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1章
初冬,黃昏,曠野中的舊宅。
崔定初随着引路的小厮疾行,走進建有回字形木樓的院落,轉上二樓,進入一間雅室。
居中的花梨木月桌上,擺着酒水點心。
小厮退下之前,欠身道:“侯爺稍候。”
崔定初落座,倒了一杯酒,酒香逸出,是性子霸道的竹葉青。
他一飲而盡,以此緩和焦躁至極的心緒。
門簾一晃,一名年輕女子款步進門,披着純白大氅,姿容清絕,笑若春風。
崔定初緩緩站起身來,出了神。
與她已闊別七年。他無數次想象過相見時的情形,不含恨、不帶怒的葉知許,是他不曾想過的。
葉知許除掉大氅,現出裏面的煙紫深衣。
深衣料子輕軟,下擺多褶,随着她的腳步,漾出層層無形的漣漪。
與她的人一樣,美得像夢。
葉知許在崔定初對面的位置優雅落座,“尊夫人——”
“她的坐騎行路慢,要遲一些過來。”崔定初這才找回神智,重新落座。
葉知許颔首一笑,“都說她與我容貌酷似,可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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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定初不語,喝酒。
“堂堂侯夫人,肖似我這等名妓,實在有損顏面,也難怪你懶得接話。”葉知許顯得十分善解人意。
崔定初望着她絕麗的面容,語氣充斥着悔憾:“當年實屬陰差陽錯,我只是氣你任性,想小小懲戒一番就接你回家,哪成想數日後再去,你已被人帶走,不知所蹤。”
葉知許明眸中的絲絲柔媚褪去,化作點點寒芒。
七年前,為了她手中的巨額財富,他與她的繼母聯手,把她賣進青樓。
她不顧一切要逃,老鸨少不得打罵責罰關柴房,揚言她要是不識相,便轉手賣進下等窯子。
她想着要是到了那地步,一頭碰死便罷了。
兩下裏正這樣僵持着,江南第一青樓的老板不知何故到訪,一眼看中她的資質,對老鸨軟硬兼施之後,将她帶到江南。
“原來崔侯到如今也認為,把人扔進青樓是小小責罰。很好。令公子長大後,要是犯了錯,便把他送到南風館。”葉知許語氣散漫。
崔定初不敢嗆聲激怒她,“我知道你心裏有怨氣,若不然,也不會擄走我兒子。我更知道欠你的,你想要我怎麽償還,我絕無二話,只要你放了元哥兒。”
一年前,他的兒子離奇失蹤,遍尋不着。直到今日,他收到葉知許的信件,說孩子在她手裏,要他們夫婦前來此地相見,随從不可超過十人,不可知會官府。此外,附一張孩子的畫像。
葉知許不置可否,轉了話題:“你姑母怎樣了?還有幾年活頭?”崔氏是她的繼母,亦是他的姑母。
崔定初苦笑,“姑母癱瘓在床,又誤食了啞藥,壽數要看她心氣兒。”
“那我祝她長命百歲。”崔氏的事本就是葉知許的手筆,這會兒只是想多些心安的佐證。
“姑母撫養你那些年,盡心竭力,沒有真心是不可能的。”崔定初見縫插針,試圖打動她,“我也一樣。你十歲那年,我們就定親了,素日裏常來常往,我确然心悅你。後來的過失,皆因愛之深責之切。”
葉知許挑眉,“我祖父呢?為了尋找我、揭穿尊夫人是贗品而罹難的那些人呢?怎麽樣的責之切,要鬧出人命?”
