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昀玉
昀玉
從把時玉帶回公寓那天開始,時昀曾向往的兄弟同居生活一直持續到了現在。
毫無波瀾,毫無色彩。
時昀在這期間明裏暗裏不斷試探時玉,最後得到的答案都是——隐瞞與遷就。
時玉的确有改變,變得和葉澧一樣風趣溫柔不少,面具的痕跡也愈發清晰——在某個夜裏,時玉獨自在房間內寫作業,時昀給他送東西去時,原本面若寒冰的時玉一看到他,就勉強換成了耐心乖巧的模樣。
事實上,書桌上每一個揉成一團的草稿紙和每一截被從中掰斷的筆都被時昀一覽無餘。
見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景後,時昀會在深夜不自覺想到:也許時玉并不快樂。他也在為自己所表露的一切而煩惱,他也在糾結、傷懷、憂心自己和“自我”的未來,以及自己與他共同的未來。
時昀當然希望他做自己,卻不希望他做那樣的自己。
平靜而又壓抑的生活一直持續到了春風掠過樟樹灑下嫩芽,早夏的風掃過樹幹潑上濃茶,萬物明朗閑散。
時昀伫立墜滿白星的香樟樹下,靜眺雲卷雲舒,人潮彙海。
傍晚的日光從大廈折射拉過一條灼眼的綢帶,一路延伸落在“玉鈴一中”四個大字上,反射的光落入眼底,舔舐肌膚。
人流随公交車離去越來越少,手機振動的嗡鳴拉回他的目光與思緒。
時昀仔細瞧了眼校門,又低頭看起手機的新消息。
[時玉:哥,你不用來接我,我今晚晚點回去,老師有事找我。]
[時昀:好。]
消息發出去後,聊天框頂部顯示着“對方正在輸入中……”,一直到幾分鐘後,輸入狀态消失,對方沒再彈出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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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昀想到自己特地請了假來到考場外接人,卻落了空,心中不免一陣失落。連帶着被風吹起的發絲也随心緩緩下墜。
正要轉身離開時,一道尖銳的女聲突然插入耳中:“那個!”
盡管不确定這個聲音叫的是不是自己,時昀還是朝聲音的方向看了過去。一個穿着校服的高馬尾女生快步走到他面前,喘着氣說道:“那個……你好,我叫陸雪融,是商玉……就是現在的時玉的小學初中同學。我之前看到過你和他一起走路,可以冒昧問一下……你和他的關系嗎?”
時昀愣了一秒,随即脫口而出:“我是他哥哥。”在陸雪融驚訝的目光中,自我介紹道,“我叫時昀,時玉現在的哥哥。”
“哈……”陸雪融緩緩松了口氣,露出明媚的笑容動情道,“太好了……他媽媽已經帶着他改嫁了嗎……真是太好了。”
“嗯。”時昀也笑了笑,疑問道,“你和他關系不錯?”
“啊?也沒有啦。我是他小學初中的班長,所以比較愛操心,更何況時玉……”陸雪融腼腆的笑容忽地凝固在臉上,好一會兒才幹笑道,“幸好,他現在有人照顧。”
陸雪融的反應讓時昀覺察到了時玉那不健康的原生家庭。于是,他對面前的女生露出溫柔友好的笑容,輕聲說道:“時玉在新家庭裏很幸福,但我發現他有時候很孤僻,會自己一個人躲起來。請問,你知道一些原因嗎?如果知道的話可以詳細對我說說嗎?我很擔心他。”
“我……”陸雪融瞪大眼睛,緊張地攥緊手指,有些猶豫地說,“我其實也不太清楚,但是你如果要聽他小學初中的生活我倒是能說一說。”
“我很樂意。”說着,時昀環顧一圈,鎖定附近的一家店鋪,再次開口,“你現在有時間的話,我們找個有人的地方坐着說。”
“啊,好。”
說罷,時昀帶着她走進甜品店,點了幾份不同的甜品坐到窗邊下。這個時間的人不多,但是店員很多。他看了一眼對面的陸雪融,笑道:“不用緊張,這裏很安全,我要是壞人肯定先被摁死。”
“沒有,沒有沒有,我沒有那個意思。”陸雪融擺擺手連忙解釋道,“這裏的店員我都認識的,所以我不是擔心不安全……我對陌生人都很緊張。”
“應該的。”
靜默半晌,陸雪融做了個深呼吸,緩緩低聲開口:“時玉小學初中成績都很好,人也長得好看,所以他一直是學校的風雲人物,被全校人關注。他平時不喜歡說話,小學還好,會和老師請教問題,會和同學打球,但放了學還是自己一個人走回家。初中的時候,他突然變得很孤僻,不搭理人也不說話,連早晚讀都不開口,這些行為大概在初一下學期後變得特別明顯。我不清楚原因,但有傳聞說……”
陸雪融頓了一下,把音量放得更低:“有人說,他爸爸是同性戀,還有狂躁症。不但經常家暴他媽媽和他,還有一天趁着他媽媽不在家,就……強迫了他,事後……時玉拿着刀把他爸爸捅了……”
“我不知道這些傳聞是不是真的,但我朋友确實看到了有救護車去過他家,那之後他爸媽也确實離婚了。”
“時玉初三轉學後,學校的人都默認傳聞成真,時玉也和他爸爸一樣,是同性戀有狂躁症,還差點殺了人。”
“說不定,這些流言蜚語就是讓時玉變成現在這樣的原因。”
時昀忘了,忘了自己是怎麽結賬走出店門,忘了自己怎麽回的公寓,怎麽脫的鞋,怎麽摔倒的。
這些話像一塊刻滿了“時玉”兩個字的巨大的石板從天而降,重重壓在他心髒上。暈眩、麻木、窒息……如同密蟻覆身,細蛇絞喉般令他溺入漩渦,悲恸欲絕。
但他張着口,發不出嗚咽,睜着眼,流不出淚水。
這個傳聞于他的可信程度等于板上釘釘。畢竟他是親身經歷過時玉扭曲變态行為的人。同性戀,狂躁症,時玉也許都是。
他心上被挖的洞和所作所為無法彌補,但他确确實實地愛着他。
時昀臉貼地板,想象着那時候的黑暗情景。同時,不禁聯想到,以往他每一次反抗,時玉會不會在心底糾結,是應該繼續折磨他還是直接用刀了結他。
——不。
時昀下一秒給了自己一個否定回答。
為什麽呢?
