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姑娘……”
蘇晚才擡腳走了沒兩步,便被瓊妝喚住,若無其事地轉身,對着她怨道:“本想過去吓吓雲宸,被你這麽一喚,是吓不成了。”
瓊妝小臉粉紅,捂嘴一笑,“姑娘莫不是這幾日悶着了?天冷,姑娘先随我回房,瓊妝再去給姑娘找些有趣的故事書來瞅瞅。”
蘇晚笑得明媚,點點頭,随瓊妝往回走。垂首時,她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剛剛,完全無意識地,本能般地,她對瓊妝撒謊了。
到了房內,瞬時暖了許多,蘇晚脫下外衣,只穿了一件輕薄的紗裙。瓊妝利落地替她挂好棉衣,端來許多零嘴,幾盅甜湯,又抱了幾本書過來,最後在蘇晚腿上搭了一條薄毯,笑意吟吟,“看這盤子裏的,是特地從嶺南快馬送過來的,大公子說姑娘定然愛吃嶺南的小食。湯是雪蓮花與冰蜜熬了整整三個時辰才得來,雪蓮極為難得,一年不出五朵,今年全送在姑娘這裏做甜湯了。這毯子可是西域來的貢品,只多出這麽一條,大公子怕姑娘凍着,囑咐我從他房裏拿過來的。姑娘瞧,如此,不會餓着,不會渴着,不會閑着,不會凍着了。”
“瓊妝有心了。”蘇晚淡淡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有些恍惚。
瓊妝笑道:“姑娘明知真正有心的人是誰,這是在笑話瓊妝呢?”
蘇晚抿嘴笑笑,随手翻了本書,翻了幾頁也未看進去,幹脆阖上,拿了甜湯在手邊,有一勺沒一勺地喝着,随口道:“瓊妝,你幾時來的這裏?”
“三年前。”瓊妝聲音軟軟的。
“雲宸……時常來這裏麽?”蘇晚舀了一勺甜品,入口清涼,滑膩甜軟,帶着淡淡的蓮花香。
瓊妝一聽,又捂着嘴笑了,安慰道:“姑娘是多慮了吧?往日大公子是極少過來的,即便過來也只身一人,從未帶其他女子,姑娘可是第一人。”
蘇晚知道瓊妝會錯意,也不點醒,再舀了一勺甜湯。瓊妝見她無意多說,退在一邊緘默不語。
雲宸回來時蘇晚已經側卧在榻上睡着了,半開的書擱在胸口,幾根發絲貼在臉上,微微浮動,密長的睫毛扇子般蓋下來,嘴角微微勾起,睡得安靜而美好。
瓊妝悄無聲息地行了一個禮,眼裏噙着掩不住的豔羨,默默退下。
雲宸輕輕走到榻邊坐下,伸出手來欲要撥掉蘇晚臉上的碎發,修長的手指僵在空中,略動了動,最終縮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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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曉自己常年體寒,雙手從未暖過,若是碰到蘇晚的臉,必定将她驚醒,不若就此靜靜看着她。她的眉很軟,細細一條,不高興時會稍稍擰起來;她不說話時,喜歡垂着眼,靜得感覺不到她的存在;她大笑時,兩眼會彎起來,像天上的月牙,他覺得那是世上最好看的笑,所以他笑時,也會和她一樣彎起眼角,像天上的月牙。只是許久未見她那樣的笑了,多數時候她只是淡淡地笑,也不知何時開始,他發現自己竟開始懷念。近日來她笑得更多了,可還不夠……
“雲宸?”蘇晚夢中察覺到一絲涼意,便醒了過來,眨了眨眼,驅散眼前霧氣,推開胸口的書,試圖坐起來。
雲宸瑟瑟一笑,“怎麽醒了?”
“你來了,我便醒了。”蘇晚輕笑,坐起來褪下身上的薄毯。
雲宸伸手,想要攬過她。蘇晚的身子卻是一僵,随之臉上的笑容也斂了斂。雲宸問道:“怎麽了?”
蘇晚垂眼,咬了咬唇,低聲道:“剛剛那男子……是誰?”
雲宸微微一怔,笑道:“當然是給我打下手的人,外面又有些急事,他便只身過來彙報,以免耽擱了。”
蘇晚擰起眉頭,有些猶豫地低喃道:“我覺得……他有些眼熟……”
雲宸頓了頓,又笑道:“這世人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人有相似再正常不過,你莫要多慮,谷主可與你說過,思慮太多,強迫自己去想,會讓腦袋變笨的?”
