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雪花,随着突起的厲風在空中旋轉。
為首那人的手,硬生生地停在空中。雲國儲君?此時風國內戰,倘若再得罪雲國,後果不堪設想!可若能抓住呢?
那人一笑,改了手勢換指令,卻突然覺得背後涼飕飕的,轉首一看,自己的一隊人馬竟已被一群黑衣人持弓圍住。
那人猶在吃驚,還未反應過來該如何是好,季一已經攬着蘇晚一個旋身出了包圍圈。
那人一急,高呼道:“追!”
被人用弓箭指住,盡管有令,那群人還是不敢妄動,也不知是誰先瞅準了時機動起手來,雙方人馬迅速打鬥成一團。蘇晚随着季一行進,順利脫離混戰場,不過片刻便只聽到幾匹馬的出氣聲。
蘇晚深深吐出一口氣,上了馬車便癱坐在一側。
“姑娘的傷……”
“沒事。”蘇晚撇嘴笑笑,比這重十倍的傷她都受過,倒是季一的身份……
蘇晚想了想,開口道:“季公子剛剛說你是雲國……”
“吓吓他們而已。”季一打斷她,随意笑道,“否則他那手勢下來,亂箭可不好躲。”
蘇晚了然地颔首,垂下眼睑,不再多問。馬車開始前行,季一往蘇晚手裏放了一瓶藥,蘇晚略略一頓,打開倒出幾粒塞到嘴裏,笑道:“我不知該怎麽謝你了。”
“不謝。”季一笑笑。
“夕兒呢?”蘇晚算算,幾乎有一個月未曾見她了。
季一笑得更甚,“在雲國,已經安置妥當,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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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感激地點頭。上次讓季一帶雲夕走,一來知曉穆旬清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讓雲夕走了會更安全,她一個人行事也方便許多;二來只要她不走,雲夕一個人走穆旬清或許不會攔。
那之後季一又與她聯絡,說可在暗中鋪路,助她出逃。
她一人之力,沒有武功,想要在穆旬清解決隐飒閣前安然脫身跑到雲國,除非穆旬清主動放任,否則不太可能。
只是未料到一直未派人盯着她的穆旬清會突然發現她的計劃,好在有驚無險。
“自由了。”蘇晚輕吐一口氣,風國的戰亂是非,終于離她遠去了。
“我在雲國給你安排了身份戶籍。”季一和聲道,“若我早些給你安排,也少了這番折騰。”
蘇晚心中一動,感激的話突然說不出來。季一隐居澗溪谷她自是知曉,原因卻是不得而知。可她所了解的,近年他從來只在風國行動,甚少回雲國。前幾年風雲兩國關系緊張,她即便是想去雲國也不容易,現下關系有所緩和,也是要有戶籍身份更好生存。單靠她,雲國邊境都未入恐怕就被人攔了下來。可季一卻不聲不響地回了雲國辦置好一切。
“我有法子醫你雙眼了。”
季一突然開口,蘇晚一驚,不可置信道:“什麽法子?”
“與你說你也是不懂。”季一笑道,“待我們到邊境,你身上的傷好些了,就可以開始醫眼。”
“邊境?”蘇晚略有疑惑。
“嗯。”季一頓了頓,随即笑道,“既然找到方法,當然是越早越好。我囑人在邊境備好一切,只能你我回去了。”
“那我……可以看到夕兒的模樣了……”蘇晚面上不由地帶了笑容,缱绻溫柔,黯淡的眸子像是閃着芒光一般。
“醫好眼便帶你去看夕兒。”季一的聲音也帶上淡淡的笑意。
馬車疾馳,帶着淡淡的暖意隐匿在大雪紛飛中。
夜色的另一頭,一片刀光血影。
穆旬清騎馬速行,瓊妝跟在身後大喚“皇上”,本在營帳中等着穆旬清回來的風幽一聽有人大喚,忙出了營帳,見穆旬清疾馳而去,速到馬廄邊挑了匹馬跟上。
瓊妝一見風幽出來,停住叫喚,轉個方向消失在夜色中。
軍營裏頓時燈火四起,本來捉拿蘇晚只是秘密行動,瓊妝喚着“皇上”将營內将士驚醒大半,衆人一見皇上皇後相繼離去,紛紛忐忑猜測。
穆旬清不知蘇晚會往哪個方向走,只好循着一路上的馬蹄印向前,路到一半,竟發現兵分兩路,一路向東一路向西,且東西兩方都有打鬥聲。可東面是譚香欄,穆旬清毫不猶豫地向着那個方向奔過去,卻遠遠見到兩批人馬打鬥,不見蘇晚蹤影。他急調馬頭,向西。
西面一群人持劍混戰,目标是中間黑衣長發女子,穆旬清遠遠便見到銀白的劍尖就要刺穿女子胸口,大喚一聲:“住手!”
