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雙面
第二十九章雙面
“铛——”
劍器铮鳴,牆邊一副嶙峋的瘦影觸到冰冷的阻礙,猛地頓下了腳步,純色的黑暗中亮起火把,柳無寄擡眼去看對面寒霜滿面的少年。
火光昏暗,如星子璀璨的清眸落下了一層黯淡的霧霾,少年生于算計,降于黑暗,原本就被安排這樣荒廢一生,可有人在絕望中抓住了他的手,拽着他逃出生天,讓他見到了光明的模樣。
這樣的他,還怎麽甘于堕落在不見天日的腌臜之下,做一個耽享優渥的蛀蟲?
更何況,他本就一無所有。
蕭且随盯着柳無寄足有一刻之久,一向和睦的舅甥二人卻誰也沒有開口。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寒風席卷,火星亂顫,少年漆黑的視線率先移開,蕭且随垂眼将火把架在牆篝,長睫輕顫,施然落坐在石凳。
漆黑的名刀被毫不留情地擲在青磚鋪就的地面,柳無寄躬身拾起腳下那柄“新亭”,它已不如當初般完美無瑕,刀鞘頂上缺口陳舊,每一道都是少年十二年如一日之勤勉的見證。
這間偌大的密室由靖衛閣親力鑿成,少年自五歲始每日在此處練習,寅起子落,青磚上多少熱汗揮灑。
小小兒郎第一回握着刀時,那眼眸中迸發的亮光似乎還沒有滅過,而一眨眼,十二年過去了。
柳無寄一手輕撫刀身,笑道,“年少之時,舅舅于江湖中游歷,亦收過不少弟子,後又建立靖衛閣,所遇天資卓越者不知凡幾,然縱觀群生,與阿随之耐心竭力相較,無出其右者。”
少年眼神微閃,面色有一瞬的柔和,而後聲線生硬,“舅舅說笑了,阿随天賦輕狂,不過無名小子,何當您這般誇贊,然則我卻很想知道,我與蕭敘,舅舅更為哪個外甥意滿?”
柳無寄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查過了。”
蕭且随漠然點頭,“舅舅對我的好,我一刻也不曾忘記,然而要繞過舅舅調動靖衛卻仍費了好一番功夫。蕭敘從未離開過長安城,想來也是舅舅安排好的吧?”
少年比了一個請坐的手勢,柳無寄知再無可隐瞞,微嘆一聲,亦在石凳上坐下。
“是。”柳無寄嘆道,“當年你讓我将他…唉,他不過才兩歲,送到遠處去,舅舅實在狠不下這個心腸。我将他交給退隐在萬年縣溪谷村的一位舊友,卻未想到舊友仇滿天下,逃命時匆匆将敘兒寄養在鄰家。”
“八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我才得了消息,長安城有一乞兒與你母親有幾分相似,他這樣可憐,舅舅實在不忍。”
蕭且随冷笑一聲,“他可憐…所以舅舅就不顧你我之承諾,親授武藝,暗下扶持,讓他健康無憂地活在我眼皮子底下。只待有朝一日,及瓜而代?”
柳無寄搖頭道,“除卻每月一次的喂招,再無其他,随兒,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會撼動你的地位,你仍然是幽州王唯一的——”
少年霍然起身,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攥住桌上的瓷杯,滾燙的茶水飛濺,他卻似乎毫無感覺,“舅舅,你我心中非常明白誰才是幽州王唯一的兒子。只要蕭敘活着,我便無法安枕而卧。”
柳無寄眼皮低垂,“舅舅可以把靖衛閣完全交給你,想來阿随應無所憂。”
失了靖衛閣,柳無寄正等于白身任剮,舊時仇敵,或是近在眼前的高位者,皆可令他生死不由己。
“舅舅寧願自己死,也要保他一命?”蕭且随喉間緊了緊,“父親視我為無物,留我一命不過是不願親兒為質,母親只當我是年少無知的惡果,冷虐數年不斷絕,舅舅,只有你待我最好,這十餘年你我在長安相依而存,阿随視你為唯一的親人,舅舅真要為了他與我決裂麽?”
柳無寄無聲地望過來,眼中決然無疑。波瀾不驚的男子轉眼看見少年手上粘着灰塵的水珠和紅痕,垂首拿帕子要給他擦拭。
少年狠狠甩開了手,石桌上一套上好的明點珍珠釉茶具頃刻瓦解雲散,那柄新亭刀複又滾落在地。
蕭且随眼神凝在那珍貴的寶刀,他學成之後,柳無寄将自己的佩刀贈予了他,這百世難得的玄鐵重刀,柳無寄就這樣拱手相送了。
少年喉間沙啞,“舅舅…讓我殺了他,好不好?”
