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迷霧城見聞(9)
迷霧城見聞(9)
明芝從聖塔出來後,聽說了城裏爆發叛亂的消息。
“聽說啊,是被克莫夫先生殺死的,親手掏出了他的心髒。”
“誰讓他背叛主人,跟着叛亂者出去,害得我們都要受罰。”
“被說了,明芝在聽……”
“怕什麽,這女人享受的特權還不夠嗎,也不知道有什麽特殊,別人都全家被處死,她男人都被宰了,就她跟她孩子好好的。”
明芝正在給明晨縫衣服,手中動作不停,但是溫熱的液體順着下巴低落到了嶄新的衣服上,砸出一片濕痕。
“走吧明銳,帶着妹妹離開這裏。”明芝想方設法将孩子們轉移了這個牢籠。
“走吧,你快離開這裏。”相似的話,明芝又說給了眼前的這個青年。
看着他,不知為何,明芝又想到了八年前的那個雨夜。
男人一聲聲道歉,不斷地懊悔,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明芝不忍心再次看到那樣的表情,即便她真的很好奇青年和這裏的關系。
“走什麽,來都來了。”
塔的頂端,一聲嗤笑聲傳來。
阮星擡起頭,看到了一個面容枯槁的人,他正站在高處俯視下方,和阮星隔了有段距離。将自己裹得嚴實,和錢華穿的是相似的鬥篷。
相似到一眼就能看出他們是一夥的。
富貴:[陰竺,高塔騎士,能力是腐朽化和汲取生命,這家夥你別看四五十歲,實際上已經一百多歲了,污染物在他手下撐不過多久的,不小心就會被吸成幹,你要小心不要被碰到,這東西就像跗骨之蛆,很難擺脫的。]
阮星細細打量了那人,開口:“高塔還真是來者不拒,下一秒都要進棺材了,現在還在這幹活。”
聲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
陰竺背後傳來隐忍的笑聲,是羅伊德。
這該死的污染物!
陰竺瞪了他一眼,甩出一團黑色的光。
羅伊德臉色瞬間變了,猙獰的青筋從他的脖頸上凸出,口出發出悶哼,裸露在外的皮膚上也爬上了黑色的痕跡,蟲子一般扭動,似乎遭遇到了極大的折磨。
富貴:[他就是用這種方式懲戒污染物?看樣子,這些家夥們沒少被他整治。真是小心眼。]
僅僅是一聲嘲笑,這人就對手下懲戒,或許他的治下早就怨氣翻天。
阮星眼神微微動了動,重新将目光投向這人。
“你身上帶了鑰匙?你和傅執是什麽關系?”陰竺出聲詢問。
他直立着身子,傾斜90度,從欄杆上面攀爬下來,在他的腳下,黑色的足肢取代了原本雙腿的位置,好像一只蜘蛛,上半身是人類,下半身是蜘蛛的八條腿。
但是,對方身上并沒有很高的污染。
富貴:[這家夥,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這身痕跡估計就是他自己弄出來的,和威爾一樣,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富貴忌憚的聲音傳來,阮星向後推開幾步,拉開距離。
陰竺冷哼一聲,從腹部黑色的足肢下方,快速彈出了幾根黑色的觸手,沖着阮星襲來。
青年不回答,顯然讓他不太好的心情更差了。
陰竺重點關注對方的腿部以下,糾纏着幾根觸手就這樣預備纏住,将那雙筆直的腿狠狠攪碎,卻不曾想對方速度十分快,那幾根觸手襲擊到的時候,青年輕松避開,甚至用黑箭射中了觸手,腐蝕的聲音讓陰竺臉色一變。
另一邊,明芝尖叫,被黑色的觸手扇到一邊,重重摔在地上,手臂上浮現出黑色的痕跡來。
離得近了,陰竺這才注意到青年的長相,和那雙眼睛對上時,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從背後升起。
陰竺瞳孔震動,一時間連動作也停了下來。
“你,到底是誰?”
他的語氣驚疑不定,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青年擡眸,情緒異常冷淡:“你又是誰?”
陰竺頭皮發麻,羅伊德這個蠢貨,為什麽沒有發現這人的僞裝?可若真的是那個人或者他的後代,羅伊德怎麽可能看的出來這人僞裝呢?
