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這山谷裏四季如春,還真是被雲宸說準了。蘇晚初來時正是五月下旬,依着南方的天來看,該是有些悶熱了。可眼見一月将過,谷中仍舊清爽,谷外那棵大槐樹,枝葉愈盛,花開似錦。
蘇晚從後山的溫泉裏起身,挽起柔韌的長發,不由地打量了一眼身上的傷。半月前傷口完全愈合,季一便讓她來這後山溫泉。溫泉水是活性水,每次過來都有不同的藥材,一日泡上兩次,結痂的疤慢慢開始脫落,體內氣息也比原來平穩許多。
蘇晚換好紗衣,俯着身子用手編的木撈子一點點撈起溫泉裏的藥材。雖說季一脾氣極為溫和,待人更是頂好,前些日子她幾乎不能動彈,着實是麻煩他了,如今身子恢複一些,她便盡量多做點事情。
“晚娘。”季一掐好時辰進來,笑道,“看天色,該有大半月未曾下雨了,我去看看入谷的路是否通了。”
蘇晚回頭,臉上的濡濕還未擦去,泛着細密的水珠,輕笑點頭。季一呆在谷中的時間其實不多,每每回來一次便有許多人上門求醫,自從蘇晚過來前的那次暴雨堵了山路,竟是無一人入谷。
“你的藥我擱在你房裏了,晚上若我未回,你也莫要等我了,說不定我見山路通了出去晃蕩兩圈。”季一的臉上是一貫明媚的笑容。蘇晚日日被他那笑容感染,心中也甚是開朗,笑着應承道:“路上注意些安全。”
季一兩眼閃亮,點點頭便踏着輕快的步子走了。
蘇晚收拾好一切,喝了藥,又将谷內三間房打掃了一次,再理了理院落裏的葡萄藤。葡萄架上已經開了一串串的紫色小花,不時引來蝴蝶蜜蜂盈盈環繞。她動得多了仍是有些累,坐在架下歇息,見夕陽漸沉,将簸箕裏的草藥也一點點的往裏收。
淡淡的淩霄花香随着藥香萦繞在鼻尖,蘇晚又坐回葡萄架下,罩了件披風。月亮已經從西方升起,山谷裏總是只能看到很小一片天,卻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安全感。這裏只有她一個,再多一個大孩子般的神醫,一心替她治病,沒有人再強迫她記起什麽,沒有人再怨恨她什麽,她可以自由地替季一收藥,打掃屋子,學學下廚,日子過得惬意。
淨涼的風裏突然響起鳥叫聲,叽叽喳喳像是在争吵一般,有時又突然柔下來,像是在唱歌。蘇晚還未在谷中聽過這種聲音,不由地尋找聲源,随着那聲音往院子外走。
那聲音越清楚,蘇晚就越篤定,鳥叫顯然是人聲裝出來的。她面上一笑,想着許是季一回了,便過了木橋到槐樹下等着。
不一會,樹上果然蹿下一個人影,對着蘇晚的肩膀輕輕一拍。
蘇晚回頭,本就雀躍,一見來人更是喜上心頭,“雲宸?你怎麽來了?一月前你去了哪裏?山下的路通了麽?還有,你的病……”
說到後半句,蘇晚神色裏有些擔憂。
雲宸略過蘇晚的擔憂,還未見過她這般雀躍的模樣,雙眼瞬時亮了起來,夜色裏熠熠生輝,淡笑道:“我沒事,閑來無事便來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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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晚看了看後面的山道,若是山路通了,必定會有人上來求醫,可若沒通,季一還未回來,雲宸也不可能過來。
雲宸見她在看,揚了揚眉道:“這山路都被我堵住了,其他人上不來。”
“被你堵住了?”蘇晚知曉他是打趣,輕笑道,“你堵住山頭作甚?你若有能耐堵住,也便有能力鑿開,何須連夜冒雨送我上山?”
“你看我堵住山頭,谷主便只給你一人醫病,醫起你來更用心……”雲宸說着,見蘇晚略略一怔,不再說笑,沉聲道,“你的身子……”
“傷都好得七七八八了。”蘇晚忙答道,“你看我的臉可好了許多?”
