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二章
寧王事敗之後,唐寅的日子便過得很是滋潤,有時午夜夢回常覺得早年種種坎坷潦倒都如同一場幻夢,恍如隔世。
前些年,甚至蔚王還為他張羅着将妻女接來。此生他曾娶過三個妻子,發妻婚後不久亡故,繼妻在科舉舞弊案後便棄他而去,沈九娘本是蘇州歌妓,二人心意相通情投意合後結為夫妻,為他育有一女桃笙,在他最困苦時不離不棄。他曾擔心蔚王會否輕視歌妓出身的九娘,卻不想蔚王并未因此看低她,反而尊重有加,甚至在她大病時讓王府侍禦醫前來診治,将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後來桃笙大了,又單獨辟了個院子讓一家人居住,聽聞他素喜桃花,命人在院中種了一小片桃林。
因此種種,唐寅阖家對蔚王均是感激不已,唐寅更因蔚王對他詩畫的激賞、對生民的憐憫将他引為知己。
如今蔚王周身局促地站在自己跟前,活像是一個情窦初開的毛頭小夥,讓唐寅忍俊不禁。
“有何寅可為殿下分憂的?”在朱厚炜不安地用了兩盞茶後,唐寅終于忍不住開口。
朱厚炜輕咳一聲,“我想請先生為我作一幅畫,最好能讓人一眼看出其間情意。”
他話剛一說完,連前來端茶送水的沈九娘都忍不住笑吟吟地望過來,心道蔚王再過一月便滿二十五歲,難道終于開竅了?
唐寅确是對他和崔骥征那點事有些猜測的,一聽此言雙眼一亮,“哦?殿下可是要畫幅扇面?”
又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恭賀殿下如願以償!”
先前孫清賀他得償所願,如今又來了個如願以償,朱厚炜只好磕磕巴巴地繼續解釋:“先生想岔了,我二人如今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所以故意惹人誤會,實則清清白白……”
“哦?”唐寅的神色顯然不信,靜靜看了看朱厚炜,緩緩道,“殿下可以騙得過天下人,卻唯獨騙不過自己的心。”
朱厚炜苦笑,“我此生唯求問心無愧,當真未想過去騙任何人,更未想過掩飾本心……不瞞先生,那人根本不知我心意,然而我雖是做戲,心卻是真的……”
他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完,唐寅原先三分戲谑七分探究的神情已然變成了二分驚愕八分同情,“某領受殿下厚意頗多,能為殿下盡綿薄之力,求之不得。只是不知殿下此番打算以何為題?仍是明月鴻雁麽?”
“這些我早已畫過,恐怕他仍以為我在暢敘友情,”朱厚炜于談情說愛實在是門外漢,不恥下問道,“還請先生賜教。”
唐寅反問:“殿下可有喜歡的詩?”
朱厚炜輕咳一聲,只覺雙頰微燙:“近來頗喜歡晏元獻的那句‘當時輕別意中人,山長水遠知何處’。”
唐寅笑道,“已得了。‘高樓目盡欲黃昏,梧桐葉上蕭蕭雨’,便引此句為畫意如何?”
“多謝先生。”朱厚炜欠身行禮,心中覺得自己何德何能,能有唐伯虎這般的絕世才子為自己求愛作畫,實在暴殄天物。
卻不知在他走後,唐寅看向一旁做針線的沈九娘,“你似乎特別喜歡蔚王殿下。”
沈九娘溫婉一笑,“他與相公一般,都是至純至善之人。當他看着妾時,并非在看一個物件,而是在看一個活生生的人。”
從唐寅處回存心殿,朱厚炜只覺讓旁人看足了笑話,一顆老心髒怦怦直跳,未平複心情,又見丘聚引着風塵仆仆的胡塗入內。
“一路辛苦。”朱厚炜受了禮,見胡塗鬼鬼祟祟地四處張望,見無旁人在場,才從褡裢取出一封皺巴巴的信,忍不住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小心。”
胡塗認真道:“這是殿下第一次交待小的差事,可不能做砸了。”
“賞!”朱厚炜見他機靈,辦事又挺靠譜,心裏也很是喜歡。
拆開信,朱厚炜面上的笑意慢慢散去——寧王敗後,殘匪四處劫掠,加上皇帝前來善後的權宦橫行,整個江西亂成一團,王守仁也再不能袖手旁觀,日前已從觀心岩回了南昌,重新領了都禦史一職。除此之外,王守仁并未在信中提及太多朝事,只詳細解答了朱厚炜“天下之難持者莫如心,天下之易染者莫如欲,如何破心中賊”的困惑。
知行合一。
朱厚炜看着眼前那熟悉的四個字,回想起前世今生種種,禁不住怔忪半晌。
“殿下?”丘聚見他久不言語,如癡如醉,忍不住出言提醒。
朱厚炜緩緩道:“難怪聖人言‘三月不知肉味’,今日我得聞大道,方知其意。”
他對胡塗點頭示意,又對丘聚道:“這孩子機警伶俐,難得的是有一腔熱血,你待會将他引到孫長史處,為他安排個妥當的差事。”
胡塗喜不自勝地謝恩去了,朱厚炜踱回書案前,将“知行合一”四個字以正楷謄抄數十遍,原本浮躁不堪的一顆心才慢慢安定下來。
“今日方知我是我。”朱厚炜鋪開宣紙,“我知曉破局之法了。”
正德十四年十二月初五,蔚王二十五整壽,因先前戰亂,蔚王并未操辦,而是帶着寥寥幾個屬臣登衡山、祭南岳大廟。
“一願大明既壽永昌。”願大明江山福祚綿長,朱色不改,永葆漢家天下,不被歷史洪流淘汰,永遠屹立于天下萬邦。
“二願萬民富庶安康。”願“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歷史周期律能被打破,不再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讓大明子民不論貧賤富貴,都能活得溫飽而有尊嚴。
“三願友人喜樂無憂。”願所愛無慮無思、肆意快活,無論身側是否是自己,都願他永遠明亮而自由。
山岳巍峨,乾坤無言。
朱厚炜靜靜地看着一輪紅日沖破晦暗,将流雲染成一片赤金。
無數魑魅魍魉正在向他宣戰,而他不會閃躲,亦不會逃避。
他的心便是他的陣地,他的理想便是他的武器。
而他之所愛,便是他的盔甲,也是他的戰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