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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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星竹醒來的時候,陽光已經從窗簾底下的縫隙滲了出來,随着米色窗簾的飄動而左搖右晃。她盯着那一小片光亮的地方看了一會兒,直到空中的浮塵快要消散,她才緩慢眨了下眼睛,側了側身體。
另一邊的床上不出意料地已經空了,連半點餘溫都沒留下。
房間裏的空調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可是餘星竹依舊覺得身體冰涼,她往被子裏縮了縮,試圖汲取一點溫暖,卻又習慣性擡頭,看向床頭櫃上已經重新立好的老黃歷。
半晌,她從床上起身,默不作聲地穿好鞋,走出了房間。
解恒已經離開了,餐桌上放着一份涼掉的早餐,餘星竹從桌邊上揭下小兔子便利貼,便利貼上解恒留下的字跡淩厲,和軟和的小兔子形象半點不搭。
【記得吃早餐。我最遲後天回家。——解恒】
妥當的體貼。
餘星竹很輕的,自嘲地笑了一下,她放下便利貼,在将它扔進垃圾桶的前一秒頓了頓,最後把小兔子柔軟的耳朵折疊了一下,仔細将便利貼折好,然後轉身走進書房,将便利貼放進了書櫃裏的許願星瓶子裏,舉起來晃了晃,讓小兔子隐藏在了彩色的星星中,輕易發現不了。
做完這些,餘星竹重新回到餐桌,将小籠包和南瓜粥重新熱了熱,坐在餐桌邊小口小口地吃完了解恒買的早餐。
手機發出一聲刺耳的響,餘星竹很輕地皺了下眉,看到了餘景澄發來的大段辱罵和髒話。
她知道對方現在酒醒了,要和她算昨晚的賬,如果換在平時,餘星竹會認真地回複餘景澄,勸說他不要再去喝酒,要好好學習,不要再逃課了,但是今天她實在沒有精力回應餘景澄,于是她第一次,面對餘景澄的質問和髒話,選擇了無視。
手機還在不停地響,餘星竹突然覺得很疲憊,她從來沒有這麽累過,就好像她最喜歡的許願星玻璃瓶裏進了一粒粗糙的沙子,她想要把這顆沙子抖出來,可是沙粒卻在玻璃瓶子裏越抖越深,她怎麽也找不到,只覺得心情很亂,最後失手打碎了玻璃瓶,茫然地坐在一堆碎片裏。
真的好累。
餘星竹站起身,她深吸一口氣,控制着自己不去想太多,利落地收拾了碗筷,然後換了身衣服,提上垃圾袋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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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忌出行。
餘星竹這麽想着,捏緊了手機,跟着人群湧入地鐵站,坐上熟悉的三號線地鐵,向上拉了拉自己的口罩,只露出溫和的眉眼,讓自己徹底藏在人群之中,安靜地坐在座位上。
耳機裏是深山的清晨下雨時,雨滴落在石板路上的輕音樂聲,餘星竹的心情也跟着音樂逐漸平和下來。
今天是工作日,來元青山游玩的人并不是很多,餘星竹輕車熟路地繞過游客經常走的大路,從側殿穿過一處供人休息的院落,來到常年不曾開放,已經封閉很久的偏僻的觀景臺,在熟悉的位置坐了下來,托着臉眺望遠處的青山。
