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又是一夜大雨,到日出時分便停了,雨水順着屋檐慢慢滴落下來,映着清晨的霞光。小鳥輕唱,綠葉蓬發,春日的早晨總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态。
蘇晚看來,沒由來地添了一層黯淡的灰色。那世界離她很遙遠。
一覺醒來,渾身酸疼。被褥淩亂,血被擦得到處都是,隐隐約約記起昨夜發生過什麽,再看向自己的身子,之前身上的傷本來只留下淡淡的粉色印跡,如今卻是添上紅得發黑的歡愛痕跡。蘇晚笑笑,心裏已經沒了多餘的想法,只是身上疼痛刺骨,滿屋子的**味道讓人暈眩。
她輕步到側間,已經有人備好熱水,踏進去,很暖和。
蘇晚深吸一口氣,憋住,沉在水底。往日在水中窒息,或多或少她能記起一些東西,可現在不會了。許是上次在嶺南那條河裏受的刺激太大,她的腦袋對水再無多餘的反應。本來穆旬清給她服用一些有助于恢複記憶的藥,她還會夢到很多畫面,如今也不會了。她有很久很久,沒有追逐過去,計較楚若抑或宛輕塵了。
可那是自己無法抹滅的過去,不管自己想不想,都無法逃脫,如影随形。
蘇晚浮出腦袋,擦去臉上的水漬,側首看自己的左肩,那裏少了塊皮肉,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只剩下淺粉的印子。可她此時看去,驀地心頭一驚。原本破裂的血肉猙獰的傷口居然消失了,巴掌大的地方綻開一朵雍容的大紅色牡丹花,兩只蝴蝶在花間對翅雙飛,剛好将那難看的疤痕遮得幹幹淨淨。
她伸手觸了觸,不是刻上的,該是拿畫筆一點點描上去的。
昨日還沒有,今天就突然出現。她想得到是誰畫上去的,嘴角不由地撇出一抹蔑笑。畫得再漂亮,掩飾得再幹淨,這傷,便能當它不存在麽?
房門被人推開,一絲冷風繞過屏風吹進來,蘇晚心頭一緊,怒道:“站住!”
腳步果然停下。蘇晚想到昨夜發生過什麽,便忍不住顫抖起來,低吼道:“出去!”
屏風後那人靜默的半晌,卻是不動。蘇晚看了看四周,自己只拿進來一套衣物,不露痕跡威脅道:“再不出去就等着替我收屍!”
她不要在意識清醒光天白日下赤身**被他羞辱!
屏風後仍是許久沒有動靜,半晌才響起顫巍巍的聲音,“姑娘……”
蘇晚一聽,猛地轉過身子,小心問道:“瓊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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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卻是不答話,蘇晚再問了一句,“瓊妝,是你麽?”
“嗯,”瓊妝的聲音細細弱弱,還帶着哽咽,“前幾日瓊妝有事才未見姑娘,姑娘莫要見怪,這不,忙完就趕過來看姑娘了。”
瓊妝輕輕一笑,蘇晚忙起身,随便擦了擦身子換好衣物,出去一見,果然是瓊妝,心頭一塊大石頓時落了地,握着她的手輕聲道:“不怪,我以為……”
蘇晚這麽一說,突然想起什麽,擄起瓊妝的袖子。瓊妝本就低着腦袋,見她如此動作,連忙收回手,“姑娘怎麽了?”
盡管只是一瞥,蘇晚還是看到了。滿手的鞭傷,紅到發黑的傷口,有些還未完全愈合,滲着血水。她喉頭一哽,想要扶她坐下,又不知兩手往她身子哪裏放,只能哽咽道:“我就知道!瓊妝你等着,我去給你拿傷藥。”
“姑娘!”瓊妝突然跪下,通紅的雙眼在蒼白的臉上格外突兀,“瓊妝害得姑娘被人發現身份,失職弄丢姑娘,如今能保住性命已是萬幸,公子已經為姑娘破例,姑娘萬不可因為我與公子再起沖突。”
蘇晚的腳步頓住,垂下眼睑,在她發現一切前,瓊妝從來喚雲宸“大公子”,當時她以為是因為雲宸有個妹妹,可現在想來,不過是雲宸擔心與往日相同的稱呼會令她想起什麽罷了。
“姑娘,隐飒閣有自己的規矩,公子已為姑娘破例兩次,姑娘莫要再為難公子。”瓊妝雖說重傷,語氣裏卻絲毫沒有對雲宸的怨憤,反倒處處為他說話。
蘇晚蹙眉道:“兩次?”
