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上午,茶樓。
葉知薇在雅間門外站了片刻,待得氣息聲恢複如常,方才推門進去——身體太虛弱,走樓梯這麽一段,都累的不輕。
她一身家常的穿戴,顏色素淨,面上病容明顯,亦懶得用妝容遮掩。因為房間裏等着他的人,不值得她花費任何心思。
坐在桌前的葉懋平在喝茶,見到次女,颔首道:“坐吧。”
葉知薇在他對面的位置落座。
夥計又上了一壺新茶、幾色點心,退下之後,葉懋平開門見山:“我現在住的地方總有官差出入,為此才在外相見。便是此時,樓下也有人盯着。”
葉知薇嗯了一聲,心說這不是廢話麽?誰又不知道你現在的處境?
“你姐姐怎麽回事?怎麽還不來?”葉懋平問。
葉知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會來。再者,我倒是有些好奇,見了大姐,你能跟她說什麽?”
“……”葉懋平心想還能說什麽?不過是叮囑她一番,要她照顧好自己罷了。她有老太爺護着,又有花不盡的錢財傍身,哪裏需要他擔心。沉了片刻,他苦澀一笑,“我還以為,她會跟你一道來。”
葉知薇想說你可真會自作多情,但是忍下了。
“你是怎麽打算的?”葉懋平根本是理所當然的态度,“若是留在葉府,以你這不上不下的處境,定是得不着好的,跟我走吧。我現在雖然比不得從前,養活你倒還不成問題。”
“我原本想出家,或是到別處的莊子生自生自滅,見祖父的時候說了,他老人家不同意,對我有特別好的安排。”葉知薇直言不諱,把實情告訴他。
葉懋平愣住,他怎麽也沒想到,老太爺會這樣寬和地對待知薇。
“你沒想到吧?”葉知薇凝着他顯得呆滞的面容,“說心裏話,我也沒想到。可是琢磨了兩日,也就回過味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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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其實一直是這樣的人,的确偏疼與自己投緣的兒孫,但對別人也一向寬厚,他容不下的,是心裏有鬼的貨色。
“要不是有他處處不着痕跡地制衡、壓制,我大姐早被我娘養歪了,不定變成怎樣驕矜跋扈又糊塗的性子。我呢,只有受氣、不解,會愈發地怨恨我娘。
“萬幸,有祖父他老人家在,我們這一輩的孩子,不敢說性子多可取,最起碼是沒有那些見不得人的髒心思。”
葉懋平聆聽的神色漸漸變得專注,聽完後又回味斟酌了片刻,由衷地點了點頭,“是你說的這個理。你一向明白事理,如今也真的長大了。”
“可我想不明白,你怎麽會動把我帶走的心思?”葉知薇目光玩味。
葉懋平立刻道:“我以為老太爺會把你安置到莊子上,當然要帶你走。”
“就算把我安置到莊子上,我的日子能差到哪兒去?”到此刻,葉知薇的态度已完全沒有慣有的尊敬,只把他當做與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不過是日子過于清淨清閑些,不過是婚事受阻,或許嫁不出去。可是嫁人有什麽好?嫁過你的人,有誰得着好了?”
葉懋平的臉騰一下漲得通紅,随即惱羞成怒,手掌拍在桌上,“這是跟我說話該有的态度?”
葉知薇眼角眉梢都沒動一下,只是放任心裏的不屑到了眼底,口中則順着方才的話往下說:“要是跟你走,你能給我什麽?看着你被人恥笑活了半生卻被老父親趕出宗族,還是等着被你随意許配給人吃盡苦頭?又或者,因為你的緣故,根本就無人問津,平日裏還要受你那兩個兒子的閑氣。”
葉懋平哽住,做不得聲了。女兒說的這些,他真的沒考慮過,可又不能不承認,那些的确是很可能成真的。
“早慧的小孩子都曉得走一步看三步,可你呢?”葉知薇揚了揚眉,眉眼間透出淩厲之色,“你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有個開通睿智的父親,要不是他,要不是有葉家子嗣這出身,你至多是塊當小厮的料,還是那種到了三四十還當小厮的——不播不轉的東西,怎麽樣混帳的東家才會青睐?”
“混帳東西!”葉懋平再一次拍桌,力氣更猛,震得杯盤碗碟亂響,與此同時起身,擡起手來,“誰教的你這些忤逆不孝的話?!”
葉知薇端坐不動,而且沒有一絲緊張,“你最好還是坐下,好好兒地說話。這會兒我認你,你是我生父;我要是不認,也是遵照家裏的意思行事。你一個尋常百姓,打我這官家閨秀,是不是想去官府領一通板子?”
“……”葉懋平胸口、喉嚨都似被棉絮死死堵住噎住了。
他總算明白了,她是來發洩不滿落井下石的。
崔氏生的好女兒!可不就該是這個德行麽!?
