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枕邊的手機響了不下十遍。
有片陽光從窗簾縫隙直灑進來,窗臺到床頭斜着扯進一條熠熠的光。
它的盡頭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手機屏幕,反射到床上人的臉上,沒什麽溫度但很有亮度的光透過眼皮把人喚醒。
聒噪的鈴聲和振動的嗡鳴一遍一遍攪亂屋內的空氣,被窩裏的人仍然無動于衷。
直到第二十遍和第二十一遍間隙,被子裏半伸出兩只手。
雞爪子似的又細又白的手在空中蜷曲伸展,虛抓幾手陽光,被觸碰的陽光從指尖到腕骨把整只手仔細舔舐,裹上薄薄的、猶如蜜糖融化的橙色。
第二十一遍鈴聲響起,兩只手脫力砸下,陷進一片潔淨的鵝黃色。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後,靜谧的房間裏響起一道尖銳的男聲:“葉老師,我還以為起碼要打一百遍您才接電話呢。”
“我今天休息。”聽到自己這句沙啞到辨不清原聲的話,葉澧愣了一秒,掀開被子躬身咳嗽清嗓,緩了緩神抹掉眼尾的淚花,再度開口,“有事嗎?時昀老師。”
“哇,你這聲音跟被狗熊啃過一樣。”電話那頭的時昀高聲驚嘆道,“您都能改名李子樹了。”
葉澧懶得回怼那句誇張的比喻,輕輕籲出一口氣拖着乏痛的身體從床邊走向衛生間。
懷着“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的想法,對這個敬稱表示不解:“您?”
“其實是這樣的……”時昀沉默片刻,壓低聲音猶猶豫豫地說,“工作室老朋友回國了,今晚蘇皇後要請對方吃飯,她讓我來叫你。”
葉澧倚着洗漱臺開始擠牙膏,聞言抿了抿唇無力地質問:“這值得你打二十一次電話?”
“要不是她今天穿了雙恨天高,誰想在上班的時候煩你……”時昀回想起以往沒完成任務的慘狀,用最兇狠憤恨的語氣說出最慫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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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澧仿佛能從這句話裏看到當時的慘狀。
他忍俊不禁,倏地吸入一口涼氣,又開始劇烈咳嗽,咳得眼眶泛紅,聲音愈發沙啞。半晌才開口說:“我就不去了,你明天來找我報銷醫藥費。”
“你不會發燒了吧?”時昀關切地問道。
“嗯。”葉澧垂眸吸吸鼻子,把牙刷塞進嘴裏捅了幾下,聲音含糊不清,敷衍道,“先挂了,有別的事晚點說。”說完立即挂斷電話,硬生生把那頭時昀的關心堵在喉嚨裏。
正是十二月下旬,寒潮來臨,玉鈴市氣溫驟降。
葉澧在公司連着工作了兩天兩夜,淩晨五點回到家溫度已經接近零度,他只穿了件薄薄的絲織襯衫從公司走回家。
南方城市鮮少裝暖氣,更別說更靠南的玉鈴市,回到家開了半小時空調才稍微暖和些。
他體質本就不好,受涼感冒發燒完全在意料之內。
葉澧洗漱完畢,目光盯着鏡子裏挂着水珠、又白又紅、眼下泛青的臉,又順着剛及下巴的發尾往上看,停留在一團不堪入目的亂發上。
半晌,他拿起手機點進消息列表置頂敲出一條消息。
[葉:知嶼,今天不方便,明天再打電話。]
消息發送成功僅幾秒鐘,聊天界面跳出好幾條消息。
[知嶼:哥。]
[知嶼:哥哥。]
[知嶼:哥哥哥。]
[知嶼:我想你了。]
[知嶼:那你忙吧。哭哭.jpg]
葉澧想象到對面的大男孩哭喪着臉發消息的模樣,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他打開半邊窗透氣,走到床邊從床頭櫃裏拎出一個醫藥箱,接着點開對面發來的一條長語音,突然打了個噴嚏恍恍惚惚摔進小沙發裏。
“喂?小葉老師在嗎?有個叫鹿知嶼的大朋友說他好想好想你,還在地上滾來滾去耍賴,說沒有你發號施令絕對不起來,他想聽你叫他寶貝……”
窗簾飄蕩,陽光猝不及防撞進眼裏,一直照遍全身。
清脆爽朗的男聲仿佛在陽光下閃着光,溢出揚聲器的委屈和笑意向上高揚。
葉澧瞪着天花板,驀地笑了起來,從心底對自己先前的幼稚想法感到慚愧。
笑過後,他坐起身把手機對着自己倚靠花瓶豎起,清了清嗓确認能說清楚話,給鹿知嶼彈去一個視頻電話。
接電話的時間倒是比回消息的時間長了些。
葉澧等了足足一分鐘,屏幕裏才出現一張俊朗的年輕臉龐。
一個穿着天藍色圓領毛衣的鮮豔青年突兀地坐在幾個裝滿各種游戲盒的深色書櫃前,一張算得上英俊的臉頂着一頭純黑色亂發,用那雙烏黑深邃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機,神色自若,坐姿也稱得上乖巧端正。
但明顯起伏的鎖骨和放在桌上握緊的手暴露了他的慌張無措,說話的音調也不太穩定:“哥,你不是不方便嗎?”