“上次奉命刺殺風幽公主的殺手任務失敗,公子仍是留下了,若非為了姑娘……”
“呵……”蘇晚一聲輕笑打斷瓊妝的話,殺風幽公主還是想攪亂那場宴會?攪亂穆旬清與風幽公主的關系?他若想殺風幽,風幽早就悄無聲息地死于非命了。
“瓊妝,你以前便認識我,對麽?”蘇晚并不扶起她,垂眼看着她。
瓊妝怔了怔,點頭,随即道:“瓊妝當年被仇家殺盡全家,孤女在外還被人追殺,若非姑娘相救,帶我回隐飒閣教我武功手刃仇人,瓊妝也不會有今日。”
蘇晚沉默。
瓊妝又道:“姑娘不如莫要計較從前?如今公子與姑娘情投意合,公子幾月前便開始籌備大婚,姑娘定會是這風國最最幸福的夫人,不如……”
“如今情投意合,那從前呢?”蘇晚又打斷瓊妝的話,雙眼裏平靜無波,淡淡問道。
瓊妝一滞,沉默半晌才重新開口道:“我三年前才入閣。可是我想……從前,姑娘也是願意的……雖然你從不對我說這些,可我猜……”
“算了,瓊妝,你起來吧。”蘇晚笑着搖了搖頭,見到瓊妝愈漸蒼白的臉,還是有些心疼,扶着她起來,“我這裏也有些傷藥,雖然不多,也夠用上幾日,我們上好藥再說。”
瓊妝就着她的手起身,點了點頭。
關就城內一片混亂,城門被封,來往商賈百姓滞留在城內。城內官兵幾乎全部用上,挨家挨戶地搜查,但凡有嫌疑者,都被押回衙門拷問。
一個日夜下來,全城已經搜了大半,卻是一無所獲。
“将軍,只餘幾家名門大戶還未搜查,是繼續還是……”尹天拱手禀報,掃了一眼穆旬清,見他面色不改,繼續道,“此時夜深,若繼續,恐怕百姓會諸多不滿。”
穆旬清眉頭皺了皺,沉聲道:“還有哪幾家未搜?”
“除去城中官員,這些人今日一早來拜見過公主。還有衛姓世家,商賈付家,書香曾家,三家在關就都極具盛名。”尹天一一道來,“衛家士族許多在朝內為官,此地老家幾乎只剩一件空宅。付家六年前開始從事南北生意,與虞城林家,西煉齊家關系密切,財力不容小觑。曾家書香門第,才子輩出,為師者桃李滿天下,倍受敬重。”
“付家?當家是什麽人?”風國雖說農商并重,可還不到與士族并肩的位置,穆旬清對這些自是不太了解。
“當家付雲天,年近五十,年輕時在江湖闖蕩,之後從商,借着楚家一夜傾塌,南北商業受挫之機起家,六年前到關就,之後定居于此。平素游走于各大城鎮,聽聞幾日前剛剛與西煉齊家談成一筆大買賣,回府準備替兒子成婚。”
“幾日前?”穆旬清眼裏閃過一絲透亮,拍桌起身道,“走,去付家。”
尹天匆忙跟上。二人剛出門,風幽迎面走來。
“這麽晚你們去哪裏?”她臉上笑意盈盈,自由一番溫柔,“我端了宵夜過來。”說着看了看手裏剛剛做好的一碗湯面。
穆旬清面無表情地看了看,仍是扯出一抹笑,“有勞公主,我要事在身,回來再吃。”
風幽眼中一陣失落,卻未露出來,忙繞過他們放下碗盤,笑道:“那我與你們同去。”
尹天偷偷掃了一眼穆旬清,只用看他的表情便猜到他會拒絕,忙拱手道:“公主請。”風幽頓時喜上眉梢。穆旬清聞言狠狠剜了一眼尹天,尹天埋着腦袋只當做沒看見,他實在不想再見将軍與公主再起沖突。
付府內安靜怡然,燈火閃爍。