在父母最開始鬧離婚,她沒有人管的時候,爺爺帶她來山上躲避,她就找到了這個獨屬于她的“秘密基地”,經常一個人坐在這裏看着遠處發呆,想從這裏看到自己的家,思考要用什麽辦法才能回家,爸爸媽媽才不會吵架。
可她那個時候太小,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什麽辦法,最後就變成了單純的發呆,一直到吃飯的時候,爺爺才會上來找她,牽着她的手回去吃飯,然後讓她跟着其他被父母送上來學習的小孩一起做功課。
她小時候的性格其實和現在完全不同,總是會把爺爺氣得直吹胡子。她經常躲起來,早課也不好好做,算術和吉兇更是做的一塌糊塗,連大殿裏簽筒的木簽都能被她搖得七零八落,為此她沒少挨罵。
她一挨罵,一委屈,就會跑到這裏來看風景,和爺爺鬧別扭說想回家,不要再待在這裏了。
可是等她真的回了家,她又無比想念這個可以随意玩鬧的地方,她不用壓抑自己,不用裝出貼心懂事的樣子,不用裝作看不懂父親和後媽對她的厭惡,不用忍受餘景澄對她時時刻刻的欺負。
季節已經過了立夏,五月份的C市晴天的氣溫已經快要達到三十度,餘星竹縮在一小片陰影裏,看着遠處郁郁蔥蔥的樹木,樹葉在太陽的照射下閃閃發光,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流汗還是在流淚,就覺得自己臉上一片濕潤,胡亂用手背抹了一把。
手機發出一聲輕響,餘星竹的動作頓了頓,她伸手掏出手機,看到了來自解恒的消息。
【XH:起床了嗎?】
這是他們結婚以來解恒發給她的第一條消息。
解恒的頭像是一張陌生的書桌,空蕩的書桌上只有一個小木片,圖片拍攝的時間有點久了,像素不是很高,無論怎麽放大都看不清小木片到底是什麽。
餘星竹摸了摸手機屏幕,回複對方。
【一閃一閃:嗯,已經起床了。】
【XH:記得吃早飯。】
【XH:我把粥放在桌子上,現在應該涼了。你要是不喜歡,我重新給你點。】
餘星竹無意識摳着貼滿星星水晶的手機殼,猶豫地回複說:【沒有,很好吃。】
她補了一句:【謝謝你。】
【XH:不用這麽客氣,星星。】
餘星竹指尖一抖,差點沒拿穩手機。
她盯着解恒發來的“星星”兩個字看了一會兒,确認對方是在稱呼自己,慢慢抿住了下唇,耳朵尖有點紅。
……又是這樣。
給她一點暧昧的假象,讓她以為自己可以被獨一無二地喜歡,然後又讓她馬上面對殘酷的現實,打碎她所有的幻想。
餘星竹捂着耳朵,心想自己總是記不住教訓,非要跌得頭破血流才會放棄嗎。
可是心動怎麽可以控制呢。
餘星竹關掉手機,讓對話框停留在解恒最後一句話上,起身朝着山下走去。
她買了一條紅繩,娴熟地為平安結打完最後一個活扣,在寫祈福對象的時候頓了頓,筆尖在空白處點了點,最後還是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解恒的名字,然後起身走到下山路的護欄邊,找了一個不容易被雨淋到,也不容易被風吹走的好位置,輕輕抽了一下活扣右側的紅繩,将它牢牢綁在了上面。
有行人從山上下來,餘星竹側了側身,為對方讓出下山的路,卻不知道怎麽回事,也許是踩到了石階上沒有清理幹淨的青苔,她的腳下突然一滑,身體歪了歪。
好在餘星竹反應及時,扶住了路邊的護欄,避免了滾下山的意外,但她的右腳踝已經紅腫了起來,剛才那一下腳崴的實在不輕。
忌出行。
忌祈福。
餘星竹面無表情地握緊了手心,她微微紅了眼睛,偏過頭。
從她旁邊經過的女人被她的動作吓了一大跳,連忙伸手去扶她:“哎呀,你沒事吧?”
