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九章
自從叛軍開始圍城,他們便和朝廷以及江西巡撫失去了音訊。崔骥征嘗試着派出去一小隊錦衣衛,也都挂了彩回來,說是衡州向北向東的交通要道都已經被扼住,而由巴蜀繞路因寧王掐斷了水路也變得頗為不易,更為雪上加霜的是,湖廣省內部都出現了不少匪寇,四處燒橋毀路,衡州事實上已經成了一座孤城。
“這便有些耐人尋味了。”崔骥征冷笑,被圍困五六日,他也失去了一開始的潇灑自若,“衡州是重鎮不假,可怎麽也不值得不去打南直隸、不去打京師,分兵圍困吧?寧王有那麽多兵馬麽?手還能伸到湖廣來?”
朱厚炜心中卻是敞亮,自從将興王府和寧王聯系到一起,許多曾經讀史覺得古怪之事,如今都有了解釋。朱佑樘幼年喪母,在後宮根基不深,自己亦是妻子不賢、子嗣單薄,最後讓弟弟以蛟化龍,堂而皇之地和自己一起享受後世供奉,也沒能護住自己的妻子,讓愛子早逝無嗣、愛妻晚期凄涼。
所謂大勢所趨,都是一年年、一步步謀算出來的,哪裏有什麽真的天命?
見朱厚炜默不作聲,平素極其整潔的儀表也有些髒亂,崔骥征低聲道:“殿下熬了兩日了,不如回府歇息?”
先前靳貴他們還來陪過一兩日,都被朱厚炜趕回去操持存糧、傷員等事宜,他自己倒是不辭勞苦,每日點卯似的杵在牆頭,比守城官都盡責盡職。
朱厚炜搖搖頭,“無妨,我只是上來轉一轉、看一看,将士們還有錦衣衛的弟兄們哪一個不比我辛苦百倍?”
他這話卻是說的謙虛了,畢竟從戰壕修建起,他便一直親力親為,開始守城後,也做了不少搬運兵器糧草的苦活,這些衡州上下都看在心裏,對自家殿下更是親近。
崔骥征忽然伸手捉住他手,蹙眉道:“殿下傷了?為何不說?”
朱厚炜吓了一跳,低頭看了眼,“許是先前在暗門布置陷阱時劃了一下,不礙事。”
崔骥征從随身包裹裏取出一個小瓶子,按住他手,“忍着。”
“嘶……”朱厚炜忍不住痛呼一聲,“什麽酒這麽烈?”
崔骥征難得見他這種五官變形的模樣,在一旁悠悠道:“先前殿下賞我的湖之酒?比起西北的燒刀子可是好多了。”
朱厚炜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若是知曉這麽痛,當時在徽州為你包紮時就會更輕些,對不住。”
崔骥征一愣,一雙黑白分明的杏眼靜靜地看着他:“我打小就想說,旁人遇事都是推脫,殿下卻是什麽事都往自己身上扛,千錯萬錯都是自己錯一般,這樣不累麽?”
單兵孤城之際,滿心滿懷的兒女情長顯然不合時宜,可朱厚炜仍是禁不住心緒起伏,瞬間明白當年第一次看到那幾句“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陪我夜已深,無人與我把酒分”時,心中強自壓抑的酸楚。
瘋狂內卷、拼命攀爬最終的結局,可不就是親朋離散、踽踽獨行,最終死也無人問、屍骨無人收……
“殿下?”崔骥征見他眼角眉梢盡是滄桑,忍不住握住他手,又見他骨節分明的手上傷痕累累,忍不住心中苦楚。
朱厚炜回過神來,和他四目相對,又看向城下烽火狼煙,突然之間有如清風拂過靈臺,整個人豁然開朗——無論最終是否能夠渡過此劫,成就一番事業,為社稷黎民做些事情,他只管奮力一搏;無論一腔情意有無回應,是否能和心上人終成正果,他只全心全意。
如此才不負這一番際遇,也不負自己的初心。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寧王一定要攻衡州,而且看起來就是奔着我一條小命去的?”朱厚炜反握住他手,雲淡風輕地笑笑,“無非是要那張椅子……”
“可他們這樣的人真的坐上去,芸芸衆生還有活路嗎?不過也對,未必就比現在這位差了。”崔骥征脫口而出,緊接着反應過來,他再次在朱厚炜的面前诋毀了他的皇兄。
朱厚炜并未回嘴,淡淡道:“芸芸衆生有沒有生路我是不知道,不過恐怕我是死定了。骥征,你想辦法帶着錦衣衛混出城外,畢竟他們的目标是我,而不是旁的什麽人。”
崔骥征蹙眉,“如今衡州城裏本就缺人,我們若是撤了,要是殿下有什麽損失,我百身莫贖。”
“你聽我說,衡州城破不了,若破了,你們這十幾人也是杯水車薪,而我想拜托你查的事至關重要,甚至比眼前的戰事還要重要。”
崔骥征抿唇,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請殿下吩咐。”
“我想請你幫我查查,寧王此番軍隊數量如此巨大,以一州之力供養,再如何盤剝也很是吃力。我懷疑有他人在暗中給予軍資,交換的條件就是把我除掉。”
這件事朱厚炜也是近期才想通,本以為自己是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卻一直忘了嫡次子的身份和明朝“兄終弟及”的律令,只要自己在,只要朱厚照龍馭賓天,不管是寧王還是嘉靖,除非再來一次靖難,這皇位都輪不到他們。
崔骥征立時意會,拱手道:“定不負殿下所托。”
朱厚炜深深看他,随即伸手抱住他,“保重。”
崔骥征等人的身影慢慢消失,一直站在朱厚炜身側護衛的巴圖魯才緩緩道:“殿下不怕崔二公子知曉後,怪殿下不告訴他?”
崔骥征不過一個四品錦衣衛,哪裏有資格怪罪超品親王?也只有和他們長大的這些人才能理所當然地說出如此犯忌之語。
朱厚炜果然未有半分惱怒,反而愉悅地輕笑出聲,“興許吧,只要他安然無恙,再怎麽怪罪,我都甘之如饴。”
未曾被崔骥征握過的那只手緩緩攤開,裏頭有一張沾滿了血跡的羊皮紙,上面的字跡亦是用鮮血寫就——五萬叛軍來援,勢要取蔚王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