柳無寄沒有回答,默默地将那刀拾起來,遞到少年蜷曲着的手掌中,“新亭刀乃河朔柳氏不世傳承,雖你并非柳氏子,亦非魏人,可你心性至真,刀魄至純,柳家之志舅舅只會傳給你一人。”
“阿随…他不會妨礙你,你聽舅舅一次,留他一條性命。”
“心性至真…?”少年哼笑一聲,語句哽咽,“心性至真之人可會意欲弑親?身上流有那個人的血,還能承昔年‘醉刀破漭’柳風吟之志麽?”
聽及舊年虛名,柳無寄眼神輕閃,擡手撫在他肩上,“出生選不了,阿随,那不是你的錯,可也沒有人能動搖你的光明前路,就算是蕭敘也不能。把幽州世子好好做下去,舅舅保證,傾盡靖衛閣之力,必保你安然回家去。”
“回家?我哪有什麽家?”
長睫沾上水珠,少年眸中水色彌漫,鼻翼翕動幾許,最終沉下目光,拂袖而去。
——
“一會兒楚郢要過來?”
“嗯,怎麽啦。”少女敷衍了一聲。楚郢早晨下了拜帖,說有要事相商。她與楚郢也許久未見了,李意如建議她可以見見楚郢,給他安定情緒。正好,宣寧這還有幾個拳頭沒給到他,便幹脆利落地收下了帖子。
江二郎聽到楚郢要來公主府,着實是愣了一下,幕布上的皮影戲驟然停滞。
“怎麽停了?然後呢?”嬌俏的清嗓催促着,小娘子兩眼彎彎,一手揉了揉住笑得酸疼的肚子,另一手朝前方一指,語氣驕矜,“江照!快些演呀!”
青年高熱未褪得完全,可面色緋紅卻并非全因為在病中,好在皮影幕布将他擋得結實,公主窺不見他的臉色異常。
時下幕戲多有重複,不外乎就是那幾出,《張師除魔》《容蓉傳》之類,能演到皇親面前的就更少了。
他早知宣寧公主愛看尋寶查案的話本,閑時也編了不少新穎跌宕的民間探案錄,只是萬想不到,有一日竟真能演給她看。
“好。”他答應一聲,手下操作着線繩,聽得公主笑聲不斷,還管他什麽楚郢!
那日江二郎燒得不省人事,宣寧只怕他就這樣死了,喊了不少太醫過來給他醫治,鄭重其事地親督。
于是崇仁坊又傳出新謠傳,說宣寧公主剛開府就開始豢養面首了。
“面首?”戲演到捕快被兇手留下的虛假線索迷惑,正要落入陷阱,宣寧皺着鼻,盯在那幕布影子上的眼睛依舊沒轉過,聲音嫌棄不已,“說的是江照?!”
說罷搖搖腦袋,一臉“你是傻子才信這些”的模樣。
蕭且随黑着臉,手下剝花生果殼的動作卻沒停,“可不是我說的,這也是下人們聊起來,我恰好聽見的。嗐我說李宣寧,我好不容易過來一趟,你就只顧着看戲啊?”
“怎麽的?”宣寧敷衍着,一手去抓那盤中的果肉,“你要參觀公主府?我喊人給你引路?”
纖白的小手晃晃悠悠幾下沒抓準地方,蕭且随惡劣心思起,一把将玉盤攏在懷中。宣寧摸了個空,總算望過去一眼,“蕭且随!你要搗亂,我喊衛缺轟你出去!”
“你敢!”