崔定初抿了抿唇,“當初你不鬧着退親,便不會有之後種種。”
“退個親而已,瞧不上你而已,至今在你看來也不行?”葉知許明眸微眯。
變故始于及笄之年,她得承認,因着繼承了橫財,有點兒燒包了:想着自己有才有貌還有財,就該事事如意,姻緣尤甚。對于崔定初,她生不出與他成親的憧憬,只想做一輩子的表兄妹。最壞就是嫁不出去,她又不用誰貼錢養。
躊躇許久,她把崔氏和崔定初一并請到面前,說了退親的意圖。
二人痛心疾首,說你怎麽能這樣,有錢了就要悔婚?我們還要怎樣待你?把心挖出來給你煲湯麽?……
葉知許感覺自己像足了負心漢。
他們終究是答應了,但要她暫時守口如瓶,給他們時間想出不傷雙方顏面的理由。
葉知許感激不已,可是到了第二天夜間,姑侄兩個就從人變成惡鬼,與她徹底翻臉。
“要不是為着那筆銀錢,誰耐煩常年唱寵着你的戲?你要是主動交出錢財,老老實實做個花架子,也就罷了。哪成想你并不是心思單純的,那就別怪誰無情,被磋磨死也是你自找的!”崔氏如是說。
那一刻葉知許才明白,自己注定要做被蒙蔽的缺心眼兒的搖錢樹,但凡打亂他們的如意算盤,就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崔氏打算折辱她一陣後滅口,也不知打哪兒來的恨意。
崔定初卻有種被背叛了惱羞成怒的架勢,堅持讓她吃些苦頭再安置到別院,囚做金絲雀。
天色不早了,室內光線愈發昏暗,丫鬟點亮明燈。
随着倉促的腳步聲,崔夫人快步進門來。
葉知許循聲望過去。
兩女子容顏酷似,氣韻不同。崔夫人雍容華貴,即使滿懷心事,眉宇間也有着經年累積的精明世故;葉知許氣質如蘭,不見分毫風塵痕跡,高貴優雅與生俱來,眼波可柔媚可單純,全在她心情。
崔夫人對葉知許稍作打量,徑自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求你把元哥兒還給我。只要你讓我們母子團聚,要我做什麽我都答應。”說着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雙手捧着遞向前,“這是印信。當初你失去的那筆錢財,如今只多不少。幾名大管事和以前一樣,只認印信不認人,錢財已是你的囊中物。”
葉知許吩咐侍候在室內的丫鬟:“拿去交給妥當的人驗看。若是真的,不需回來傳話,容我與二位故人好生敘舊。”
丫鬟遲疑一下才奉命行事,退下時神色凄然。只是,無人留意她的悲喜。
“元哥兒在哪裏?在不在這裏?”崔夫人問道。
葉知許充耳未聞,鑒賞物件兒似的細瞧着對方,“我以為,你是長年累月戴面具,原來真與我有七分相似,餘下的三分,修飾得很巧妙,手法不錯。”
“我什麽時候能見到元哥兒?”
“你自以為是誰?”葉知許滿眼好奇,“葉知許、崔夫人,還是——”
三番兩次都是各說各話,崔夫人沉不住氣了,恨意不受控制地到了眼底,“你怎能對小孩子下手?你說吧,到底還想要什麽?”
“想要的,還真有。”葉知許目光轉寒,“我祖父的命,能不能還我?”
崔夫人急切地道:“老太爺是暴病離世,與我無關,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真是天生的戲子。”葉知許毫不掩飾嫌惡之色。
崔夫人忍着火氣起身,在崔定初身側落座,一面盤算對策,一面盯着葉知許。
葉知許,也就是如今色藝雙絕的名妓葉意迦。
意迦是葉知許的小字,成為名動江南的花魁之後,公然以知許為字,再加上樣貌酷似,無法不讓好事的人與崔定初的發妻聯系起來,生出諸多揣測,再就開始翻一些舊賬。
有兩年了,崔夫人足不出戶,不敢面對人們審視、狐疑的眼神。崔定初在官場也沒少聽善意的打趣、惡意的奚落。
被這樣的鈍刀子磨的太久,崔夫人怨恨起來,直至起了殺心,卻不想……
崔定初在靜默之中,沒來由地覺得此間像是一座墳墓。太靜了,靜得讓他心慌。他急于掙脫這種不安,對葉知許道:“元哥兒是無辜的,他離家近一年,我們已受盡折磨。眼下你不妨直說,想要我們怎樣,才肯放了孩子。”
葉知許笑容玩味,“孩子最先是尊夫人藏了起來,她要利用官府之手把我除掉。”
崔定初震驚,緩緩轉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妻子。
崔夫人忙道:“她在挑撥離間,你怎能相信?”
葉知許顧自道:“所幸有貴人施與援手,幫我坐實了擄走孩子的罪行,讓崔夫人失了備好的人證物證。也好,橫豎你們也不能撫養孩子長大。”
“一派胡言!”崔夫人疾言厲色,“你污蔑我,害得我們夫妻離心,又能得到什麽好處?”
葉知許投去輕蔑的一瞥,“崔定初是我寧可做妓.女也不肯委身的貨色。你們夫妻情分如何,與我何幹?”
崔夫人被噎得漲紅了臉。
崔定初臉色愈發難看。
葉知許轉頭看一眼沙漏,“如果你們是我,到了今時今日,想怎樣?”她看着崔夫人,“索雅安,你先說來聽聽?”