蘇晚雙手撫上臉頰,之前可怖的疤已經有一些脫落,比起原來幹淨許多。雲宸的眸光忽明忽暗,慢慢騰起氤氲的霧,随即彎起眼角,點頭道:“谷主醫術果然名不虛傳,再過段時日便可痊愈了。”
蘇晚恬淡一笑,“季公子說臉上傷太重,只可恢複七八分。雲宸,你随我入谷讓他給你看看可好?季公子醫術高明,說不定對你那頑疾會有法子。”
“你噬心散的毒呢?可能解?”雲宸好似未聽到蘇晚的問話,反倒問起她的毒來。
蘇晚心念回轉,季一已經說過那毒無法可解,只能續她兩年性命,對她而言已經是相當滿意的結果。雲宸辛辛苦苦送她到這裏,若得知她還是難逃一死,必定又未她擔心一場。思及此,蘇晚欣欣然笑道:“當然能解,半年便好。”
雲宸一聽,果然露出欣喜的神色,“你等等我。”說着一手拉住樹枝竄到樹上,不一會跳下來,手裏拿了一個包袱,“吶,你在谷中,有許多物什不好置辦,我替你準備了些。”
“這……”蘇晚略有猶疑。
雲宸笑道:“是些衣物,還有些銀兩,你總不可在此白吃白住還蹭人藥材。”
“可是……”蘇晚想着自己兩手空空,若非雲宸一路相随,即便是自己從那河裏逃了出來,恐怕不是病死也是餓死,他這番照顧已是讓她感激不盡……
雲宸将包袱塞在蘇晚手裏,“晚娘的命既然是我救的,再欠我多一些也無妨,日後要還也只還我一人。”
雲宸的笑容好似透着一層薄霧,明明很近,卻又感覺很遠。蘇晚抓緊了手裏的包袱,感激地報之一笑。
木橋另一頭突然亮起燈火,蘇晚回頭便猜到是季一回了。雲宸看着那光源處,眯了眯眼,淡笑道:“你先回去,我該下山了。”
蘇晚笑容斂了斂,雲宸正好一手揚起,似要撫上她的面,到了一半停下來,收回手,略有尴尬地笑笑,“我先走。”
“雲宸。”蘇晚拉住雲宸,嚴肅道,“你的病,去給季公子看看可好?”
雲宸頓了頓,想了點什麽,又道:“你怎知我沒給他看過?我也是半個大夫,自己的命自己打緊,你快回去,這天快黑透了,我那點輕功,你想我摔死在山溝溝裏不成?”
蘇晚聽多了他這打趣的話,輕輕地笑了。她看看天色,的确不早,便點頭轉身。走到木橋上,想到上次雲宸倒在槐樹下的場景,有些惴惴地回頭,見他仍站在原地,黑色的發融在夜色中,勾勒出略顯蒼白的臉,帶着淡淡的笑,與往日調侃時模樣不太一樣,似遠似近的淡然,像溫煦的陽光。
蘇晚粲然一笑,轉過身,不再耽擱時間,向谷裏走去。
到了屋子裏,季一正在尋蘇晚,嘴裏還喚着“晚娘”,蘇晚忙推開院門道:“季公子,我在這裏呢。”
季一見她面色紅潤,喜在眉頭,放心許多,笑道:“我見那山路還未開,便去後山采了些藥,見你不在,還擔心你去找我了。下山之路還有一段,若是迷了路便麻煩了。”
蘇晚歉疚道:“不是,是朋友過來看我了,便與他多聊了兩句。”
季一老早便看到蘇晚手裏的包袱,略驚詫道:“你那朋友可是會武?我先前看那山路可是堵得嚴嚴實實。”
“嗯,會點輕功。”蘇晚想到雲宸時常打趣,說他那“三腳貓”的功夫見不得臺面,不由地露出些許笑容。
季一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拍拍身上的塵土入了廳。蘇晚見他神色不明,忙進了屋,放下包袱準備煮點晚飯。
雲宸的包袱裏準備了些夏日穿的衣物,精致的繡花鞋,挽發用的發簪,壓藥來的梅子,還有些瓶瓶罐罐,季一見過說是療傷的藥材,說這話時,眼裏閃着的光讓蘇晚有些不明,卻不知從何問起。
日子一天天過去,蘇晚珍惜着難得的安寧,配合季一的治療,身子漸漸大愈。山谷的路好似封上便無人再開,季一說是世局混亂,谷外戰火連天,那路怕是無人有暇來顧,他也未有打算出谷,因此便由着它了。
好在山谷裏充備殷實,幾個月也未見缺了什麽。蘇晚還發現,季一每個月都會去一次後山,日出而出,日落而歸,他人私事她不便多問,正如季一也不會問她每月在槐樹底見的朋友。
雲宸每過一段時間便會來看她,帶上各種新奇的玩意,蘇晚每每見到槐樹底下颀長的影子,便覺得谷裏的陽光都燦爛了幾分。
夏去秋來,槐樹底下片片落葉,鋪了一層又一層。蘇晚靠坐在槐樹底下,懷裏揣着雲宸給她的包袱,臉上是不自覺的笑意。
“晚娘,再過一月,你便可出谷了。”雲宸同樣靠坐在槐樹邊,懶懶地把玩着地上的一片落葉。
“嗯。”蘇晚抿嘴笑了笑。
“你打算去哪裏?”
