當,木履踩在青磚上,一串兒急切的“噠噠”聲由遠而近。少年原本枯寂的心又重新跳動,桃花眸亮起光芒,不自禁地微微張開手臂想去接住她。
未想到那少女靠得近了些,竟騰空蹦了個老高,未等楚郢反應,直接将他生撲在地,高大的男子手腳慌張,仰面迷茫地望着她,可宣寧抵膝壓在他胸口,二話不說舉起拳頭就在他如玉俊秀的好面孔上暴揍了幾拳。
江照的豬頭臉尚在眼前,宣寧就按照那個樣子給楚郢也來上一遭。
蔚園的飛翎衛忙慌上前,可他們亦不敢推拉公主,更別說她身後站着八個神情冷淡的唐刀長衛,還有個撐着腰仰天大笑的幽州世子,想着公主與自家世子已然定親,便就當沒瞧見算了。
“夠了…夠了…”李意如一邊勸着,想要阻止宣寧的暴行,可看着楚郢這張人模狗樣的臉,自己也鬼迷心竅,狠狠跟上兩拳,打得楚郢腦瓜子嗡嗡響。
“你還是有把子力氣的!”宣寧鼻翼咻咻,喘着粗氣點頭稱贊道,“不愧是我!”
“珠珠…”宣寧力氣不小,楚郢實在無法承受,只好伸手去牽她的,兩只微涼白皙的手兒滑溜溜地從他掌中抽走,宣寧躍起身,狠狠在他腰上踹了一腳,怒斥道,“你還有臉來!楚郢,你這個騙子!”
楚郢受了這一記飛踹,捂着腰間疼得直呼氣,可心裏卻浮上愉悅,宣寧願意發脾氣,說明她還是想聽他解釋的,若是直接拒了他的拜帖,那才是毫無希望。
他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埃,瞥了一眼冷眼旁觀的蕭且随和江照,去拉宣寧的手,意料之中被她甩開他也不惱,眼光柔和,溫言勸說道,“珠珠,是我錯了,不該欺瞞于你,其中緣由複雜,我早想和你坦白,只是怕你不肯原諒我,珠珠,江照所言并非事實全部,你聽我好好解釋。”
宣寧根本不想聽他狡辯,李意如則是硬着頭皮要應付他,她咬着牙,說道,“你且說說看吧!”
楚郢的手段在衆目睽睽之下可不好使,他眸中波光碎芒流轉,薄唇輕抿,說道,“快到夕食時辰了,我在雲來樓定下了席位,有你最愛的炙羊肉,你餓不餓?咱們邊吃邊說,好不好?”
見那女郎聽見“炙羊肉”竟不争氣地吞起了口水,蕭且随一拍腦袋,上前幾步,聲線慵懶淡漠,“楚世子定了席位?恰好蕭某也餓了,就過去同蹭一頓,楚世子不會舍不得請客吧?”
楚郢笑了一聲,說道,“蕭世子說笑了,你若肯親臨楚某席座,吾怎會将你拒之千裏,只是你有所不知,今日乃是羊肉宴,我記得蕭世子是吃不得羊肉的?這樣,下回等到魚宴,我再另遞金帖,還望蕭世子務必捧場。”
若不是心裏已和楚郢割席,宣寧必要好好和蕭且随說道說道,竟然有人吃不下羊肉!
蕭且随臉色略白,望向李意如,騰然發現此刻又是“她”。
少年腦中一瞬風暴四起,他不知道“她”和李宣寧究竟要做什麽,但此事一定和楚郢息息相關。
果不其然,“她”扯出一個比哭還苦澀的笑容,點頭答應了楚郢的邀約,“她”一手在蕭且随臂上一拍,說道,“阿随吃了羊肉要起疹子,就不去了吧,下回我再賠他一次鯉魚羹,楚郢…哥哥,我們走吧。”
蕭且随:“……”
她的情緒未免過于外露了,想與楚郢親昵一聲,“楚郢哥哥”四個字卻咬在嘴裏像恨不得嚼碎了人家的骨頭。
可“她”怎會知道他對羊肉忌口?“她”恨着楚郢麽?難道是因為那些夢?