那長劍頓了頓,卻來不及收住,輕而易舉地刺破女子胸口。穆旬清一聲大喝使得局面稍有緩和,卻并未停下,女子手掀長發,一手捂住傷口,在衆人間精靈般移動,卻顯然已經有些不支,身上不時被劃過一劍。
風幽聽得穆旬清一聲大喚,夾緊了馬肚,眼看快要趕上穆旬清,他突地一個旋身,飛離馬身。風幽一急,大喚道:“皇上!”
穆旬清滿眼赤紅,快點,再快點,只差一步就能到那人身邊,護着她!可就那一點,他眼睜睜地看着長劍再次破胸,女子熟悉的面容上染上鮮紅的血,黑色的衣衫浸出暗紅色,瘦弱的身子直直倒在地上。
宛宛,他的宛宛,初夏荷開正盛時相遇,那一遇,便再難卸下心頭。這麽多年,至愛也好,至恨也好,那一次舍棄她沉她入護城河,夜夜夢裏都是第一次皖溪邊她對着他啓齒輕笑,到最後她在護城河邊的一聲聲“我沒有”,如魔似障。
什麽江山,什麽天下,什麽權利,他要來不過是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結果卻是越走越遠,怎能眼睜睜看她再死一次?
穆旬清速度極快,眼看就要竄入包圍圈。風幽緊随其後,傾身拉住他的手臂。穆旬清渾身殺氣暴漲,抽出腰間軟劍轉身刺向風幽。
風幽身子側翻,大怒道:“穆旬清!你看看我是誰!”
穆旬清一心記挂着倒在地上的人,那滿身的血刺得他雙眼通紅,一劍指向風幽,低吼道:“讓他們住手!”
風幽眼裏一片茫然,“什麽住手?那不是你派去捉拿宛輕塵的人麽?”
“少裝蒜!若非你私下傳令要殺宛宛,他們怎敢傷她?”穆旬清一劍逼在風幽頸脖,陰冷的劍鋒劃開一條隙縫,滲出殷紅。
“我沒有!”
“讓他們住手!”
“我沒有!”
穆旬清怒氣愈盛,冷聲道:“風幽!這次宛宛若因你而死,碎屍萬段我要你陪她性命!”
風幽因着快行而嫣紅的臉,血色瞬間褪去,淚水盈滿眼眶,哽咽道:“宛輕塵!又是宛輕塵!除了威脅我莫要傷她,除了與我協商何時放她,除了要我陪她性命,你何時真正看過我一眼?”
穆旬清盯着風幽的眸子裏只有冰冷,不肯與她多說,瞥眼見到“宛宛”撐着身子站起來又與人厮殺,蓄足了內力奔過去。風幽眼神一凜,抽出長劍攔住穆旬清的去路,冷喝道:“今日我就看她死在你面前!”
穆旬清不想與她糾纏,她卻招招狠辣,死纏不放。
“穆旬清,父皇是不是你殺的?”風幽怒氣攻心,平日不敢出口的話,借着怒火問了出來。說話間一劍刺向穆旬清。
穆旬清嫌惡地睨她一眼,輕易閃開,冷笑道:“不錯。他若不死,我要在你面前虛情假意到何時?”
虛情假意。
風幽的動作猛地止住,眼淚無法遏制地流下來。
自從宛輕塵沉入護城河,他對她态度漸漸好轉。她不在乎自己金枝玉葉的身份,随着她征戰四方,幾經生死,他慢慢對她溫文軟語,對她呵護有加,即便婚後開始漸漸冷淡,她以為平淡才是真。
可現在她告訴自己,那都是為了皇位的虛情假意!
