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六章
“先前離開衡州後,我并未回到京城,而是去了應天,不料在應天時聽到消息說寧王反了,又想到家父興許正在南昌,便趕緊往江西去。”崔骥征蹙眉,“我到九江城時,九江知府剛剛獻城,正是忙亂之際,我帶着弟兄們混入城中,發現他們仍在衙門,尚未被知府送去叛軍邀寵。亦是在此時,我看到了贛南巡撫王守仁派去的信使,此人被人追殺,已奄奄一息,此時我才知曉先前那麽多消息,要麽不信不實,要麽就是幹脆送不出去。于是我便兵分兩路,一路随我去吉安,一路護送欽差和信使上京。”
他說得口渴,許是這段時日和其他錦衣衛不講究慣了,竟随手抓了一旁的茶盞灌了一口水,溫潤的茶水下肚方覺得不對,手中瓷器細膩光滑,竟是朱厚炜慣用的宣德白壇盞。
朱厚炜哪裏會在意這個,見他毫不見外竟然有一種隐秘的快感,又幫他添上些茶水,“你見到王伯安了?”
崔骥征點頭,“吉安那邊雖然忙,卻不見亂象,王大人和知府伍文定一同見的我等,随即王大人便道此番叛軍比他想象得厲害,光是偏軍就能拿下九江和南康,他懷疑寧王身側的謀士已不是李士實等人,而是另有高人指點。”
“不論是誰,此人确實高明,也不知京畿防務如何。”朱厚炜蹙眉。
“天子本就是鎮國公大将軍,殿下還是先擔心擔心自己吧。”崔骥征嘲諷一笑,眼中卻不無憂慮,“王大人告訴我,探子查明攻打九江的偏師已跟着寧王的主力精銳北上,可攻打南康的偏師卻隐遁入山林之中,極有可能向西而來了。”
朱厚炜苦笑,“也不知這高人是什麽來頭,竟如此奸猾狡詐。可知偏師約莫有多少人?”
“至少有兩萬餘衆,衡州城有多少守軍?”崔骥征反問。
朱厚炜已經笑都笑不出來了,“至多一千。”
崔骥征蹙眉,“敵我懸殊至此,不如我護送殿下出城北上,待援軍來了,再做計較?”
朱厚炜緩緩地搖了搖頭,“昔日太、祖皇帝設藩,便是為了使各藩王拱衛社稷、各藩國成為朝廷之屏障,我如何能棄城而走,棄我的子民于不顧?天子既能守國門,親王也要守住自己這一畝三分地。”
崔骥征嘆了聲,“我就猜到你會如此,你我兄弟一場,所以來陪你同生共死了。”
朱厚炜活了兩輩子,此時才知曉情窦初開的滋味,若是單純的兄弟,聽聞此言怕是豪情壯志、熱血沸騰,可對方是自己傾慕之人,便只會擔心對方安危,希望對方平安。
“你身份敏感,還是不要牽扯進來的好,”朱厚炜搜腸刮肚地找理由,“跟着你的錦衣衛也都是勳貴子弟,若在衡州出了什麽岔子,回頭我不好交待。”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我們這些錦衣衛和挂了個空銜的那些不同,平日裏刀口上舔血的日子過慣了,沒這麽嬌氣。”崔骥征杏眼斜挑,“怎麽,殿下是看不起我?”
心情激蕩,朱厚炜忍不住伸手抱住他,“那你要答應我,若是城破了,我被俘或是被殺,你千萬不要流連,直接回京師報信,請皇兄為我報仇。”
他身上并無尋常王孫公子浸染的香氣,而僅有淡淡的皂角和草木的沁香,崔骥征回抱住他,覺得長久以來心頭的迷茫和疲憊慢慢淡去,曾經的搖擺不定也慢慢變得堅定不移。
他的目光看向窗外細雨,輕聲道:“殿下這麽好的人,理應有天命護佑。”
既已知道敵軍來犯,朱厚炜再不敢大意,不曾午憩便急召衡州地方官府,主要是知府和都指揮使,一起探讨守城退敵事宜。
幸好這些年王府和官府自有默契,也都不是奸佞之輩,很快也便達成共識——死守衡州。
朱厚炜又出了千兩銀子招募民夫,官府也出了不少衙役幫助修築壕溝,此外,開始派人往西籌措糧草,預防敵軍圍城,糧食吃緊。農人們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試着拿起刀槍棍棒,武器不夠的,還有鐮刀鋤頭,農婦們紛紛挑起家中的重擔下地幹活,不讓田園荒廢。
朱厚炜幾乎日日都在工事那邊把關,有時覺得進度慢了,還會叫上內侍們一起幹些力所能及的活,不過七八日功夫,這壕溝已經修得有模有樣,只是工期太緊,寬度高度不如預期。
崔骥征則帶着錦衣衛打探軍情,聯系各方,也是忙得腳不沾地,二人只有晚上就寝時才能碰個頭,說不上幾句體己話便沉沉睡去。
朱厚炜卻覺得分外滿足,自己不僅能以有用之身做一些有用之事,還能每日見到天各一方的心上人,其間快樂無與倫比,就連周邊的屬僚能輕易發覺。
比如靳貴某一日就對孫清嘆道:“不道參差菜,誰論窈窕淑。願言捧繡被,來就越人宿。”
耿直的孫清當時就吓傻了,“戒庵公這是何意?難道你是指殿下如同鄂君,崔二公子如同越人?”
靳貴搖頭,“恐怕得反過來,我看崔小公子并無此意。”
孫清沉默半晌,看着遠方嘴角含笑的朱厚炜,幽幽道:“比起求而不得做個聖人,我倒寧願咱們殿下做個離經叛道的快活人。”
靳貴也跟着看過去,悶咳道:“若是殿下當真不能得償所願,也不能忘情,斷雁孤鴻、孤形吊影,該有多苦……”
孫清扶住他,“故而咱們才要善加保重,撐着這把老骨頭陪着他,時間更長一些……”
且不論兩位長史如何像老父親一般為蔚王憂愁,蔚王自己想的卻很通透——感情不能強求,他會盡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去争取去示好,不管最終的結果如何,這段時間于他,也是珍貴而難忘的回憶。
七月初九那夜,朱厚炜難得失眠,看着崔骥征熟睡的側顏出神,當他伸手想去觸碰崔骥征的睫毛時,卻聽聞急促的鐘鼓之聲。
三短一長,有敵來犯。
崔骥征陡然睜開眼,朱厚炜虛虛一握,只抓住一手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