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九章
朱厚炜向後一倒躺在榻上,手捂住了眼,“人都說天家無父子兄弟,如今看來連母子都是假的。”
“為今之計,必須盡快在寧王之前查明此事,省得他借機發難。”崔骥征又道。
朱厚炜搖頭,“這種皇室秘辛,如今只剩下人證,物證恐怕都不剩什麽了。全憑一張嘴的事,不論是朝廷還是寧王,都是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天子血統不純的旗號,他已經打定了,最關鍵的是,連我的血統也會受到株連,寧王離大宗已有些遠了,誰又會是最終受益者呢?”
從前讀明朝那些事,當年明月篤定地以為朱厚照的死因蹊跷,且最大的嫌疑人是江彬,可從常理來看,江彬錢寧等人的榮寵全都倚仗于朱厚照,後者之死對他們百害而無一利。而事實也證明,朱厚照一死,這些人就立刻被清算,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
朱厚炜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出了未來的嘉靖皇帝的興王一系身上,自從他在應天遇刺之後,他便偷偷命丘聚安插人手在安陸,打探興王府的一舉一動。
他微微蹙眉,算起來也有大半年沒有得到興王府的消息了,也不知丘聚在搞什麽名堂……
“殿下?”崔骥征見他瞳孔微縮,想到他應該有所猜測,眼眸一轉,“不妨讓我猜猜。”
朱厚炜其實并無此心情,但見他有興致,仍是“嗯”了一聲。
“給個提示,詩詞、器物皆可。”崔骥征細細打量他神情,忽而道,“我記得從前你說過一句前人名句,我雖至今未查到用典,如今看來卻是貼切——口說忠義語,眼前俱名利,有利有益是主上。”
朱厚炜本還怆然和惶惑,聽他一本正經地引用了布袋戲名言,竟然反而有些發笑,“若是打賭,你這麽猜可不能算贏了,畢竟王府的奴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自小一塊長大的可不多,”崔骥征見他穿的輕薄,将被子給他掖了掖,“你身邊只有巴圖魯和丘聚兩人,我記得你曾和我說過巴圖魯是建州女真的貴族之後,另外一個……似乎來歷不明?這可就值得說道說道了。殿下當年未好好查一查麽?”
朱厚炜苦笑着搖頭,“我那時還小,去挑人時又是太後陪着我去的,哪裏曉得那許多?後來我發現過一兩次他收錢辦事,我敲打過他,看他後來收斂也便作罷了。事到如今,我仍不很願意相信他會……”
“輕易背主?”崔骥征冷笑一聲,“殿下還是離京日久,在衡陽這武陵源,見的魑魅魍魉、蠅營狗茍少了,威逼利誘任一樣都足夠一個忠仆倒戈,更何況人家的主一開始恐怕就并非殿下呢。”
朱厚炜默不作聲,這些年的一幕幕萦繞在心頭,他不得不承認,不管在古代待了多久,比起土生土長的古人,在陰謀權術、禦下之道上,自己差的還有很遠,“我還将對外聯絡、監視可疑這般機密的事情交給他,如今看來,實在是蠢到家了。”
“監視”崔骥征竟然噗嗤笑出聲來,“咱們殿下這般的君子竟然也會行這等錦衣衛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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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炜翻過身背對他,“天色不早了,還是早些将息吧。”
崔骥征又笑了一陣子,呼吸似乎也平穩下來,似是睡着了。
朱厚炜卻殊無睡意,他初初降生時,以為此生父母兄弟雙全,除去沒有姐妹,已算得圓滿,如今看來人人對他都有隐瞞,人人對他都有算計。
母非母,在世高堂,理論上在這世上和自己最親之人,興許并非親母,對自己曾有的疼愛都是逢場作戲,而生身母親是何許人、身在何處卻又一概不知,就連盡孝奉養都是白日做夢。
兄非兄,同胞兄弟卻君臣分際,更可能并非一母所出,曾以為直率不羁的少年竟然也有着如此深沉的帝王心思,牽扯座下那把椅子,再如何真情實意的兄友弟恭最終都會化作忌諱猜疑。
父非父……他來這世上會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父皇”,他和張皇後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不僅給他,也給後世無數癡男怨女留下無限憧憬遐想,可現下卻告訴他,朱佑樘對張皇後的寵愛和偏袒是真的,可一雙人卻是假的,他終究還是需要借其他無辜女子的肚子去繁衍皇嗣,而這些女子呢?不論自願與否,他們沒有名分還被迫母子分離,甚至連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就如同皇室的金尊玉貴建立在剝削萬千黎民基礎上,帝後的伉俪情深之下,誰又能看見這些無辜少女的血淚?
也許他知道劉瑾江彬魏忠賢的罪大惡極,也知道正統正德乃至于嘉靖的昏聩荒唐,可想起自己前世今生都很景仰,這世上真正毫無保留愛他護他的人,竟也和這些人一樣,對天理人情缺乏敬畏,對底層人的性命如此不以為然。
“我母親常說陛下對兄弟姐妹都是極好,不論是大姨母還是她,都曾得到陛下不少封地,我們一家能有如今錦衣玉食的日子,全賴陛下的恩德。”黑夜中崔骥征帶着困意的聲音緩緩響起,有如林中鳥語、山中溪澗一般撫平他焦躁不安的心,“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有弱點有偏頗,可不論他如何,對你的一片心卻是真的。我後來去了北鎮撫司,偷偷查過密檔,其實殿下幽閉在撷芳殿時,每日他都會關心你衣食課業。後來我想,當時在張氏之事中,他對你這麽狠心,也許反而是為了保護你……”
他沒有必要再說完。
朱厚炜長年以來的一個心結不經意間被他解開,是了,他心中明白深愛的女人的秉性,也擔心她因遷怒直接對非親生的幺子動手,所以他只能佯裝冷漠,搶先一步将朱厚炜發配去撷芳殿,再早早地讓他就藩……
一切早已有跡可循,他為自己趕走張乳母,他允許自己不納妃、回絕了張氏的女兒……
“骥征,”朱厚炜的聲音悶悶的,“我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