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期一會
一期一會
周瑜打量眼前捧着花燈、眉頭緊鎖的小男孩,他約莫十歲的年紀,還沒長開,束發淩亂似是被人扯散,面容上、衣服上都有團團灰土,好似剛和人打過架,唯有一雙眼眸清亮,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
“你是小姑娘的哥哥,一定知道她姓甚名誰,還有她的去向,對不對?”小男孩擡頭直視他,目光緊追不舍,仿佛要從他臉上讀出答案。
“告訴你又有何用?她大抵不會再回舒縣了,”周瑜抱着琴,薄唇輕啓,“你也不必難過,大多數時候,人與人的緣分便是如此,一朝盡,便是一生盡……”言罷,他自嘲笑道:“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麽……是因為你雖為孩童,卻有一雙深沉的眼睛嗎?”
周瑜嗅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倔強,早已做好了被他糾纏的準備。
然而,小陸議只是看着他,道:“你不想告訴我,就算了——我自己能找,十年、二十年,總能找到的……”
周瑜搖搖頭,有些無奈地笑了:“她如今年幼才記事,真到了那時,只怕早把你忘了。”
“那有何幹?我一定會走到她面前,讓她看見我,記住我。再一次。”陸議堅定道。
周瑜唇角的笑意加深了,那種戲谑的意味散去:“若真如你所說,那可得加把勁了。”
當時周瑜就覺得這孩子不普通,但最終也沒有問他的名字。
就像他說過的——太多緣分,一朝盡,便是一生盡。沒必要。
日後成為東吳棟梁的兩人此時雖相望,不相識。只是命運機緣巧合交會,而後草蛇灰線伏脈千裏。
在那之後,每次聽到種種有關“周郎”的傳聞。陸議總會想到舒縣那個抱着琴的英俊少年。他不知道周瑜是否還記得,但他永世不會忘懷,那時的驚鴻一瞥,以及許下的諾言。
很長一段時間裏,少年陸議在各種英雄事跡裏仰望周瑜,想成為他那樣儒雅多智的将領;想和他一樣建功立業不負壯志,想和他一樣,堂堂正正,霁月清風般出現在小姑娘眼前。
就算是後來也沒少在心中和他較勁——大抵人總是對未竟之事有刻骨執念。
“主君?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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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申不知喚過幾次了,陸議這才回過神來。
“方才想起些舊事……荊州那邊有新消息嗎?”
“沒有。若是主君着急,小人可親自前往荊州。”
陸議自嘲道:“是我太急切了……她被幽禁只是前兆。想要孫劉決裂的人不在少數:曹操,乃至江東那些被打壓的世族們,無不見縫插針、翹首以盼。如今周公瑾病逝,劉備心知江東不可能越荊取蜀,難免生出自取之心。如此一來,聯盟分裂只是早晚之事。而作為懸系其中的紐帶——郡主危矣。”
陸議拂去肩上的雪花,眸光也帶了冷凝。
“你告訴她,不惜一切代價,全力保住郡主。”
“是。”
“還有,有句話你說對了,”陸議輕嘆,“陸申,之後,恐怕真要麻煩你去荊州一趟了……”
*
尚香幽閉在院中,也不忌諱劉備,令全院缟素一月,以示對周瑜驟然逝去的哀痛。
就算再悲痛,活着的人也不得不繼續前行。
時如逝水,一年一度的春狩很快便到了。這是劉府的傳統,向來聲勢浩大。當家主母不可能不出席。劉備順勢解除了尚香的禁足,集聚妻妾子女,邀請心腹部屬前去狩獵。
秉持着家醜不可外揚的理念,兩人一路上逢場作戲,倒真有幾分舉案齊眉、其樂融融的味道。
當劉備看到尚香大拇指上那枚玉拘弦時,目光停滞一瞬,挪開,問:“你這些天,過得還好嗎?”
