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謀羽取荊
謀羽取荊
懷胎才七個月的尚香早産了。
她硬生生咬着自己的唇,任由撕裂的痛把人扯得粉碎,痛得幾乎要昏厥過去也一聲不吭。好像在和什麽做對抗。
一盆盆清水端進來,一盆一盆血水端出去。微弱的孩子啼哭聲響起。産婆手忙腳亂,把孩子抱到尚香眼前:“生了——生了——夫人你看,是男孩……”
尚香擡頭看了一眼:是個男孩。皺着臉哭着。小小的瘦瘦的,看模樣還不滿三斤,脆弱得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
他本該是健康的,平安快樂地長大。
尚香想起郭歆微死前說的:“你還不知道劉備做了什麽吧……”
想起每次劉備來都會點燃郭歆微送的香餅。
她倒在榻上,手死死地攥住被褥,血氣上湧,只覺得眼前發黑。
“陸大人,不能進去,産房乃不潔之處,會犯血忌的——”産婆叫道。
未妨下一刻,陸遜出現在尚香身邊,他喘着氣,握住尚香的手,問:“香香,你還好嗎?”
他身上的沉香氣味令人安心。
尚香滿頭大汗地回握陸遜的手,鬓發濡濕粘在鬓角,嘴唇發白,發抖。
“是劉備。”她氣若游絲。
“什麽?”陸遜俯身湊近尚香唇邊。
尚香指甲掐入掌心,鮮血淋漓,眸中恨恨的:“是劉備。劉備知道香餅裏有麝香……是他讓人放進去的。”
Advertisement
在劉備的設想中,孫尚香絕不能生下和他的孩子,否則,孫權一定會盡全力扶持兩人的孩子上位,大權也會旁落。這一點,從尚香第一次進劉府時,他便命令郭歆微落實了。
“劉備……”陸遜皺眉,抿緊嘴唇,直至嘴唇發白,“夫人只管安心休養,我一定會讓劉備付出代價的。一定。”
尚香抓緊陸遜的手:“算上我。伯言。”
也是在那年,孫權因劉備借荊州不還之事,耿耿于懷,內心偏向曹操,于是向曹操遣使,曹操派使者回訪,雙方定立誓約。
*
早産的緣故,陸延經常生病,不過他也的确繼承了尚香的堅韌。
陸延七個月就能大口大口地喝藥,抹抹嘴。然後張着小手要娘親抱抱。
他在大人們的擔驚受怕中熬過了周歲。
兩歲時,什麽都會說了,路也會走了。甚至還會背幾句詩。精細的眉毛,眼睫毛纖長,烏黑的眼眸滴溜溜轉,坐在搖椅上,活脫脫一個乖巧小伯言。
尚香暗自向上天祈願。以她的壽數,換陸延的健康,她也是願意的。
可惜,天不遂人願。陸延挺過了周歲,沒能挺過建安二十四年的秋天。
一場急症帶走了他。他走時,剛過完兩歲生辰。
看見陸延緊閉雙眼一動不動躺在那裏,再也不會喊她娘親,尚香心都碎了。
也是此時,劉備的部下關羽發動襄樊之戰,擒于禁、斬龐德,威震華夏。孫權內心畏懼關羽力量增強,對外又想在曹操面前立功,于是寫信給曹操,請求用讨伐關羽來表達誠意,并與呂蒙定下“奪南郡,擒關羽”的計劃。
其實孫權也是私心想奪回荊州。
劉備借地不還,毀約在先。先前孫權派去接管荊州的官吏被關羽趕回,那就莫怪他強取了。
若是別的地也便罷了,偏偏荊州對于孫家有着特殊的含義——三十年前,孫堅就是在讨伐荊州時戰死。
孫權立誓要奪回此地,給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尚香觀望時局,下定決心,給駐紮在蕪湖的陸遜寫了一封信。
*
十月,呂蒙為隐蔽企圖,稱病返回建業,途徑蕪湖,陸遜前去看望。
“關羽與将軍的防區接壤,将軍如今離開駐地遠赴下游,後面的防區,豈不令人擔憂?”寒暄過後,陸遜問。
“誠如所言,只是我病得太重了……”呂蒙無奈道。他想着,不過是同僚來探病,探聽公務交接,應付過去便是了。
陸遜轉開話題道:“關羽以骁勇膽氣自矜,處處淩駕他人之上。如今立下大功,意驕志逸,只想往北方推進,卻沒有顧忌我們。”
呂蒙凝視着陸遜。他為何提起這些?莫非——
陸遜微一停頓,道:“如今他聽說将軍生病,就更沒有防備了。如今出其不意發起進攻,定能擒獲他——将軍到下游見到主公,應當同他好好籌謀劃策。”
呂蒙幾分震驚地看向陸遜。病重這借口顯然沒有瞞住他。
陸遜如何得知他的真實目的?
是打探消息?
不對,如此機密,絕無外洩之理。
難道說——他也想到了這一層?
呂蒙思忖片刻,見陸遜是個明白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關羽素來勇猛,難以和他對敵,況且他據有荊州,施舍恩德,立下了很大的威信,加之剛立下大功,膽氣更勝,實在是不容易謀取……”
陸遜壓低聲音,道:“不瞞将軍,遜有法子,可徐徐圖之。”随後附耳說了什麽。
呂蒙張大嘴,過了許久,才說:“妙啊。這法子,利用了他致命的缺陷……只是,你怎會如此熟悉關羽?”
也不怪呂蒙懷疑,陸遜從未與關羽有過交集,又如何能看透他的弱點,加以利用?