瓊妝一直陪在蘇晚身邊,蘇晚便不得不考慮着她的傷,不再拒絕雲宸送來的飯食,還特地多要了些補湯。蘇晚替她将外間的被褥重新收拾好,給她上好藥,她卻開始吱吱唔唔起來。
“姑娘……”瓊妝一直低着頭,猶豫道,“其實應該喚夫人,夫人,公子他……”
蘇晚一聽“夫人”二字,面色就變了變,臉上仍是帶着笑,“瓊妝,你先休息。”
瓊妝為難地站在原地。蘇晚知曉瓊妝不過是來替雲宸做說客,一個白日不知多少次提及“公子”,每每被她打斷壓了下去。可她也不能趕瓊妝走,若瓊妝連這點用處都無,恐怕是真的沒命了。
房門恰好這個時候被人打開,瓊妝一見來人,忙躬身行禮道:“公子夫人,瓊妝先行退下。”說罷,碎步轉身,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
雲宸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笑,“若若今日很乖。”
蘇晚低着頭,不肯看他,只要不看着他的眼,他用不了瞳術,便拿她沒辦法。雲宸一步步靠近蘇晚,牽住她的手。蘇晚正坐在瓊妝的榻邊,渾身一抖,雲宸的吻便覆了過來。她知曉掙紮無力,仍是用力抽開手,猛地推開他。
“越是反抗,越是痛苦,若若你這是何必?”雲宸帶着笑容,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懷中。
蘇晚垂着眼,嗤笑道:“如此強留一個女子在身邊,你不覺得無趣?”
“不覺得。”
“那不如你用瞳術讓我忘記一切,與你重新開始?”
“不,我要的是如今的你。”雲宸将蘇晚的手扣在背後,笑得坦蕩,對着她的紅唇吻下去。蘇晚腦袋一偏,剛好躲過,咬牙低吼道:“你執意如此,只會讓我恨你!”
雲宸卻是輕輕一笑,“沒所謂,愛和恨從來只有一步之遙。”
蘇晚不知他何處得來如此可笑的結論,笑得渾身顫抖起來,眼淚都忍不住流出來,“你是想說我恨着恨着,總有一天會再愛上你?還是你想說,先有恨才能有愛?所以你千方百計地折磨我,只因為你愛我,想讓我愛上你?”
雲宸臉上的笑漸漸散盡,如綻放在夜空的焰火般隕落,他蹙着眉頭擦去蘇晚的眼淚,柔聲道:“若若,看着我。”
“滾開!你又想對我用那招。”蘇晚用力推開他的手。雲宸身子一晃,一手擒住她的下巴,讓她仰首正對自己。蘇晚雙眼緊緊閉住,雲宸仍是柔聲道:“若若,睜眼,你便少吃些苦。”
蘇晚不動,雲宸一聲冷笑,“不如我去把瓊妝召來?”
蘇晚一驚,睜眼便看入一團暗紫,意識迅速開始抽離,她死死咬住雙唇,讓自己清醒的時間再長些,“你……你以為可以這樣待我一輩子?”
“若若,待你有了孩子,想法便不一樣了。”雲宸的眼裏滲出笑意,帶着溫暖的微小希望在一團紫色中閃爍,“那是你唯一的親人,若若,你要聽話……”
蘇晚的雙眼漸漸呆滞,片刻,也如雲宸一般笑起來,兩眼彎彎好似月牙,輕輕點頭,靠在他胸口接住他的吻。
暗夜深處,一支隊伍如同魅影,無聲穿過街道,為首玄色衣裳的男子面色凝重,帶着十數人齊齊奔向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