“……沒事。”餘星竹不太習慣別人的關心,特別是來自陌生人的關心,她垂眼,把自己的胳膊從對方的手中輕輕抽出來,“我沒事,謝謝你。”
女人盯着她紅腫的腳踝看了幾眼,然後沒忍住數落說:“腳都腫了呀,這怎麽沒事呢?你也是今年高考的吧,你的家長在哪兒?你讓他們回去給你抹點紅花油,一定要揉開揉熱啊。”
“我不是,”餘星竹有點窘迫地說,“我不是高考生,我已經大學畢業了。”
而且她沒有……家長。
那樣的父母,怎麽算是家長呢。唯一疼愛她的爺爺已經去世了,剩她現在孤身一人活在世上。
餘星竹一直知道自己長得幼态,經常被人說可愛,但她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認成高中生。對面的女人張嘴愣了愣,也沒有想到餘星竹這個看上去像高中生一樣水靈的小姑娘已經大學畢業了,她還想說什麽,身後的高大男生就有些不耐煩地催促道:“媽,走了。”
“催什麽催。”女人瞪他一眼,轉過頭繼續和顏悅色地對餘星竹說,“閨女,我扶你下山吧。”
餘星竹本來想拒絕對方的好意,但是她稍微一動,就感到鑽心的疼,于是她抿抿唇,對着對方低聲道謝,然後任由對方牽着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女人本來想問一問餘星竹上山來是為了求什麽,但她看了一眼餘星竹明顯心情不太好的側臉,還是決定閉嘴不問。
畢竟來求神佛的人,都有自己的苦處,自己的傷疤。
于是女人很快就找到了另外一個話題,她轉頭,親昵地問餘星竹:“閨女,你之前上的是哪個大學呀?”
“A大。”餘星竹回答。
“哦,那離C市是有點遠哈。”女人點頭,“A大也是雙一流的,閨女成績這麽好,不像我們家那臭小子,成績忽上忽下的,老師都說他沒個定性,要是再不努力,可能連離家最近的C大都考不上了。”
她們身後的男生一臉無語。
餘星竹淺淺笑了一下,其實當時父親和後媽也想讓她報C大,說是離家近,女孩子不要離家太遠,可是餘星竹的分數線遠超C大的錄取線,她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大學,逃離那個令人窒息的“家”。
更重要的是,解恒回國之後繼續就讀的學校也是A大,他現在都還是A大的榮譽校友。
填志願的那天,餘星竹故意改掉了自己的密碼,悄悄拿着錢包和身份證去了網吧,填好了自己的志願。等到錄取通知書來的那天,她又一次直面了父親的怒火和扇來的巴掌,她幾乎以為自己要死在那個晚上。
“我擔心他連大學都考不上,所以今天帶他過來給老爺上一炷香,讓老爺保佑他考個好成績。”女人說。
她的兒子終于聽不下去了,漲紅了臉說:“媽!我早就說過這是封建迷信,根本不起作用,你和別人亂說什麽呢?”
女人拉了臉:“別在老爺面前說這些話!”
女人氣得瞪他幾眼,轉頭找餘星竹幫腔:“閨女,你上了大學,你學歷比他高,你說這是不是封建迷信?”
餘星竹眨了眨眼睛,回憶着爺爺曾經說過的話,學着爺爺的腔調對着女人說:“求個心安嘛。”
她沒有正面回答這是不是封建迷信,但是女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了,覺得餘星竹就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立刻轉頭,得意地看了自己兒子一眼,親密地拉着餘星竹走下最後一階石梯,然後主動提出要送餘星竹回家。
餘星竹有禮貌地拒絕了對方,還是決定自己打車。
上車之後,她從車窗上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微微彎起的嘴角,這才發現自己的心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變好了。
她沒有選擇回自己的家,或者她和謝恒的婚房,而是給自己的閨蜜姜青羽打了一個電話。
姜青羽一接通電話就質問餘星竹:“我的好姐妹,你有了男人就忘了我是吧?你自己想想有多久沒來找我了?我告訴你,你今天不把你和解恒恩愛的日常給我講個夠,我是絕對不會允許你進我的房子的!”
她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餘星竹的回答,意識到了什麽,放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餘星竹:“小星星,怎麽了?”
“我好像……”餘星竹艱難地止住突如其來的難過,“我好像,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