“好。”楚郢卻沒有聽出來,面上顯有喜色,李意如喊人去架車,随意用白玉簪挽起了長發,換過了雙碎花小鞋,與楚郢一道出門去了。
——
少年帶着疑惑和不解,盯着“她”登車時與楚郢交握的手掌,心中苦悶難言。
身旁忽然“呵”的一聲輕笑,蕭且随惱怒地回頭去看,那個江照正轉身跨過公主府大門門檻。
“嗳!你笑什麽!”蕭且随甚是不服氣,非要追上去問個明白。
“我沒笑。”江照嘴角輕揚,回首挑眉看了一眼被侍衛攔着的蕭且随,仰天自語道,“啊~好似快到開飯的時辰,我這便回去了,世子,慢走不送!”
“回去”?!蕭且随像是被射中一箭,後退幾步,憤懑地扶住公主府沉重的朱門,可那眼高于頂的門房卻急着關門,也不管人家會不會夾着手。
他急忙收手,狠狠一錘那緊閉的門扉。這個不知所謂的江二郎究竟在得意些什麽啊!李宣寧也是的,怎麽就這樣好脾氣讓他住進了公主府!?
真是越想越氣。
——
雲來樓。
翟車出行,雲來樓的掌櫃親迎了公主和世子進雅閣,待門扉一閉,楚郢立即從袖籠中取出一物遞過去,“珠珠,你看這是什麽?”
李意如早知道那是什麽,前世也是同樣時間,他惹她生氣,送過一只他自己親手打造的玉梅簪。雖不名貴,但李意如當時認為勝在心意,将那簪子視如珍寶。
她接過那只樣式簡單的玉簪,沒有感情的加持,它看起來是如此廉價質樸,楚郢甚至都沒想過給它配上一個精致的椟盒。
她根本從來不愛梅,李意如輕笑一聲,原來她就是這樣好糊弄,楚郢從未對她用過心。前世那個為他代筆的人大概是有些真才實學的,騙得她死心塌地地跟着楚郢回荊西。
“自你我相識那日,我便開始打造這只簪子,梅者潔也,從不與桃杏争香,珠珠在我心中正如梅花傲骨,雲雪高潔,我給你戴上,好不好?”
楚郢的皮囊無疑是完美的,寬背窄腰,眸深脈脈,看向你的時候,清淩淩的,分外無辜真摯。李意如暗自嘆氣,任由他将白玉簪拿下。
雲鬓散落,如瀑的烏發冉冉披垂,少女面色平靜,伊川贊布日日為她梳髻她尚能忍,沒理由忍不了楚郢這一次。
她想了想,微微擡首,給了楚郢一個情絲柔腸的眼神。
楚郢接到這信號,知曉她真的已經不惱了,微勾唇角,撫住她的後腦,輕吻在她一側鬓發。
李意如在腦海中将此生最快活暢意的事兒想了好幾遍,終于忍住了想摘下那梅簪捅死他的沖動,嘴角微微抽搐,輕靠在他肩上,勉強笑道,“楚郢哥哥~江二郎說,你上回和長平在醉仙樓會面,商量着怎麽算計我,是不是真的?”
身旁的少年還不是幾年後那個詭谲多疑的荊西王,他聞言渾身一顫,忙握住李意如的肩膀,眼中焦急更甚,“怎會,珠珠,不要聽他胡說,江照此人心術不正,他本是商籍,卻仍想入仕為官,在我蔚園做幕僚不過跳板,現在他攀上公主府,自然急着要在你那兒尋些功勞。”
李意如微微抿唇,眼中泛出楚楚可憐的水光,側過臉低聲道,“是麽,那你和她見面做什麽,我知道,長平她…她對你…”
少女低垂的側臉柔弱又傷情,楚郢心下微微放心,她能在意這些,說明對他并非已然絕情。他忙從袖中拿出絲帕遞過去,解釋道,“絕沒有的事兒,我怎會與長平公主會面呢,珠珠,真的只是偶然遇見,我上去拜見,去她閣裏頭說了幾句話而已,連碗筷都沒有碰就走了。”
“真的?”小娘子眼角噙着可憐的淚珠,指間捏在帕子的一角,仰着小臉看他,一副“你快哄哄我”的嬌憨模樣,“那…你以後都不許見她!”