不必等宣寧回答,身後傳來重重的幾聲腳步,衛缺面無表情地上前,伸手按在腰間的唐刀,只差宣寧喊一聲,他就會揮刀相向的模樣。
蕭且随回過頭來,悻悻地将盤子放回原處。
“你等着吧。”他往椅上慵懶一靠,喊那旁邊的青衣過來剝殼,“我遲早和官家把衛缺要過來,到時候我得給他安排去葛園北院掃銀杏葉。”
宣寧嗤笑一聲,卻只是為了皮影戲一個小小的爆點。
小娘子肩膀輕顫,唇角弧度明顯,露出兩顆小巧潔白的虎牙,朦胧的夕霞給她白皙似雪的面孔渡上了薄粉,剔透的清眸專注又盛滿笑意。
她今日沒有出門的打算,烏黑順滑的雲發散披,末端攏在一起束上紅綢,幾縷碎發在微風中飛揚,眉眼靈動,天真爛漫。
身上著着件鵝黃色的撒花煙羅春衫,小嘴一刻不停地吃,像只小黃莺似輕盈歡快。
未多時,她又拊掌大笑,轉過頭來時甜窩深陷,鴉羽長睫顫顫巍巍,花瓣似的唇鮮豔潤澤,說不出的風流旖旎,被這樣的小娘子看上一眼,縱使千杯不醉之人也會陶陶然不知天地何物。
少年的憂愁頃刻之間雲散如煙,他不自覺勾起唇角,那支白山茶好似并不在,只有李宣寧會笑得發抖,把住他的手臂連聲嬌嗔,讓他也仔細看戲。
這個江二郎倒真是個寫話本的好手,舊事新編,也做得有幾分趣味,看李宣寧就知道,放在平日裏,她哪裏肯和這樣身份的人多講一句話。
撷草苑中院的花落無聲,斑駁的光影錯落揮灑,夕照紅光,白杏染霞,而他與宣寧并肩齊坐于韶光春信中,恣意歡笑。
人生如寄,而此刻隽永。
可不知為何,他卻騰然想起那些紛繁亂錯的夢,想起那女郎眉山間的憂愁和腕上雜亂的傷疤。他不願打碎這缱绻,可他實在憂心。
“李宣寧…”
“嗯?”
少年嘆了一聲,“近來我夢見你了。”
宣寧正等着他的後續呢,蕭且随卻半晌無聲息,她好奇心起,小腦袋歪過來,發絲輕蕩,“夢見我什麽?”
蕭且随說道,“我夢見你被關在一個水牢之中,你穿着白裘,還有個圓臉的胡服侍女喊你‘夫人’。”
宣寧的注意力總算從幕布上離開,小娘子水色粼粼的眸子瞬間黯淡下來,平穩沉寂的波光蔓延,她的嘴角弧度壓平,沒由來地讓眼前的少年覺得陌生又熟悉。
是“她”來了。
蕭且随直起脊背,目光沉沉,“你是誰?”
“你還夢見什麽?”“她”聲線也與李宣寧有些不同,雖然一樣嬌憨,但卻沒有宣寧那般清揚随意,仿佛每說一句都需字字斟酌,那雙清冷的眼中有壓制到極致的訝色,若不是他對李宣寧熟悉至極,必定看不出。
這無疑證明,“她”知道他夢見的是什麽。
李宣寧為何會謹慎成這樣?少年的心髒倏然一緊,難道那些夢境皆非無妄的胡思,而是真實存在過的場景?那些風沙與暴雪…是在荊西?還是在更遠的地方?
“荒沙邊鎮的寒夜,你著着青色襦裙…”死在了我懷裏。
蕭且随說不出那個“死”字,他頓了頓,又說道,“這究竟這是什麽意思,李…十九,我從未離開過長安,可荊西的風雪戈壁,黃沙漫漫卻歷歷在目,是不是天有預兆,要讓我告訴你,你嫁給楚郢之後他對你并不好?”
李意如心中劇震,為何蕭且随會夢見還未發生的事情?他的描述詳實猶如親見,斷不可能是巧合。
死者重生之事已足夠讓人震駭,能預知未來豈不是更加詭谲怪誕?
可她來不及細想,青衣飛虹斂着裙擺,幾乎怼到了蕭且随面上,将這疑惑場面打得稀碎,青衣躬身行禮,語氣恭敬沉穩,“殿下,楚世子到了。”
蕭且随不知如何形容眼前這一幕,少女聽見青衣的禀告,精神瞬息為之一振,忙拋下了手中果盤,拍拍雙手投袂而起。
他就像目睹了一場昙花閃現,一只垂暮欲敗的白山茶驀地挺直蔥白的花杆,原本灰暗的花瓣複又重開,濕漉漉的露珠滾滿花身,那花朵神氣活現,鮮豔灼目,再不複沉郁悒怏。
這是李宣寧,少年眼睛微眯,她沒有受“她”的脅迫,她們,是共生的。
原來如此。
而宣寧呢,昂首挺胸,卷起廣袖,揚聲說道,“快,快讓他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