“居桃尚且被關押着,此時又何必問這些?”尚香挑了把紅漆角弓,背好箭筒,頗有幾分英姿飒爽,“不如想想待會兒的戰利品。”
劉備果真不再追問,只道:“我也有太多身不由己……”
尚香正要說什麽,一道稚嫩的童聲響起:“娘、娘親。”劉禪蹒跚過來,抱着尚香的腿不松開,後面的淺翠道:“二公子,快撒手啊——”
“無礙。”尚香輕輕撫着劉禪的頭,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臉圓圓的很讨喜,穿着一雙紅色的虎頭鞋,搖搖擺擺走到她面前,指向弓箭:“娘親、我要那個。”
“禪兒也想去打獵嗎?”尚香問。
劉禪搖頭如撥浪鼓。
“要吃……”
一衆人這才發現劉禪指的是放在弓箭旁邊的誘餌。
大人們都被劉禪可愛的憨态打動了,不自覺笑起來。
尚香蹲下身,捧着劉禪的臉,同他道:“禪兒乖,那個不能吃,回去我叫廚子給你做桂花糕,好嗎?”
劉禪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把二公子看緊了,就呆在營中,哪裏都不許去。”劉備吩咐。
淺翠及幾名侍衛連聲應下。
“郭夫人不去麽?”尚香問一旁并未着手準備的郭昕微。
“妾身身子不太方便,就在此處等諸位凱旋了。”郭昕微福身道。
一刻鐘後,一切已準備妥當,衆人便陸續按照劃定的路線出發。此次狩獵方式是騎馬箭射。尚香利落翻身上馬,便見梁氏過來道:“久聞妹妹武藝高超,此次定是要滿載而歸了。不知妾身可否随行?”
尚香對梁氏印象還不錯,見劉備同關羽張飛等人一道,心知梁氏也不便相随,便道:“姐姐說笑了。若能同行,是我之幸。”
梁氏也不啰嗦,上馬便道:“今日定要盡興才是。”
兩人行在前面,凝霜騎馬跟在身後。
“都說南人少馬,沒想到,連你的侍女馬術都這麽好。”梁氏道。
尚香也有些許意外。不過凝霜既然是“解煩”的人,馬術經過訓練也不足為怪。她岔開話題道:“帶她來也有個照應。姐姐可是擔心人多驚擾獵物?不礙事的。我特地帶的角弓,出箭迅捷。”
梁氏點點頭,也沒再深究。
幾人朝着林中去,就在此時,尚香忽然聽到孩童凄厲的啼哭聲。
“哇嗚嗚嗚……”
“不好,這聲音……是禪兒?”
尚香心下一驚,扭頭道:“凝霜,保護好梁夫人。”便縱馬而去。
“二公子怎會在此?”梁夫人猶豫了一下,一時沒有跟上。
凝霜耳朵微動:“夫人快走!”話音方落,從身側的樹上飛來幾只暗箭,凝霜拔刀擋開。
梁氏一面慌忙調轉馬匹,想要趕回營地,一面大叫:“刺客——有刺客——來人啊——”
這時,一支箭射中馬匹前蹄,馬兒哀鳴一聲,向後仰起,梁氏陡然跌落在地。
“啊——我的腿……”
凝霜見狀,一面格擋,一面趁空隙連射幾箭。
“噤聲!”凝霜背起梁氏,往營地的反方向去了。
刺客們還欲射擊,奈何她們跑入樹林深處。枝繁葉茂遮擋視線,難以瞄準。
“務必殺死那兩人,”郭夫人自樹後走出,道,“若留活口,提頭來見我。”
刺客們聞言,紛紛追蹤而去。
郭夫人仍留在原地,對着手心那道疤痕喃喃自語。
“孫家人都是這樣,輕而無備。孫策便是打獵時被刺殺的,而今孫尚香如此,也是有趣……無論她和劉禪誰死,我們都可以坐收漁利了。”