“哥?”
因呼喚。時昀強撐起身子,僵硬緩慢地轉過頭,渙散的目光聚焦于向他奔來的人臉龐。
他看到時玉面露慌張,扔下資料袋摔到身邊跪坐下來,手足無措地面對他,結巴道:“時,時,哥,你……”
時昀這才發覺,眼睛一直有東西落下,簌簌地落在地板上。濺落手背的灼熱讓他尋回思緒,酸楚一陣一陣地侵蝕全身。
他用盡力氣抱住時玉,喉嚨的桎梏突然被沖破,徹底放聲大哭。充滿哀痛的哭聲響徹公寓。時玉背一僵,很快抱緊他,在耳邊憂疑地喊了聲:“……哥?”
時昀揪緊他肩上的衣料,急促地抽着氣,張大嘴巴呼吸,吐不出一個清晰的字音。
他也不太理解自己為何而痛哭。不是心疼,不是悔恨。而是像看了場悲情電影,主角時玉那悲慘的一生觸動了他,讓他與之共情。又像是他曾站在他身邊,目睹了那一切卻無法阻止或改變。
“時昀,時昀。”時玉用力抱緊他,鼻尖輕輕擦過耳尖,溫聲安撫道,“冷靜下來,時昀。”
時昀繃緊身體倒進他滿盈花香的懷裏,閉上眼努力緩和呼吸,抽噎着模糊不清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時,時玉……”
時玉仍然輕聲回應:“時昀。”
“我,我今天,我碰,碰到你,以前的同,同學了。”
話音未落,時昀就感受到時玉的身體變得無比僵硬,呼吸也停住了,心跳反而越來越快,快得像要從胸腔蹦出來似的。
“……”
似乎整個世界都為他沉默了。
時昀抿緊嘴唇止住抽噎,正要擡頭去看他的眼睛時,卻聽到這麽一句隐忍而又莊重的話:“我沒有殺人。”
“我沒有動手。”時玉忽然很激動地按住他的肩膀強迫他和自己對視,不知何時紅了的眼眶冒着慌亂的色彩直視他,帶着哭腔說,“哥,你相信我,他們都不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捅他,是他自己捅的,哥,你不要離開我,哥。”
像引火線燃盡,一切曝露在陽光下,時玉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情緒,不安、急躁、恐懼……時昀第一次真正意識到,他對自己的愛意有多深沉濃郁,或說,自己有多在乎他。
時昀忙抱緊他,邊抽氣邊加快語速說:“我信,我信你,時玉,你,你慢慢說。”
在不間斷的安慰中,時玉緩慢地說完了傳聞的真相。
初一上學期期末,時玉那天放學回家時媽媽剛好不在,爸爸宿醉之後躺在家裏,一看到他就拿繩子把他綁在椅子上,開始了變态的施暴。媽媽的歸來打斷了爸爸,他一時心慌,就拿起水果刀放到時玉手上往自己不致命的地方捅,媽媽回家所看到的就是時玉動了手。
去到警局,被吓傻了的時玉找不到半點邏輯,只會一個勁哭喊自己沒有動手。經由鄰居的證言,爸爸時常對媽媽和兒子家暴,所以最後被認定為爸爸酒醉對時玉家暴,未成年的時玉拿刀自衛,并未判刑。爸爸治好傷後被拘留一段時間,後和媽媽離婚,時玉被判給了媽媽。
從頭到尾,所有人對于時玉被強迫一事毫無反應,毫無作為。以至于一直到現在,爸媽都二婚擁有了幸福家庭,只有時玉還停留原地,還沒從創傷中擡起頭來,甚至還在惡化。
“哥,我讨厭他們,我讨厭所有人,我只喜歡你。”時玉埋下腦袋,滾燙的淚水把時昀肩膀上一層薄薄的襯衣完全沾濕,仍在重複着說,“時昀,我只喜歡你,我愛你,求你,求你別推開我。”
“我在努力變好,我不會再犯錯了,求你,不要讓我走,哥,時昀,我愛你。”
“時玉……”時昀扣緊他的後腦勺,眼淚仍然止不住地往下流。
原先的所有情緒在這一秒全都轉化成了心疼。心疼時玉所遭受的苦難與委屈,心疼他在自我糾結時的痛苦,心疼他逼自己活成了這副模樣,心疼他自己一個人努力活到了現在。
精神家園的貧瘠與繁茂永遠是一個人生存與否的決定性因素。就算活在火爐中,有心泉即不懼怕灰飛煙滅。時玉活在這個美好的時代擁有美好的生活,枯涸幹裂心上卻長滿了枯草。
時昀或許不能完全體會他所有的心情,但他能做的也只是——陪着他,陪着他,陪着他。陪他走過所有年歲,陪他用所有年歲灌溉心田。
今六月八日,早夏,天氣晴,最高氣溫二十四攝氏度。時玉高中生活的最後一天,同時是他真正擁有時昀的第一天,也是他徹底擺脫面具的第一天。
一切的盡頭,時昀輕聲開口:“時玉,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