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無解之迷
無解之迷
孫尚香這個夫人做得有名無實,雖為正妻,卻并未獲得執掌中饋之權。惡名在外。如今入府未滿一月,卻已被禁足,出不得院門一步。
居桃一直被拘押着,尚香同劉備表過态,不惜代價要保住她,劉備應下,面無表情地走了。
尚香雖擔心居桃,但心知劉備礙于她的身份,也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僵。
外面的一切熱鬧都與她無關。就這麽縫縫補補,在一方幽靜的庭院裏翻過年。
這日夜裏凝霜來看尚香,帶來一個噩耗。
周瑜死了。
彼時尚香正在寫家書,聞言,手一顫,墨汁飛濺。她起身問:“你說什麽?公瑾哥哥他——”
凝霜輕嘆一聲:“大都督整裝取蜀,病死途中。”
尚香大腦一片空白,表情僵在臉上:“不……怎麽可能……”他還那麽年輕,他還不滿三十六歲……
尚香在意識過來之前,便已流淚滿面。
想要說話,但卻哽咽到話不成句。
“郡主,請節哀……”
尚香想要強忍眼淚,可淚水就像決了堤似的。
就像長輩們說的。年紀越大,眼皮子越淺。
她見證了太多人的離去,父親、大哥、舅舅、三哥、母親,而今又是看着她長大的公瑾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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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下定決心保護他們,可是現如今,她連回江東吊唁的自由都沒有。
為了一個使命,就這樣束縛了自己的一生。
哭到後來,她也說不清淚水為誰而流。
為了英年早逝的公瑾,為了天人永隔的親人,為了驟失棟梁的江東,為被囚禁的居桃,也為積攢了太久蝕骨悲哀的內心。
“郡主……”見尚香抽噎得厲害,凝霜也紅了眼眶,“你若是想回江東,奴婢會盡力助你。”
“我,能去哪裏?”尚香淚眼朦胧地向外望去,“我是江東的郡主。使命尚未完成,我一定會,堅持下去,直到……江東,不再需要我的那一天。”
凝霜轉身出去,沒過多久,抱了一床琴進來,放在琴案上。
“郡主,大都督擅長音律。奴婢的哥哥曾說過,琴聲即為心聲。你追思大都督的心聲,他魂靈于九天之上,定能聽到的……”
尚香擦去淚水,走到琴案邊,坐下,可是手指剛撥動一個音,便停手了。琴音在屋中回蕩,猶如嗚咽。
“記得第一次看到公瑾哥哥彈琴,我才五歲。那之後,便纏着大哥,一心想學琴,大哥好不容易才答應……”
“方才奴婢聽到,此琴聲音清亮純淨,又不失醇和淡雅,乃是上等佳品,卻非出自名家。必是于琴藝有造詣之人才會購置。想必郡主習琴許久罷。”
尚香搖了搖頭:“之後不久,父親戰死,我們舉家離開舒縣,前往江都,我也轉而開始習武。這琴是陸……是一個朋友送的。”
“那這朋友,定是十分在意郡主了,郡主幼時喜愛過琴,此事,非常人能知罷?還記了這麽多年……”凝霜道。
“他是為他妹妹購置的,不過是意外轉贈給我。”尚香目光落在這床琴上,造型優美的琴靜靜躺在眼前,如同那段她珍藏的過往——
“我不通音律,伯言還是将琴收回吧。”那時她假借道謝來試探他的心意,可是他的回答依然波瀾不驚。
“那琴乃是梧桐木斫成,名喚‘鏡月’。郡主之前對議的琴曲點評甚妙,足見天賦,若是無緣習琴,豈不可惜?”
陸議朝她作別,上了馬車,忽然挑簾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前塵如鏡,議,不敢忘懷。”
……
尚香淚痕未幹,擡手拂過琴弦,喃喃道:“前塵如鏡……前塵?”
陸伯言……陸……
記憶裏有火花一閃而過,轉瞬即逝。
好像有什麽,被忘掉了。
*
與此同時,海昌陸府。陸議熄燈,坐在窗前前直至中夜,仰觀漫天白雪飛舞于黑暗。
陸申提燈過來,略帶擔憂道:“主君,時辰不早了。”往日陸議一向守時,極為自律。
見陸議眸中似有哀戚,陸申問:“主君可是在擔憂江東的局勢?”
陸議搖搖頭,閉目道:“只是在緬懷一位故人。”
陸申稍作思考:“是……大都督?”
陸議喉結動了動,聲音有些沙啞:“我第一次見他,是在舒縣。中平七年。那是他還不是名動江左的‘周郎’,只是鄰家撫琴的少年。”
陸議逐漸陷入回憶之中。
那時,紮着雙丫髻的小姑娘帶他偷聽周瑜彈琴,指着周瑜道:“那也是我哥哥。怎麽樣,彈得好聽罷?我以後也要學琴!”