蘇晚怔了怔,一直留在谷內是不可能,若出谷……她想了想,輕聲道:“随便找個小村住下吧。”
“晚娘……”雲宸突然側過身子,握住蘇晚的手,“出谷之後,你,跟我走可好?”
蘇晚心跳突然快了起來,随着雲宸手裏的溫度,一下一下,越來越快,如雷鳴耳,面上亦是一片燒紅。風吹過來,帶着秋天特有的幹澀,她假意捋發,慢慢抽開手,轉過臉,撇去澀然,盡量笑道:“你還真當我是晚娘你是老頭子了?”
“跟我走便是了。”
“你是做什麽的我都不知道。”
“跟我走便知道了。”
“你家住何方我也不知道。”
“跟我走我告訴你。”
“你……”
“你跟我走麽?”雲宸再次握住蘇晚的手,緊緊地。蘇晚心中一驚,轉首,正好對上他的眸子,湛黑湛黑的,沒有往日打趣時的笑意,平靜無瀾,卻是極為認真地看着她,閃着微亮的光,像初夏時月光下葡萄架上開出的淡紫色的花,要吸入她整個靈魂一般。
這眼神太過認真,蘇晚的笑漸漸收斂,撇開眼,垂下眼簾,淡淡道:“不。”
涼薄的夜裏,突如其來的靜谧,靜到令人心慌,連刮在耳邊的風都沒了聲音。蘇晚聽到雲宸的呼吸聲,極緩慢,平靜,撓過心間,別樣的酸澀,突地他一聲冷笑,“你上次說,不會走,不會留我一人。”
蘇晚心尖一陣荒涼,想要說點什麽,又想到季一與她說過只可多活兩年,便仍是低着腦袋。本來被雲宸握住的手突然涼了,蘇晚忙擡起頭,哪裏還有雲宸的影子。
由秋入冬,若是在山外,定會覺得寒意十足,這谷內,只是夜晚的風比原來涼了許多,一覺醒來,偶爾還能見到微薄的白霜。
季一見東方肚白,知曉又是一個晴天。冬日日短,他不假思索便開始鋪上藥草。蘇晚端着飯菜出來時,他正好忙完。
“晚娘近日可有心事?”季一吹了吹滾燙的稀飯,瞥了一眼蘇晚。
蘇晚被她說中心事,眉頭擰了擰,随即笑道:“今日這頓飯後便要出谷,自是舍不得季公子了,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季一聞言一笑:“你若想見我,随時可以回來,說不定我還能找到給你解毒的法子。”
蘇晚一勺子稀飯正到嘴邊,聽他這麽一說,忙放下,“我這毒……還有解?”
“只能說盡量。”季一沉聲道,“我習醫時日尚短,雖說谷中稀珍藥材不少,一般病痛稍加調理便可治愈,可你身上的毒極為罕見,該是私傳已久。目前來看我是只能抱你兩年性命,但兩年之後,或許我醫術精進,又有了其他法子呢?”