陰竺還是不願意相信最壞的結果,他笑了笑:“我想中間一定有什麽誤會。”
青年沒有看他,而是再次看向了塔頂。
他緩緩蹲下身體,右手放在地面上,然後,明亮的光芒從地面湧起,照亮了周圍的一切,底光打在青年臉上,看不清他的眼神,只是聽到他緩緩開口:“誤會就是我錯估了你們的下限,不僅偷東西,還打算鸠占鵲巢。”
平靜的語氣下是極致的憤怒。
“嘩!”地面上的亮光大作,而後,就像是啓動了什麽程序一般,陰竺研究了數年也無法點亮的牆壁上的蘑菇燈們,就像是迎來了主人,歡呼雀躍着,“啵~”地一聲,亮起瑩瑩光芒。
螺旋狀的燈光從底層一路延伸向上,蘑菇們伸展開了自己的身軀,這些光芒逐漸彙聚起來,擡眼望去,黑色的塔身裏面,好像點亮了漫天繁星。
整座塔好像活了過來,迎來了自己真正的主人。
和偷竊者所在的時候完全不一樣。
明芝擡頭,似乎又回到了八年前。
那個男人也是這樣,點亮了整座塔的燈光,獨身站在滿天繁星中,背影孤寂。
明芝突然有一個想法,會不會八年前,那個男人道歉的對象,就是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呢?
這場時隔八年的重逢,如果男人知道的話,應該也是很開心的吧?
燈光照亮了塔內的細節,和阮星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他們沒有破壞它,或者說,他們根本做不到。
長長的樓梯順着塔底蜿蜒而上,直通塔頂。
沒有塔靈的照耀,其實有很多細節看不清楚,但是,已經是對他身份的肯定,整座塔因為他的到來而熱切歡呼着。
漫長的等待中,唯有眼前的青年才是它唯一且永恒的信仰。
富貴配合的“哇”了一聲,頭發上,菌絲的身影顫抖着,也彎了彎自己的身軀,發出興奮地叫聲。
青年視線逡巡着,在看到不遠處的畫像時,微微一頓,這裏之前有自己的畫像嗎?
他記不清楚了。
但這些畫像很好的證明了他的身份,也解釋了為什麽陰竺和羅伊德會認出自己。
他看向陰竺:“你還有什麽想說的?”
怎麽可能是誤會,人家正主都現身了!
陰竺收回視線,看着周圍的燈光,臉上沒了表情,幹脆也不裝了,看着對面的人類冷笑一聲:“不過是個失敗者,連自己的東西都看不好,就別怪別人動手動腳。”
這句話還沒說完,陰竺眼前一花,數只黑色的箭矢迎面撲來,在黑暗中如此隐蔽,難以躲開。
他面色一變。
雖然做好了心裏準備,但他似乎還是低估這位失主的實力。
明銳在觀衆席上等了好久,遲遲不見阮星回來,不由得有些焦急。
他知道母親一直兼顧聖地的工作,但是具體是什麽地方她并不願意多說,明銳只能從每次母親回來身上的海風味道感覺到應該是在海邊。
他知道,去了聖城的人都會變成很強大的污染物,和那些一階就變成污染物的普通居民不同,這樣的變化是天差地別的。
毀掉那個地方,基本上就等同于毀掉了聖城。
阮星想要去探索,明銳只想救出自己的母親,但是他今天并沒有看到那道身影。
“你在找誰?”
男人強壯的身影出現,是克莫夫。
曾經的主人站在明銳眼前,下意識的明銳想要跪下說話,但強烈的心悸最終還是阻止了自己的行為,即便如此,他的牙關也在顫抖。
用了很大勇氣才再次回到這裏,明銳并不想做一個懦夫。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沒找什麽,您看錯了。”
克莫夫眯了眯眼:“你的聲音也很耳熟。”
克莫夫的鼻子很靈,但明銳打賭他從來不願意去記得自己的味道,畢竟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自己的所有物,一些小東西罷了,沒有必要。
果然沒有認出他。
明銳:“您大概是出現幻覺了,把我當成別人了,前幾天我剛到這座城市來。”
克莫夫睨了他一眼:“或許吧。”
他随意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竟然就跟這些低階居民混在一起,不打算去貴賓區了。
和明銳只有兩個人的距離,後者身體僵硬,不知道該如何擺放。
旁邊有居民好奇:“克莫夫先生,今天怎麽沒見你的寵物,那個女人?”
明銳的耳朵豎了起來。
他聽到克莫夫“啧”了一聲,而後有些不耐煩:“被管理者叫走了。”
周圍發出一聲驚呼:“管理者來了?”
管理者竟然來聖城了!
明銳瞳孔一縮,那阮星那邊的情況還好嗎?直接面對管理者,就算是高階污染物也不見得能占到便宜。
不,應該說是被虐殺才對。
他曾經見過一個被策反的高階污染者,管理者就那樣提着他的身體,山一樣強壯的男人就這樣成了一層骨架,被更像骨架的管理者拎在手裏。
明銳身體顫抖了起來,糟了,他不應該讓阮星來的,是他害了阮星,現在不僅是媽媽,連阮星都要搭進去了!
“喂!從剛才開始你就很奇怪。”
克莫夫繞過居民,手搭在了明銳的肩膀上。
“跟我走一趟。”
明銳立刻就要躲開對方的手,但是根本做不到,他甚至都無法動彈。
克莫夫咧開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齒。
“我想起你是誰了,小東西,你妹妹怎麽沒和你一起來?”