找到了理由,他好過了一些,自顧自坐回去,一廂情願地将之前的狼狽尴尬當做沒發生過。不然又能怎樣?人家說的全是大實話。
葉知薇語氣轉為清冷淡漠:“有些事我不跟你掰扯清楚,你大抵一輩子都想不通。別人都不會再搭理你,那我就做做這種好人。其實我也不想說,但是不說出來,心裏會長久地不舒坦,為了自己往後好過些,只能如此。”
葉懋平嘆息道:“我知道你有怨氣。也罷,你說什麽,我聽着就是了。”
倒是她無理取鬧、他大人大量了。葉知薇此刻有些不明白了:祖父那樣的人物,怎麽會有這種不成器的兒子?她搖頭失笑,“我對你談不上有怨氣,要是真有,早在前幾日尋你的麻煩了。對你這個人,我倒是沒少琢磨。”
葉懋平擦了擦桌上的水漬,重新倒了杯茶,斂目慢慢地喝。他在女兒面前,總不能做出說不過了就甩手走人的事。也罷,她要說,他聽着、聽完就是了。
“這些年了,你對我們姐妹兩個,付出過什麽?”葉知薇一面說,一面認真回想,“除了讓我出生,你什麽都沒做過。對我們兩個來說,你不過是隔一兩年見到一次的親人,必須尊敬,理當親近——這是我娘一再告誡我的話,我記住了,也照做了。
“其實來之前我想過一件趣事:要是索雅安還沒死,我把她拾掇拾掇帶過來,讓她冒充我大姐,你恐怕都不會發現,不會起疑。
“我們在你眼裏,與家裏的一件擺設沒什麽區別。
“對親生女兒都能這樣涼薄寡恩,對別人自然更好不了。這一點,是你最讓祖父心寒嫌惡的,你可明白?”
葉懋平擡起頭來,眼色複雜,包含着一抹打心底而生的不贊同。
“你是不是想說,不是這樣,你對你那兩個兒子很好?是不是想找轍,說那是因為長久相伴的緣故?”現在的葉知薇,把他這個人看得透透的,“騙騙你自己就得了,千萬別為這一點跟人争執,惹人笑。
“寵愛兩個兒子,會讓他們喊馮氏娘親?會讓他們打小就不懂得尊卑?那你這寵愛的法子可真吓人,萬幸,我和大姐躲過了這一劫。”
事情不大,意味的東西卻不少,葉懋平便是榆木腦袋,這會兒也明白了。
葉知薇繼續道:“再說說近來的事。
“大姐那檔子事出了,你帶着馮氏回來,第一時間就去見祖父,随後就回房了。後來還是大姐去給你請安。
“我倒是不明白了,你覺得大姐的心有多大又有多寬?你怎麽能認定她心裏不氣、身子骨沒生病?換個稍稍正常的人,哪怕是做戲,也得去大姐房裏看她吧?
“我這邊呢,算是好一些,托生病的福,你去探病了,還誇下海口,說什麽會保我安穩無虞。
“結果呢?被趕出去之後,你就又把我和大姐抛到腦後了,幾日裏見誰都沒見過我們。
“要不是大姐把你那些箱籠送過去,你還想不起來吧?既然想起來了,又還當自己是盤兒菜,少不得約見我們,跟大姐裝腔作勢,要帶我陪着你遭殃。
“你是個男人,你是個父親,可我怎麽看,都覺得你不像人,更是枉為人父。”
她語氣清淺和緩,即便是末尾指責的話,語氣中亦沒有波瀾。可對于葉懋平來說,卻如一記記重錘砸到了頭上、心上,讓他頭暈眼花。
葉知薇的話卻還沒完:“對兒女來說,你就是別人嘴裏那種不識數的爹,對祖父來說,你簡直是他的恥辱。
“收個妾室罷了,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為什麽不如實告知家裏?等到那賤妾生了孩子,瞞不住也不需隐瞞了,這才告訴家裏。
“一家人為這事兒跟着你沒臉;馮氏始終是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過的妻不妻妾不妾的;你那兩個兒子就更好了,連族譜都沒上過,始終是來歷不明的東西。
“簡簡單單一件事,被你自己攪和成了一攤爛泥。
“家事如此,旁的也必然好不到哪兒去,怨不得對你的發落來的這樣爽快。
“要不是看顧着祖父的情面,估摸着首輔大人把你剁了喂野狗的心都有——不是有人說過麽,首輔大人不怕好人,不怕壞人,就怕心裏糊塗窩窩囊囊的蠢笨貨色。”
葉懋平的臉色已經變得蒼白。
這一聲聲語氣和緩言辭如刀的斥責,是不是也是祖父、知許的心聲?可是他們不想說,不想跟他多耗費一分力氣。
他活來活去,真的有那麽不堪麽?難道只是一攤糊不上牆的爛泥麽?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對自己的質疑甚至否定之中。
葉知薇見他神色大變,額角都沁出了汗,心裏總算是舒坦了一些。她緩緩地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睨着他,“日後,我不管別人,在我這兒,沒你這個人了,日後橋歸橋路歸路,走路上遇見當做不認識。恩斷義絕這種詞兒,用不到你身上——恩情何在?”