蘇晚聽得這麽一番話,面上表情瞬時明媚許多。
“晚娘不必擔心,即便我這裏沒法子,你那位朋友也會想法子。”
季一還是帶着一貫地溫和笑容,看似無意的一句,蘇晚卻覺得他是故意說出口的,想到每次見完雲宸回來他看着自己的眼神便更加篤定,猶豫了半晌,開口問道:“季公子,認識我那朋友?”
季一喝着稀飯掃了她一眼,搖頭,“不認識。”
“那剛剛那話……”
“呵呵。”季一笑起來,從上到下打量了蘇晚一遍。蘇晚有些不自在了,輕聲道:“怎麽了?”
“你瞧瞧你這一身?”季一眼裏滿溢的笑,“上到發簪,下到繡鞋,哪一樣不是風國上好的精品?那朋友,是晚娘的夫君吧?每次送過來的東西都極為精貴,藥材也非常人能用。所以我才說,即便我這裏沒法子,晚娘的夫君也會想其他法子替你解毒。”
這番話說得蘇晚的心驀地懸了起來,她對平日用度甚少注意,在谷內用的東西幾乎都是雲宸來看她時送過來,她從未覺得哪裏特別,可經季一這麽一說,再細細一想,這些東西好像的确比她在将軍府時用的還要精致。
“現下兩國休戰,谷外還算太平,昨日我瞧見下山的路也開了,晚娘随夫君回鄉,兩年之後再來找我,我定想法子替你續命。”季一未留意到蘇晚面上細微的變化,自顧着說道,“谷外天寒,你記得多帶些衣物,你那些個內傷外傷已無大礙,控制毒發的藥在你房裏,一月吃上一粒便是,切不可掉了,若再毒發,一定回來找我。”
蘇晚心中溫暖,只知點頭,這半年來與季一朝夕相處,二人話雖不多,卻像相熟多年的老友,相處極為融洽,此番離去,心中也有不舍。聽到他說的“夫君”,心下一陣苦澀,想到那日雲宸的冷笑,更是身子發涼。
在将軍府她見過進退知禮的雲宸,在嶺南一路她見過笑語嫣然的雲宸,二人出逃時她見過活潑調笑的雲宸,在他病發時她見過脆弱無助的雲宸。溫暖,和煦,如春風,如曦陽,獨獨找不到那日冷笑裏的蕭瑟。自己那般冷硬的拒絕,定是傷到他了吧……
季一吃了早飯,又獨自一人走向後山。蘇晚收拾好一切,将往日雲宸給她的銀兩留了大半在房內,仍是給自己帶上面紗,大步出門。
她的臉,經過半年的調理,原本難看的結痂已經盡數掉落,最初深褐色的疤印也慢慢褪了顏色,攬鏡自照,可見到幾分原本的清秀模樣,可也只是幾分而已,這臉要完全恢複,怕是不易。
蘇晚路過那棵槐樹,心中戚戚,不由地朝着樹梢看去。往日雲宸來時,不是靠在樹上裝鳥叫就是在樹底下裝蟲鳴,見她出來便會站直了身子對着她笑。時日一長,那笑便像是折射到心底的陽光,将原本濡濕的褶皺一點點攤開來,再一點點曬幹。
到了今日,她猛然發現,再看這世界,不再是在蘇家時那般霧蒙蒙,也不是在将軍府時的灰沉沉,那時不管看什麽都是慘淡的,心中壓着千千斤重的擔子。如今她看着下山的路,只覺得灑滿陽光,這是她用命,換來的新生。而這新生的賦予者,可說就是雲宸。
想到雲宸,蘇晚恻然,抓緊了背上的包袱,不再看那槐樹。
“晚娘……”
蘇晚正要走上小道,突然聽得隐隐地一聲叫喚,忙停下步子,看向聲源處,竟是那槐樹。
“晚娘對我視而不見,真真傷心。”槐樹裏突然竄出一個人影,灰白的袍子在正午陽光下似浮起瑩白色的亮光。
蘇晚眯了眯眼,心中好似趟過暖流,施然一笑。
“你不跟我走……”雲宸不緊不慢地走到蘇晚身邊,撩了撩她的劉海,随即握住她的手,透亮的雙眼熠熠生輝,“那我跟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