“你到底有幾個哥哥?”時年七歲的陸議嘟囔道,“不就是彈琴嗎?我也會!我教你。”
“真的嗎?”小尚香眨巴眨巴眼睛,“那你會彈這首曲子嗎?”
陸議摸摸鼻子:“……咳。以後會的。我學東西很快的,夫子和祖父都經常誇我呢!就比如你死活不願背的那本《詩經》,我看一遍就能默寫下來……”
尚香氣鼓了臉頰,捶了下陸議的肩膀,道:“小鹿,你還是謙遜點好。你這樣,真的很讨人厭诶。”
陸議做了個鬼臉。尚香看他還是一如既往灰頭土臉,道:“奇怪,怎麽每次見你,渾身都好多塵土,沒人說你嗎?”
陸議将雙手枕在腦後:“祖父忙于公務。”
“那你爹爹、娘親和兄長呢?”
“我是家中長子,并無兄長。至于我的父母……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模樣。族人都說他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但其實我知道——他們已經病死了。”
“死?”五歲的尚香睜着水靈靈的杏眸,問,“什麽是死?”
“死,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你再也見不到爹爹和娘親了?也沒有兄長?”尚香歪着頭,似乎在極力思索,“怪不得他們都欺負你……你明明是個很好的人啊……”
“習慣了。”陸議叼着一截草根,含糊道。下一刻卻驚得草根掉落在地。
“喂喂喂——你幹嘛——”
陸議被尚香一把抱住。
他呆呆地忘記了反抗,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一股暖意從身軀傳到心田。
直到尚香擡頭,他看清小姑娘眼下那片晶瑩水漬,這才猛然驚醒。
“你怎麽哭了——眼淚蹭到我身上了——喂,再不退開,你的新衣服又要被弄髒了。”
“我只是,很難過……”尚香眼圈紅紅的,朝他道,“我爹娘和哥哥們都很好,你也做我的家人吧。這樣你就又有父母了,還有兄長!”
尚香退開一步:“不過,先說好,我爹爹常年在外征戰,二哥悶在書房不出門,大哥、三哥和四哥體弱,連我都打不過。”
“那是你哥哥讓着你呢,”陸議伸手輕輕戳了戳尚香的小腦袋瓜,“而且,家人是不能分享的,除非……”
“除非什麽?”尚香揉着額頭,不服氣地問。
陸議沒有回答,而是道:“小姑娘,上元節,你陪我去龍舒水邊放花燈吧!”
“不去,我要學琴。”尚香賭氣道。
“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願望。”
尚香想了想,道:“大人說‘君子一言,驷馬難追’。你是君子,我又不是。”
“你耍賴——”
兩人嬉鬧起來,春日遲遲,将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那些點綴其間的歡聲笑語,引得路人也停下腳步,羨豔這兩小無猜的美好場景。
“小鹿,上元節來蓮園,和我一起放煙火吧。”
美好的回憶好似吉光片羽,一點點消散在指尖。陸議想伸手握住挽留,那些碎片卻從指縫間流逝。
小孩子哪裏有離別的概念呢?更莫說告別了。他總以為她會一直在那裏,可是某日一個晃神,她便不見了。
他呆呆地對着人去樓空的蓮園,忽然拔腿沖到街上,攔住路人:“借問,這裏的主人家呢?”
不知問了幾個人,終于有個老伯願意停步回答他。
“你說路南那所大宅院嗎?那是周家的宅子。”
“周家?”
“周家可是舒縣的名門望族,你家人沒教過你嗎?”
陸議也不管老伯話語中的諷刺,急忙問:“那,小姑娘呢?”
“小姑娘?什麽小姑娘?”
“她和哥哥、母親都住在這裏。阿伯,你可知道她去了何處?”
“我想想,此處是洛陽令周異的宅子,除了獨子周瑜,也沒聽說還有女兒啊……”
陸議搖搖頭,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氣般,向後退了一步。
他被遺棄在初平二年的風裏,手裏攥着她留給他的、尚未放出的花燈。
“你要找的人,名字,就藏在燈上。”那個英俊的少年抱琴旁觀許久,終于走進他眼簾。
失魂落魄的陸議擡眼仰視他,片刻,垂頭看向手中那盞寫有“遜”字的蓮花水燈。
筆畫歪歪扭扭,字形飽滿似乎要超過邊界。似乎承載了太多未盡的言語。
她一襲白衣,寫下這個字時,笑容狡黠:“小鹿,這個字,是我剛從夫子那裏學到的。‘遜’,感覺是很适合君子的一個字,就送給你啦——裏面還藏着一個字謎,你要是猜到了,就來找我……”
蓮花水燈,便是這段往事實實在在發生過的、唯一的證據了。
多年後,陸議發現尚香其實在某種意義上告別過。
‘遜’者,‘孫走’也。
然而,這是個于少年陸議無解的字謎。
無論是揭開謎底,抑或是留下她。
都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