說完,她轉身離開,步調比進門時輕快了幾分。
一雲大師說過的另一位高人,是成道人,常年隐世而居,也只有一雲之類的人知他行蹤,請得動他。
這日一早,成道人聽一雲說了事情原委之後,去找扶焰詳談。
扶焰神清氣爽的,親自給成道人沏了一盞茶,“一定聽說了我的事,怎麽看?”
成道人卻問了他和葉知許的八字,蔔了一卦,随後又細觀扶焰面相。
扶焰笑微微的,由着他。
終于,成道人道:“你二人是有緣人,本該締結良緣,卻因劫數離散,終将是有人心有不甘,一生引以為憾。”
扶焰的笑容消散于無形,“我怎麽想說,你這話是八字連一撇都沒有?”他不過是偶爾動一動娶知許的心思,她那邊是何心思,他根本沒去探究過,還沒那個必要。
最重要的是,如果是這樣,那他豈不是該躲她躲得遠遠的,省得釀成劫難憾事。
然後呢?他活活熬死?
但是不用心急,他知道,成道人定有下文。
果然,成道人端肅的面容上現出些許笑意,“我說的只是卦象上顯示的一種情形,實際情形是,如今已經避過劫數。”
指的是不是崔定初籌謀的事?應該是的。那麽,既然是良緣,他可以準備娶媳婦兒了?思及此,扶焰雙眼發亮,熠熠生輝。
成道人揣摩不出他在動什麽腦筋,卻因他神态莞爾而笑,“世間有輪回,譬如生死,譬如因果,卻不見得應驗在每個人身上。是因此,便會時不時出現一兩樁沒法子用常理解釋的事。”
扶焰颔首,“好人不長壽,禍害活千年,就是沒法子應驗因果輪回,而這又關乎善惡,不能怪很多人怪老天爺不開眼,不再相信那些你們深以為然的那些。”
“正是如此。”
“那我呢?”扶焰問道,“是不是關乎輪回?我要如何獲知真相?”
成道人站起身來,踱步到軟榻前,做了個請的手勢,“你與我說說話,睡一覺,興許就能找到些緣故。”
扶焰将信将疑地過去,把自己安置到軟榻上,舒舒服服地躺着與成道人說起話來。
他知道,成道人在詢問一些事之後說出的話,一定含着誘導之意,便讓自己放空心神,放下慣有的戒備。不這樣着意配合的話,說三天三夜也不能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睑緩緩合攏,步入夢境——
沈雁臨的生辰宴上,他趕到宴席間的時候,恰逢一名女子在彈琴。
琴聲美妙悠揚,如山澗泉、風中竹,悅耳、幹淨,不時又有着自由自在的飛揚。煞是悅耳,真正令人心曠神怡。
聆聽了一陣琴聲,他才望向彈琴的女子。
女子消瘦,為弱不禁風現身說法,面孔小小的,容顏絕美,靈動的修長的手指蒼白、骨節清晰。
是知許,竟是知許——入夢旁觀的他的意識為此而蘇醒、震驚——沈雁臨和在座的一些人,可都是歡場中人,那麽……
一曲終了,衆人皆喝彩。
他與沈雁臨打招呼,閑閑說笑,知曉女子便是名動江南再到名動天下的名妓葉意迦——小字知許的葉意迦。後來,沈雁臨到他桌前敬酒,他問起那曲子的名字,他自認頗谙音律,不曾聽聞又絕妙的曲子在他這兒,少之又少。
沈雁臨就笑道:“公子與在座的各位有耳福。這曲子是知許——也就是葉小姐前一陣譜寫出來的,還不曾在人前彈奏,也不曾取名字……”
她撒謊,上次在璞玉齋彈奏那一曲之後,她可不是這麽說的,那曲子根本不是她在閨閣中所作。入夢的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卻來不及多想什麽,情境便已一轉——
初冬,黃昏,京城外。
沒有行人的道路上,他與手下策馬疾行,趕向曠野中的一所舊宅。
他心急如焚,因着預感非常不好。
天光一點點暗下來,他不能阻止。如果葉意迦出了什麽事,他是不是也不能阻止?
這念頭閃現時,那所遙遙在望的舊宅非常清晰地呈現在他視野:沖天的火光照亮了周遭一切。
怎麽能?她怎麽能這麽做?她此時有沒有安然離開?
坐騎是戰馬,不懼火光,在他催促下發蹄狂奔。
等一等,再等一刻就好——他近乎無助地這樣想着。
只是,給予他回應的,是前方傳來的振聾發聩的爆炸聲,和有了沖天之勢的大火。
怎麽樣的坐騎也會被驚吓,嘶鳴着前蹄揚起。
他身形随之向後仰,人也因一個最不好的念頭失去力氣,重重地摔到地上。
身體被摔得很疼,但那份兒疼,遠不及心頭的劇痛。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飛魚2004 1瓶;
筆芯麽麽噠(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