“突然想你了。”
“……”
興許是沒料到葉澧這麽直白,鹿知嶼愣了一下才紅着耳朵回應:“我也想你。”
“不是在地上打滾嗎?”葉澧被這副可愛的模樣逗得心裏甜絲絲的,腦子裏忽然升起逗他的欲望,咳嗽兩聲佯裝嚴肅質問,“再滾一個?”
鹿知嶼一愣,忽地趴到桌上,半張臉埋進臂彎裏,只留一雙水亮的眼睛可憐地看着他,悶聲道:“你想看的話我當然可以滾,但哥舍得嗎?”
“舍得。”葉澧說着俯身向前在藥箱裏翻找,低啞的聲音混在窸窸窣窣的物品摩擦聲中聽不分明,但足夠辨明意思,“下次穿件黑色衣服到我面前滾。”
鹿知嶼聽懂蘊含的意思,傻呵呵地笑了起來。
直到屏幕裏出現一根體溫計,半眯的眼睛突然睜大染上慌亂,湊到攝像頭前擔憂地問:“哥,你怎麽了?臉好紅,聲音也好啞。”
“有點發燒。”
葉澧說完低頭将體溫針消毒後含進舌下,閉緊嘴巴往後一靠,歪頭眨眨眼,看着屏幕裏放大的俊俏臉蛋。
“是感冒嗎?吃藥了嗎?是不是穿太少了?我看到s市這幾天都好冷,果然還是應該裝暖氣……”鹿知嶼皺緊眉頭對着葉澧絮絮叨叨,恨不得從屏幕裏鑽出來給他看病,緊接着話鋒一轉,道,“哥,這麽冷的天就別開窗了,你就穿了件睡衣。”
葉澧瞟了眼半敞的窗,心虛地眨眨眼,透出幾分無辜意味。
被這副表情不知迷惑了多少次的鹿知嶼氣笑了,無奈拆穿道:“你的頭發都被吹起來了。”
這時恰好有風吹過,把幾縷淩亂的發絲掀起。
葉澧面不改色地擡起手捋直頭發,順便把睡衣領口往後扯了扯完全遮住鎖骨。
看到這個動作,鹿知嶼的目光疑惑地下移,在喉結處短暫停留,然後對上葉澧帶笑的眼睛,迅速反應過來,昂頭後撤将近半米距離,慌張地解釋道:“我沒有看……”
體溫計提示音倏地響起,打斷了鹿知嶼後面的話。
葉澧坐正身子,在他慌亂急切的目光中仔細讀數:“三十八度三。”
鹿知嶼再一次湊到屏幕前,瞪着一雙墨黑的大眼睛緊張地問:“啊?那要去打針嗎?”
“不用。”
葉澧收拾好藥箱轉身走到衣櫃前翻了翻,裹上一件厚外套,然後拿起手機走出房間。
他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瞧了幾眼,放下手機撸起袖子準備淘米,偏頭瞥了眼水池邊手機屏幕裏幹着急的鹿知嶼,不動聲色地扯開話題:“今天沒工作?”