她轉轉眼睛,又“哼”一聲,說道,“就算偶然遇見,也不許你給她見禮,見禮見禮,一見就跑到雅閣裏頭去了,誰知道你們做什麽!”
楚郢徹底放松下來,宣寧還是那個天真嬌癡的小公主,他無奈地嘆了一聲,說道,“既然遇見,斷沒有佯裝不理的道理,你我已經定親了,我又怎會和其他女郎做什麽呢,珠珠,你忘了,我發過誓的,此生除你之外,我楚郢若再有別的女人,讓我死無所葬。”
李意如咬緊了唇瓣,才沒讓自己當場冷笑出聲,她點點頭,說道,“那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
楚郢猶豫片刻,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柔聲說道,“可三年實在太久了,珠珠,你不想早些嫁給我麽,等咱們成親了,不論朝夕都可見面,就用不着這樣天各兩端了。”
李意如瞪着眼,氣道,“你以為我沒和官家鬧麽,前幾日我還去禁中一趟,可官家壓根不肯見我,我真不明白,為何他們都不想我嫁給你。”
楚郢嘆了一聲,聲線憂郁,“荊西形勢不樂觀,我這個世子之位也是朝不保夕,官家大概就是擔心這個吧。況且長安兒郎萬千,官家定能給你找門好親事。”
“長安兒郎再好又如何,那都不是你,總之我不管,除了楚郢哥哥,我不會嫁給任何人。”李意如說着前世說過的話,心裏卻無比痛恨着自己,“楚郢哥哥,你會等我,是不是?”
楚郢當然不會搖頭,只一手虛環在她盈盈一握的腰間,輕聲細語,“只是我太想每日晨起就能見到我的珠珠了。”
“我也是。”小娘子靠在他胸前,抓住他的衣角,甕聲甕氣的,聽起來好不可憐。
熟悉的茉香沁人心脾,楚郢眼神微微閃爍,目光落在李意如光潔白皙的脖頸,鵝黃春衫輕薄寬敞,垂眼隐隐約約能看見深埋在下的波瀾起伏,他呼吸重了一分,思緒飄得更遠。
長平公主的提議固然兇險,但換個方向試試也許會有奇效,只要宣寧也有了孩子,那三年之困自然不攻自破。
雅閣燈影晃動,浮動着暧昧旖旎的光霧,楚郢心裏砰砰直跳,他咬咬牙,将手掌按在她微涼的背脊,輕輕摩挲了兩下,将她按進了懷中。
李意如渾身僵硬,她對他這個動作再熟悉不過,惶恐和憎惡齊齊漫上心頭,不堪回首的記憶如潮水洶湧。
未等她掙脫,門扉突然吱呀一聲響,一道冰冷的寒光勁射而來,她趁勢推開了楚郢,巡着刃光回望過去。
外面烏泱泱地圍着一堆人,李槐、裴缈、兩個孩子都在,再加上侍女、侍衛和姆娘們,得有十幾人。好在雲來樓走廊寬敞,容下這許多驚掉下巴的人,也不顯得太擁擠。
而那青衫玉冠的男子立在門邊,玉樹瓊枝,意氣潇潇。謝方行目光冷冽寒朔,滿是毫不掩飾的敵意,不,說是敵意還不夠,應是殺意沸騰才對。
籍書、幕僚、代筆,這條線索終于串成一線,李意如目光考究地看向謝方行,他這個模樣,似乎與楚郢仇深似海,難道——
可李槐的臉色比謝方行還要黑上三分,他手中木仗猛敲在門上,恨聲說道,“李十九,你給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