風幽只覺得眼前霧氣騰騰,染了血紅的霧氣,心中郁結找不到突破口,看着自己深愛多年的男子,奮不顧身奔向另外一個女子,腦中突地一片空白,舉着劍向傾盡全力那身影刺了過去。
穆旬清看着“宛宛”傷痕累累,又是大喝一聲:“全部住手!朕讓你們住手!”
可那聲音絲毫不起作用,刀劍仍是刺向“宛宛”。
穆旬清的眼前只有那帶着暗紅的黑色影子,連頭發都染上了血。奮力一個旋身到了包圍圈,欲要上前抱住她,步子卻是突地頓住。
身後風幽一劍緊随穆旬清,他突然停下來,那一劍便毫無保留地刺了過去。
風幽還未反應過來,只聽到血肉撕裂的聲音,再一看眼前的人,一劍正中心口,鮮血順着劍尖流到她手心,溫熱粘稠。她的手開始劇烈顫抖,猛地放開劍柄。可那血還是在她手上,殷紅的,溫熱的,卻能灼燙到她心底。
那是……血。
她至愛的血。
風幽一聲尖叫,大哭起來,想要上前扶住穆旬清,穆旬清卻是一步步向前,向着“宛輕塵”的方向。
他蹒跚着,嘴裏吐出粘稠的血,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宛宛”,嘴角微揚,竟是笑了起來。
那笑裏有凄楚,有自嘲,有釋然。
這一刻他明白了,宛宛說,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從前他的心是透徹的,眼也是透徹的,眼看見的,便是心看見的。所以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認出宛宛,不管她毀容易容,那烙在心底的模子無論如何都變不了。從什麽時候開始呢,心裏裝了其他的東西,不再是單純的愛戀,怨恨?憤懑?權利?**?
迷人雙眼的東西,終究是害人的。
所以他才會将眼前的人認成宛宛。
她怎麽會是宛宛呢。就算那副皮囊僞裝得再像,連臉上的每道疤每條痕都一模一樣,他怎麽會認錯人呢……
穆旬清笑容愈深,好似多年前皖溪邊的清風,帶着溫煦的柔色,蹒跚着向“宛輕塵”走近,卻是沒走幾步便撲倒在地上。
風幽驚慌失措,流了滿眼的淚,又用雙手擦去,混着淚的血擦了滿臉,再看不出原來倨傲的模樣。
“穆……穆旬清……”她哭嚷着跪坐在地上,雙手無措地舉在空中,不敢碰觸穆旬清,眼見着他嘴裏不停吐出的血只知哭喊,“穆旬清你別死!你不能死!來人啊!你們快來救皇上……他以前就受過劍傷,我怎麽忘了……忘了……你們救他救他……”
風幽舉目看向四周,看向穿着穆家軍軍服的衆人,沒有一張眼熟的面孔,再看向剛剛的宛輕塵,見她帶着滿身的傷正陰測測地笑。
穆旬清眯着眼,神智一點點抽離,卻也是透過風幽手臂裏的空隙看着“宛輕塵”,見到她臉上的笑,緩緩閉眼。
果然,圈套。
人若有所愛,便有所俱,有所懼,也便有了弱點。從他愛上宛宛開始,她便是他致命的弱點,所以被顧宸雲利用着,一而再再而三,從未失敗。如今他還多了一個弱點,與風幽的貌合神離。所以有人說她要趁機置宛宛于死地時他連絲毫懷疑都無。
穆旬清的嘴角仍是揚起,笑着。
這輸,他認了。他不夠狠絕,不夠聰明,不夠敏銳。
可他不後悔,不後悔愛上,不後悔愛過。只後悔愛得不夠幹脆,不夠果決。
身子漸漸變冷,他想到以前拉着宛宛的手,她的手指尖,也是冰涼的。耳邊是誰在不停哭泣,漸漸地變了聲音,變成那年宛宛在桦樹林裏諾他——等我回來我們便去塞北。眼前的暗黑散去,他看見皖溪邊初見的宛宛,接過他遞去的帕子,垂首間面上閃過一絲柔色,像初春桃花瓣上的一點紅。
“在下穆旬清,可否知曉姑娘芳名?”
“宛輕塵。”
那年初夏,落英缤紛時,他結識了一名女子,宛若仙子輕落凡塵。那一生,花開正盛時,他愛上了一名女子,宛如蒼穹輕渺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