忽然被喚出真名實姓,崔夫人一呆。這是已經被封死的秘密,不該有人知曉的。
“我十二那年,你就找到了她,讓她模仿我的言行舉止。”葉知許望向崔定初,盯牢他,恨不得用目光将他扒皮抽筋,“先是救風塵,讓下作之人的命途峰回路轉;被退親時逼良為娼,使得空中雲輾作地上塵。如此扭曲的心思,真是世所罕見。”
崔定初避開了她的視線。
崔夫人看着已是滿身戾氣的葉知許,有了不祥的預感,“你怎麽知道的?幫你的貴人,究竟是何方神聖?”葉知許的裙下之臣不知凡幾,可是有能力查清陳年秘辛又不怕開罪崔家的人,卻是鳳毛麟角。
葉知許取出一個錦囊,抛給崔定初,“原想着你們要是不肯前來,我再着人送到府上。”
崔定初接住,從錦囊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道令符,以玄鐵打造,圖案是一團燃燒的火焰。
崔夫人驚懼交加,“你居然搭上了焰公子?”
“不過幾面之緣,甚至算不得相識。”到了這時候,葉知許也懶得往臉上貼金,“重要的是我得了他的令符,他的弟兄肯全力幫我。”
她們談及的是扶焰,漕幫幫主,佐焰盟盟主。
漕幫就不需說了,朝廷都要給面子;佐焰盟則網羅天下消息,有時俠肝義膽鋤強扶弱,有時掀起駭人的腥風血雨。
作為這樣兩個幫派的首領,扶焰宛如塵世修羅,做過虧心事的人,尤其達官顯宦,一生都不想與之有所交集。
崔定初掌中的令符,是一些人的如意令,更是一些人的索命符——只要是扶焰允許手下介入的事,結果從來是一方心願得償,一方家破人亡。
漸漸地,夫妻二人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冷汗。
荒僻的宅院、寥落的下人、近乎詭異的安靜、此刻單獨面對他們的葉知許……一切似乎都在預兆着災禍。
葉知許再看一眼沙漏,唇角徐徐上揚,站起身來,睨着崔定初,“你們一直在問我想怎樣,這些年了,我也一直在想。
“我想讓你們後悔生而為人,可是做到又如何?
“失去的已然失去,前路不過是茍且偷安。
“既然如此,不妨一了百了。”
她斟滿一杯酒,端杯向二人,“這一杯,我敬你們,誠心祝禱你們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語畢一飲而盡。
“你到底要做什麽?”崔定初聲音沙啞,難掩恐懼地望着她。她眼中閃爍着妖異的光芒,美得驚心動魄,卻也令他愈發心悸。
葉知許擲下酒杯,舉步出門,走到回廊中。
崔定初如同中了蠱,僵坐在那裏。
片刻後,崔夫人察覺到有濃煙入室,窗紗映照着火光,她急得怕得要發瘋,哆嗦着站起來,嘶聲道:“快跑、快跑啊!”
崔定初回過神來,倉皇向外逃去。
回字形樓三面都已起火,他們所在的樓層倒還無恙。
葉知許憑欄望着火光,回顧着七年來的遭遇。
原本活得像只驕傲的小孔雀,忽然跌進泥沼,委屈憤懑得要發瘋發狂,完全沒有理智可言。
前腳離開葉家,索雅安就取代了她,以與崔氏出門訪友為由,得到糾正小差錯、避開祖父手足的時間。
她到江南沒多久,便聽到祖父暴斃、葉大小姐熱孝期間嫁予崔定初的消息。徹底沒了回頭路,只得認命。
父親麽,常年鎮守邊關,三兩年回一趟家,對她一向漫不經心。別說有心人做盡工夫,便只有六七分像她,應付他也足夠。于她,那不過是個最近的很清晰的影子,不能指望。
步入風月場,她清醒地認識到那身份有多卑微低賤,眼睜睜看着自己在尋歡的男子面前變得虛僞做作,甚至阿谀谄媚。
一面自我厭棄着,一面将處事待人的面具戴得更妥當。那時所求,不過是始終做不賣身的清倌,自己贖身,籌謀報仇。這便需要賺足夠多的錢。
她的錢被人奪走了,她為了錢賣藝賣笑。
她知道尊嚴是什麽,比誰都知道,卻也要經常拿來換錢。
多可笑,多荒唐。
一朝進歡場,便是終生洗不去那個任人鄙薄的妓字。看得開又聰明的名妓,也能有個過得去的歸宿。
她看不開,如何都看不開。
崔定初、崔夫人連滾帶爬地下樓,奔到院中。
火勢更猛,火焰在風中獵獵作響,通往外面的門厚重,緊閉着,落了鐵鎖。
夫妻二人忙又轉身,要去尋葉知許,下意識地認為她知曉逃離的路,舉步之際,卻見伊人仍舊站在廊間,氣定神閑地望着他們。
視線銳如刀,笑容甜如蜜。
同歸于盡。
這就是葉知許要的結局。
整所宅院迅速化作火海,連番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之後,火焰有了沖天之勢,瘋狂地席卷吞噬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