阮星緩步走在高塔上,一路走過,周圍牆上的蘑菇燈都要擺着身軀,好像是在邀寵,想要凸顯自己的存在感。
阮星并沒有理會,這些東西沒有自己的意識,他們身上殘留下來的,不過是塔靈殘存意識的具象化,正主沒在這裏,他沒有必要去安撫。
阮星沒在這裏住多久,甚至有點記不清楚塔裏的布局,才能讓對方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跑了。
一路走來,部分房間裏面只剩下了家具,除了因為新建好還沒來得及囤太多東西,另一個原因就是被人搬走了不少。
好在小偷能進去的地方,只是其中一些房間。
最值錢的那些材料,阮星做了層層加密措施,有不少還完好無損,對方甚至找不到如何正确進入的方法。
阮星腳步停了下來。
看着眼前自己沒有絲毫印象的房間,陷入沉思。
就算是對每個房間裏面放的東西沒有印象,但是自己家幾個房間他還是知道的,什麽時候多出來了一個?
陰竺會不會藏在這裏了?
阮星推門的時候,把手上發出“咔噠”的聲音,輕松便被他推開。
看到裏面場景的瞬間,阮星愣在原地。
房間的牆壁上,挂滿了畫,密密麻麻充斥着整個視野。
這些畫上都是一個人。
鮮明的光影勾勒出畫中人的身影,黑發綠眼的長發青年或坐或站,或微笑,或沉思,整齊的擺放着。
這一間屋子,全部都是自己的模樣。
最中間也是最大的那一幅,足有一人高。
青年穿着白色的花邊襯衫,米色的長褲和靴子,手臂上搭着黑色長袍,站在一片空地上,青綠色的草坪在他的腳下匍匐。
輕風拂過,勾起發絲和衣衫,勾勒出他的身體,腰部的線條明顯,似乎有一雙手代替這陣風攬住了他的腰肢,柔軟到不可思議。
他側着身,正對着作畫的人。
日光在他的背後氤氲,描摹出一圈細密的金邊,臉上的細小絨毛都清晰可見。
阮星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做出那種表情來,臉上的每一個線條都是柔和的,帶着弧度的,毫無攻擊力的,甚至連自己的長發都在雀躍。
細致的線條和完美的光影,足以見得作畫之人的功底,但更能夠看出作畫之人的用心,一筆一畫,都傾注了最完美的情緒。
阮星确認自己沒有自戀到給自己畫這麽多自畫像的地步,可還有誰能做出這樣的事?
上面的畫作間隔時間應該很久,看下面的落款,大約隔了幾十年,其中也見證了作畫之人的內心變化。
原本畫中的青年溫柔耐心,筆觸間都是依戀和親昵,明亮的光影中,青年是最耀眼的存在。
後面筆觸開始淩亂鋒利起來。
原本溫柔的青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淡的神情,冷色光影交織,青年依舊完美,但眼神中透露出來的不再是熱烈的情緒,而是疏離和極致冷漠。
畫中的主角用這種眼神看向畫家,似乎表達着自己的厭惡。
在最後一副畫作中,青年坐在法師塔的某個房間內,正在辦公,在他身旁,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沒有臉,但是個男人,他此刻正在親昵的将青年圈起來,依靠在他的肩頭。
沒有畫完,似乎畫家無法忍受某種情緒,終于做出某個決定一般,扔下了畫筆,消失了。
阮星嘗試觸碰這些畫作,想要仔細研究,但是卻被結界阻擋在外面。
布置結界的手法和他很像,但不是他的手筆。
是塔靈。
意識到的一瞬間,阮星如遭雷擊。
這整個房間的畫作,是他不在的時候,塔靈畫的。
整整一屋子的油畫,在沒有阮星的日子中,陪伴着他度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他将一腔情緒灌注到所有的畫作中,旁人只能從這些畫裏面窺探一二,卻無法感受到當事人萬分之一的情緒。
無數個日夜裏,他就是這樣麻痹自己,期待着主人總會回來的,但是他等了很久,都沒有見到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他終于失望了。
畫中青年厭惡的眼神就是他的擔憂。
是不是,他被讨厭了呢?
阮星捏緊了胸口的衣襟,修長的手指甚至起了青筋。
在沒有他的日子裏,被困在法師塔的塔靈,無法擺脫他的責任,無法離開他的身體。像一個可憐的囚徒,在漆黑的雨幕中掙紮,瘋狂祈求主人的憐憫,卻得不到任何的回應。
富貴察覺到不對,探出頭來,看到滿屋子的畫像,也是震驚了,但他感受到阮星情緒不對,便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小聲開口提醒。
“阮星,我剛剛想起來,陰竺那個家夥應該去找活物了,他受了傷,要想保命,一定要汲取生命力,或許這家夥已經不在塔裏了也說不準。”
“別忘了,他們有方法能夠進來,就能夠離開。”
“如果耽誤時間比較久,他可能就跑了。”
阮星眼眶微紅,聲音沙啞:“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