雲宸說着,拍了拍蘇晚的腦袋。蘇晚略略一笑,神色間還是有些郁郁,抓起剛剛褪下的薄毯,又給自己蓋上,“困了,我再睡一覺。”
雲宸面上表情一滞,眸子裏的光暗了暗,恻然笑笑,“那我先出去。”
蘇晚動了動,卻是将腦袋埋得更深。雲宸看她背對着自己,眼神漸沉,眸子黑得透不出光亮,窒人呼吸般。他慢慢撇開眼,打開房門,一陣冷風吹了進來。
“雲宸……”蘇晚突然出聲,聲音悶悶的,“你為何對我這麽好?”
雲宸的腳步頓了頓,卻未停,好似并未聽到蘇晚的問話,只淡淡道:“你休息好了,晚上我帶你出門散心。”
蘇晚的臉蹭在柔軟的毛毯上,很暖和,半睜的眼緩緩閉上。
她不想問的。
她始終記得将軍府裏雲宸溫煦的笑,是那段暗黑生命裏為數不多的幾縷陽光之一。她也始終記得,自己被扔入護城河後徘徊在生死邊緣時,是雲宸給她溫暖,那種絕境中兩相依靠,不知不覺地依賴,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她從來不想否定。
在谷中醫病時,她曾經無數次無法遏制地想到在将軍府的日子,整個人便如秋葉般沒了生命力。可見到雲宸,他會明媚燦爛地笑,會拿她打趣,會想法子逗着她也笑……那個時候她便覺得将軍府是上輩子的事了……
季一曾經與她說,若真心待一個人,便需信他。你不信他,何以奢求他亦信你真心待你?
所以她不想問的,一旦問出口,便是懷疑。她想說服自己,雲宸待她好是因為喜歡她,所以救她的命,對她無微不至,給她所有最好的東西。
可雲宸待她的好,遠遠出乎意料,令她受寵若驚,她愈發地懷疑,自己何德何能?
她亦清楚地記得初見雲宸時,他不過是半個不起眼的大夫,內斂而生澀,與如今她所見到的雲宸,可說天壤之別。
她知曉他擅僞裝,于是禁不住問自己,他對自己,是不是也在僞裝?所以她問他,可是真心待她?她看着他的眼睛,得到肯定的答複,便對自己說信他。她想逃,逃開所有疑點惬意地生活,她的命不過幾年而已,這幾年裏傻乎乎地開心地活着,何嘗不是一件好事?
可今日遇見那男子,又将她藏在心底的一點小心思勾了起來。雲宸有意無意地隐藏實力,深不可測的多層性格,再來這一個看似眼熟的人,她幾乎可以篤定,雲宸有事相瞞。
的确,她如今很幸福,雲宸将她寵上了天,要什麽給什麽,費盡心思只為博她一笑,可越是幸福,那些“相瞞”便使得她心底的不安蒸騰地越發濃重。這幸福,如履薄冰,不知何時冰塊破裂沾的一身冰寒,如立樹梢,不知何時嫩枝折斷摔得滿身是傷。
她惴惴不安地接受雲宸待她的好,給她的愛,卻覺得這樣沒有緣由的愛脆弱地像是春天冒頭的嫩草,被人輕輕一扯,便連根拔起,讓她找不到安全感。
不錯,安全感,只有雲宸呆在她身邊,她仔仔細細看着他的雙眼時才會有,轉個身,她便開始有了隐隐的惶恐。其實她不是不信雲宸,只是不信自己。她不信自己會如此好命,從此被人捧在掌心惬意自在幸福美滿地生活下去。
本來連綿的大雪突然停了,天地間一片靜谧,從窗口看出去,整片整片的白雪散着幽幽熒光,給漆黑的夜添了不少光亮。
雲宸拿來一件披風,看起來竟比滿地的雪還白了幾分,順滑的皮毛讓人愛不釋手。他伸手給蘇晚披好,打好結,臉上始終是淡淡的笑容。
雪狐難得,要追捕到更是不易,這披風,也不知要多少只雪狐才可制成整整一件。蘇晚心中仍是有些惴惴,不知雲宸要帶她去哪裏。
“外面冷,穿上這個會好許多。”雲宸将她的手握在掌心,牽着她便往外走。
寒風刺骨,蘇晚的臉被刮得通紅。雲宸的手始終冰冷,她不由地伸出另一只手,替他搓了起來,“這麽冷的天,還出來做什麽?”