手握成拳,郭夫人擡頭望着樹葉間灑下的點點日光,被刺得眯起雙眼,淚光閃爍,卻燦爛地笑着,仿佛看到了那個遠在天邊的人:“夏侯将軍,阿微,也算不負所托吧?把我送到劉備身邊,你究竟,會覺得滿意,還是會有……些許的不舍呢……”
*
“哇嗚嗚嗚……”
尚香循着哭啼聲一路追蹤,只見地上掉着一只紅色的虎頭鞋。
“禪兒!”尚香拍馬,疾速朝前趕去。
然而沒走多遠,馬忽然高高揚起前蹄,掉頭便要離開。
尚香勒住缰繩,然而馬匹完全不聽使喚。哭聲越發凄慘,尚香來不及多想,躍馬而下,翻滾卸去力道,朝哭聲源頭奔去。
映入眼簾的一幕令尚香驚呆了。
劉禪光腳坐在半人高的樹杈上,小手緊緊扒拉着樹枝,樹下五匹灰狼圍成一圈,不住躍起想去啃咬。有狼扒動樹枝,吓得劉禪哇哇大叫。
尚香當即拉弓射箭,精準命中那頭狼的腰部。
狼的腰部沒有骨頭,是弱點之一。
那匹狼哀嚎一聲,倒在地上。它的同伴們紛紛警惕圍作一團。
一匹狼率先撲向尚香,尚香利落抽刀相向,做好了搏鬥的準備。
這是狼群的試探。
野獸便是如此,你強則它弱,你弱則它強,因此,絕不能露怯。
那狼見讨不到好處,呼喚同夥轉身逃跑。
“嗚嗚嗚……娘、娘親……”劉禪見尚香來了,連忙坐起身子,嘶啞喊道。
“哭得嗓子都啞了……”尚香有些無奈,走向那棵樹,抱下劉禪,“你不是在營中嗎,怎麽會一個人跑到這裏來?”
劉禪縮在尚香懷裏,兩手抱着尚香的胳膊,涕淚滿面,“娘親、怕……”
“好了,好了,不怕,有我在,沒壞蛋能欺負禪兒。”尚香抹去劉禪的淚水,哄道,“我們這就回營,見你爹爹,好嗎?”
“鞋……小老虎……”
“虎頭鞋,府中還有。”
劉禪乖乖點頭,忽然問:“娘親,痛嗎?”
尚香朝劉禪指的方向望去,只見自己的手臂袖子不知何時被劃破,手臂上一道食指長的傷口正汩汩流出鮮血。應該是當時躍馬翻滾時碰到石子留下的傷口。太急切了沒有注意,而今才感覺到疼痛。
“禪兒等等,不要亂跑。”尚香輕輕将劉禪放下,解下箭筒,幹脆地撕下半截袖子,咬住一端,将傷口死死纏住,系好結。
擡眼便見劉禪光着腳跑了幾十步開外,他轉頭朝尚香笑道:“娘親——鞋——”
一只虎頭鞋正躺在離他不遠處。
尚香快步朝他跑去:“別動,小心——”
劉禪有些疑惑地放慢了腳步,下一秒,他忽然感覺身體騰空,往下摔去!
“哇啊——”
他死死閉住雙眼,然而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傳來,他小心睜開眼,只見他正在娘親懷中。而四周都是泥土,摸不到頂,只有頭頂四方的天。
“噗唔——”尚香護着劉禪跌落到底,悶哼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娘親……”劉禪驚懼之下,又大哭起來。與此同時,一個荷包從他懷裏掉了出來。
尚香撿起荷包,聞了一下,肉香夾雜着一股淡淡的異香,又拆開看了一眼,果真如同所料。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沒事,叫你不要亂跑……還好不算太麻煩。”
話音未落。尚香躺在陷阱底,望到頭頂環伺的狼群,十幾雙綠色眼睛閃爍着貪婪的光。
“不,這下是真的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