“你老是喜歡扯開話題……這個月加班次數太多,放了一天假,而且我們組今年的KPI已經遙遙領先。”成功被轉移話題的鹿知嶼看着仰視視角的葉澧回答,忽然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哥,你真好看。”
“什麽?”突如其來的誇贊讓葉澧誤以為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
“我說你長得像我失散兩個月的男朋友。”鹿知嶼黑亮的眼睛忽閃忽閃,聲音低如耳語呢喃。話沒說完,臉先肉眼可見地紅了一片。
葉澧抿緊嘴唇,沉默地幹完手裏的活。
直到坐進客廳沙發裏,頂着一張分不清是害臊還是發燒的紅臉,認真地問道:“後天聖誕有假嗎?”
“你以前不是說不過聖誕嗎?”
“不過。所以你有假嗎?”
“沒有,但是……”
“那就算了。”
“怎麽這樣!”
看着葉澧繃不住咧嘴笑起來,鹿知嶼的表情更委屈了,像個節日沒拿到糖果的小屁孩,話音都仿佛帶着哭腔:“我們十月才第一次見面,我好幾次想去見你,你又不讓,好不容易你主動問我,結果還是逗我玩的……”
“不是逗你玩。”
葉澧把長發撩到耳後,露出一只稍尖的耳朵,湊近手機盯着他,仍然帶着溫和的笑容,哄小孩似的放輕聲音說:“我也很想見你,但我們要以工作為重,尤其你還在試用期,更要專心工作。”
“好……”鹿知嶼在葉澧撩起頭發那一瞬間就被哄好了,乖巧應下後換了個可憐表情,期待地問,“那我聽話了哥可以親我一下嗎?”
“不可以。”
“為什麽?”
葉澧撇開臉,偷瞄一眼鹿知嶼期盼的模樣,一本正經道:“感冒會傳染。”
“沒關系,我的手機還沒這麽先進。”鹿知嶼順着他的話說,眼睛眨也不眨,直勾勾盯着他。
葉澧斜着眼睛看他,仿佛看到了一只求摸的大金毛正在搖尾巴,不過,屏幕被大半張臉占滿,要是有尾巴也看不到。即便如此,這雙漆黑的眼睛放出的乞求目光落在臉上,深刻的灼燒感仿佛在臉上烙下兩個紅色印記。
見他久久不回應,鹿知嶼撒嬌道:“葉老師。”
話音剛落,葉澧視死如歸般閉上眼睛湊近屏幕,快速張開閉合嘴唇。似吻非吻的“啧”一聲後,鹿知嶼的手機屏幕陷入了黑暗。
他沒反應過來,只聽見那頭傳來一陣衣料摩擦聲,然後是葉澧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哥?”
過了很久,葉澧沉悶的警告聲緩緩傳來:“鹿知嶼,不許截圖。”
“哦……”鹿知嶼愣愣地應了聲,随即反應過來,捂着臉發出不怕死的愉悅笑聲,且有愈發大聲的趨勢。
葉澧聽到笑聲,整個人都變得滾燙,羞恥地用抱枕把手機埋上,狼狽起身向廚房逃離。只留鹿知嶼的笑聲在客廳回蕩。
電飯煲的設定時間只剩兩分鐘。葉澧索性就這麽抱臂往旁邊一杵幹等着。等飯的兩分鐘裏,順便計劃起了和鹿知嶼見面的日子。
畢竟也已經二十五歲了,和芝麻大小的事都能激動半天的鹿知嶼不同,起初極度羞恥的勁頭一過,心态稍稍平靜下來,上頭過後剩下的也只有含羞的餘韻。
滴——
葉澧回神,舀了碗米飯輕手輕腳回到客廳坐下。
鹿知嶼誤以為自己的态度傷到了葉澧的自尊心,氣得不願意說話,很自覺地開始自我檢讨,如朗誦般念:“哥,我錯了,我不笑了,你跟我說話吧……”
葉澧被逗樂了,饒有興味地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語。沒想到他開始了檢讨循環,一直把這句話念了整整十遍才試探問:“哥,你在聽嗎?”
“聽到了。”葉澧放下碗筷說了句,然後拿起手機架到茶幾上對着自己,看着他呆呆傻傻的表情,帶着若有若無的撒嬌意味嗔道,“小屁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