“在下有一故人,曾居于荊州。她對荊州人物,頗為了解。遜能想到此法,亦受了她的提點。”陸遜道。
“陸校尉身邊竟有如此能人。實在是,天助我也。”呂蒙揚起眉毛,嘆服于陸遜的計謀,忍不住感嘆道,“你放心,待我回了建業,定好生向主公說明。”
“有勞将軍。”陸遜依然謙卑有禮,只是眸光幽深,帶着呂蒙看不懂的情緒。
*
呂蒙回到建業後,孫權問:“有誰可以替代你呢?”
呂蒙幾乎沒有猶豫,答到:“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慮,終可大任。”
孫權不語,呂蒙繼續道:“君侯,陸伯言還沒有流傳遠方的聲名,關羽不會顧忌他:不再會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選了。如果使用他,應當叫他在外面隐藏鋒芒,暗中觀察形勢上有利的機會,然後可以制服關羽。”
随後,将陸遜探病時所言一五一十同孫權說了。
此後,孫權拜三十六歲的陸遜為偏将軍、右部督。
陸遜至陸口,以卑下的言辭寫信吹捧關羽,贊賞他的功德,表示自己對他的仰慕,并且表示絕不與關羽為敵。
關羽看信後,甚為輕視陸遜,愈發大意,完全喪失對東吳的警惕。把留守後方、用于提防東吳的軍隊調至前線,全力對付曹操。
這時,關羽雖然在前線取得節節勝利,但他的後方卻危機四伏。關羽剛而自矜,引起了部下的不滿。留守江陵、公安的将領麋芳、傅士仁因軍資供應不及時,關羽聲言要懲治他們,麋芳、傅士仁不堪忍受,頓生異心。這些情報,陸遜都了如指掌。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陸遜見破關羽時機已經成熟,立即上報孫權,孫權于是征讨關羽,命呂蒙與陸遜為前部攻克公安、南郡。陸遜則長驅直入,被孫權任命為宜都太守,拜撫邊将軍,封華亭侯。
陸遜率軍所向披靡,勢如破竹,占領了秭歸、枝江、夷道,守住了峽口,堵住了關羽退回益州的大門。
當關羽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從樊城撤軍的時候,公安、江陵已經被麋芳、傅士仁獻給了吳軍。關羽軍進退維谷,走投無路,疲于奔命,軍心動搖,只得領兵退守麥城。
十二月,關羽率少數騎兵從麥城突圍逃竄,被吳将潘璋部下司馬馬忠擒獲并斬首。
在此役中,陸遜前後斬獲招納關羽軍數萬人。孫權即拜陸遜為右護軍、鎮西将軍,進封婁侯,鎮撫荊州,還讓揚州牧呂範征辟他為別駕從事,舉茂才,彰顯自己賜予他的殊榮。
吳縣陸府。此刻,堂屋中香霧袅袅,一皓首蒼顏的老人坐在上方,向下首氣質端莊的婦人訓話。
“這些話本不該我說,伯言父母去得早,只好由我越俎代庖。”
“伯言如今因功封侯,到底是需要子嗣承襲爵位的,”族老看着尚香,“新婦,更該為夫君延續香火。”
“族老所言甚是。只是,阿延……”尚香道。
“我知道你還在為阿延傷心,可是,伯言也已三十有六,等不起了,”族老搖搖頭,“我省的你身體不好,也不強求你生育,只希望你不要悍妒,讓妾室為伯言開枝散葉。”
悍妒?也許是吧。尚香挑了挑眉:“那我這便修書——”
不待尚香說完,族老清了清嗓子:“上來罷。”
看來族老早有準備,也是打定主意要為伯言納妾了。尚香目光掃過去,一個年輕美人走到族老身後,眼神怯怯的,嬌柔喚她:“女君。”
還沒進門,已如妾氏般喚上“女君”了?還真是有些過分自覺。
“她出身大族,飽讀詩書,性子溫和,不僅會好好侍奉伯言,也定能待你如親姊一般。”族老一手杵拐杖,一手捋了捋胡須。
美人走到尚香身前,福身行禮道:“妾身粗疏,日後共同侍奉婁侯,若有不周之處,還望女君海涵。”
婁侯?
尚香有些遲鈍地想。
是啊,伯言本就出身世家大族,自身品貌不凡,三十有六便封侯拜将,可謂風頭無兩。且多年來,家中只有一位嫡妻,現又無子嗣,只怕不知多少人家擠破了頭,想把女兒送進府裏。
難怪“出身大族、飽讀詩書”的美人,也甘願為妾。
“誰是你的女君?”門外,一道低沉的男聲傳來,随後,陸遜攜帶風霜進門來。他将尚香往身後一攬,道,“姑娘怕是認錯了。”
“伯言?”族老率先喚道。
聞言,美人話語嬌媚,神态若海棠沾露,眸光盈盈道:“妾身見過君侯……早便聽聞君侯氣宇軒昂,溫潤如玉,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尚香看着眼前嬌柔的美人,真真是我見猶憐。那種洋溢着青春,無可比拟的美,讓她不禁察覺到歲月的流逝。
尚香擡眼看向陸遜。他會作何反應?
陸遜微微嘆了口氣,似是有些無可奈何。
美人見狀一喜。
她素來美而自知,知道什麽姿态最能引起男子的憐惜。
婁侯再厲害,終歸是個男人,有了成就,總會渴望年輕美人,以此來抵抗不可逆的時光。若這還是個一心崇拜他的美人兒,便可謂戰無不勝。
她瞥了眼尚香,心想:至于原來的發妻嘛……就算再美貌,也終會有人老珠黃、色衰愛馳的一天,更何況她多年無所出,連個倚仗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