雲宸回頭,只是神秘地笑笑。
蘇晚随他踏步在雪地裏,深深淺淺的一步步前行。
“你說說,你見過最好看的東西是什麽?”雲宸回頭笑問,白色的氣呼出來顯得透亮的眼裏水霧氤氲。
蘇晚怔了怔,在腦袋裏搜尋了一番,“最好看的……谷中醫病時葡萄架上開的花吧。一朵一朵一串一串的,紫色的,我看着那花便能坐上半日,夕陽西下的時候最好看,太陽正好在山坳坳裏面露出一半,陽光的顏色也沉了,映得葡萄花的紫色特別鮮亮。”
“還有呢?”
“還有……”蘇晚抿嘴笑了笑,想說雲宸的眼睛。他的眼睛,狹長的,笑起來彎彎的,像天上的月牙,不僅形狀像,透出來的光也像,那光會閃,會突然亮到刺眼,可黯淡的時候,便會讓人覺得心疼。
“還有什麽?”雲宸追問。
蘇晚緩笑,緘默不語。
“我帶你去看的,必定是世上最美的光景。”雲宸笑說着,幹脆将蘇晚抱了起來,行起輕功。
寒風刮面,蘇晚緊閉着眼,将腦袋埋在雲宸胸口。
“睜眼瞧瞧。”雲宸停下時,蘇晚覺得整個身子都快被厲風刮得僵硬了,睜開的眼皮都抖了許久。
他們在一處湖邊,比後院的湖大了許多,旁邊還有許多個小湖,錯落有致。湖面沒有結冰,波光粼粼。湖邊茂密的金黃色蘆葦徐徐晃動,沾染了白色的雪。湖邊是高高矮矮地樹,光禿禿地樹丫上積了雪,結出的冰淩晶瑩透徹,一根根挂下來,折射出月亮的清輝。
這些單單看去,是普通的冬景而已。可組合在一起,似藍似綠的湖面,形狀各異的冰淩,随風而動的蘆葦,灑出清輝的圓月,光線在湖面與冰淩之間巧妙地折射,再加上夜間泛起的淡淡薄霧,是令天地變色的美。
蘇晚見這場景,已經呆在原地,驚詫地沒有言語,直到冰涼的水滴滴在額頭才将她驚醒,猛地回頭,見雲宸不知何時生起了火堆,自己頭頂的冰柱因此融化。
雲宸早有準備似地坐在自己的披風上,笑容裏似要溢出蜜糖來,拍了拍左側,讓蘇晚過去。
蘇晚戀戀不舍地再看了湖面一眼,“真好看。”
“過來一樣好看。”
蘇晚攏了攏披風,坐了過去,“你是如何發現這裏的?你白日還說雪要三日才停,怎麽知曉今晚便停了,還會有月光?”
雲宸淺淺笑着,湊過去親了親蘇晚彎起的嘴角,“你只管看便是。”
蘇晚面色一紅,滿心的疑惑被急速的心跳沖得一幹二淨。雲宸随手扯了一根枯枝,站起身向湖邊走去。
蘇晚想問他要幹什麽,手滑過他的衣角未抓到,便也作罷,撐着腦袋看他的背影融在那一片五光十色中,突然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最美的光景她愛的人,就在不遠處與她同在。有人說醉生夢死,若是這樣的夢,“夢死”的話,也是不要緊的吧……
蘇晚眯眼笑着,那夢幻般的背影突然轉身,手裏的枯枝上叉了一條鮮活的魚,對着她頑皮地笑。
蘇晚眨眼,再眨眼,這場景,這笑容,與記憶裏的某些片段詭異地重合……
雲宸含着笑坐回她身邊,蘇晚仍是怔怔地看着他。他放下枯枝,雙手攬過她的身子。她嗅到他身上的青草味道,還帶着淡淡的酒香。他讓她埋在他胸口,聽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一手輕緩有序地捋着她腦後的長發。她閉上眼,心中安穩而溫暖。他緊緊抱着她,雙唇游移到她耳邊,低迷而魅惑的聲音,“你問我為何待你好……”
“若若,你可記得,我說過要陪你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