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虞枝霎時一驚,鬓邊垂下的流蘇綴玉珠晃動,而姜璟面色如常,只是笑意淡了幾分。
他幫虞枝穩住身姿,便收回手,全程克制守禮,并未做出任何多餘的動作。
“兒臣扶您下來。”
話落,姜璟攙扶微微發愣的虞枝下了三步小臺階,再主動往虞枝身後退幾步。
虞枝回神之際,成佑帝已然走進內寝中,帶來一陣苦澀陰沉的風。
虞枝走下來屈膝行禮:“陛下。”
姜璟亦道:“兒臣見過父皇。”
成佑帝點點頭,目光匆匆掃過姜璟後,落在虞枝身上。
成佑帝雖年過不惑,勝在保養得當,養尊處優,看上去只有三十餘歲。
面龐棱角分明,一雙眼睛寫滿成熟穩重,眼尾細褶更添幾抹沉澱後的風流韻味,通身氣質顯貴儒雅,氣度不凡。
倘若細心觀察,可見帝王的尊容上透出壓抑的陰鸷。
帝王的影子拓在地板上,蠟燭搖弋,龍影随之扭曲。
“愛妃。”成佑帝過來,将虞枝的纖細小手納入掌中,虞枝嗅到成佑帝身上略顯濃郁的藥味。
“陛下。”虞枝輕喚,收了下鼻子。
旁邊的姜璟低頭,眸色幽幽,唇角保持微笑,鼻端游離淡淡的苦藥味。
成佑帝手掌撫上虞枝眉眼,見眉眼毫無病氣後,安心下來,“愛妃最近過得可好?”
成佑帝身形高大,虞枝的頭只到他的胸膛,與他對視,虞枝要昂起頭,“還好,就是心裏念着陛下,陛下呢?”
成佑帝目光愈發柔和溫情,什麽糟心窩子的事都抛之腦後,他感慨道:“這個宮裏也只有愛妃時時牽挂朕了。”
二人幾日不見,不免有些忘乎所以,不禁忽視掉在場的第三人姜璟。
姜璟對于帝妃二人親熱的畫面見怪不怪,且莫說這些,更加荒唐的場面他都不慎瞧見過。
聽着虞枝和成佑帝對話,姜璟擡首,似是不經意間朝虞枝和成佑帝的方向看了一眼。
剛剛好與虞枝仰視的餘光交疊。
虞枝和姜璟的視線相接是一個發生了許多次的巧合。
雖說在姜璟面前,她和成佑帝的親近并未多加掩飾,姜璟也看見過很多次,可饒是如此,虞枝依舊有幾分羞恥。
姜璟唇邊牽着極淡的笑意,很快垂下腦袋。
“陛下,還有太子在呢。”虞枝垂目,含羞嗔怪道。
成佑帝莞爾,詢問道:“太子怎麽還在這裏?”他知曉太子過來看望虞枝,卻不想太子竟然留到現在。
虞枝道:“妾留太子在此用膳。”
“原來如此。”成佑帝可以理解,畢竟二人許久未見。
太子和虞枝母子情深,成佑帝也樂見,只是現在他可不想太子來叨擾。
成佑帝撩起眼皮,看向姜璟。
姜璟識趣,平聲道:“父皇,母妃,兒臣就不叨擾你們了。”
說罷,姜璟遂要踱步離去。
虞枝挽留道:“等等,陛下,我都說好要太子在這用晚膳的,況且陛下來了,正好一起用膳。”
機會難得,虞枝有自己私心,想要成佑帝和姜璟更加親近。
姜璟被立為太子,養在虞枝膝下伊始,成佑帝對姜璟這個兒子并不上心,态度甚至有幾分厭惡,這與姜璟過世的生母有關。
父子關系至親至疏。
原本虞枝指定姜璟時,成佑帝眉頭一皺,有意讓虞枝換一個皇子,可虞枝就是不換,成佑帝只好作罷。
相比姜璟,成佑帝更喜歡二皇子和四皇子。
成佑帝有七子五女,二皇子為德妃所出,四皇子為淑妃所出。
成佑帝踐祚之後,曾立淑妃所出的大皇子為太子,只可惜大皇子早逝,此後儲君之位空缺,成佑帝再未立太子。
太子之位空虛五年。
當年之所以冊立姜璟為太子,是因為成佑心疼虞枝,虞枝說她怕疼,不想生孩子,成佑帝大抵是昏了頭,就讓虞枝在皇子中選一個養在膝下,同時他還會封其為太子。
概因虞枝指定姜璟,成佑帝雖不喜姜璟,卻不得不信守承諾,冊封姜璟為太子,此事還引發前後朝的軒然大波。
明面上成佑帝給予了姜璟太子的待遇,私底下卻不待見姜璟。
若非虞枝那一指,成佑帝幾乎都忘記自己的第三子。
幸好有虞枝在其中疏通,父子之間的關系這才好了一些,但也沒親近到哪裏去。
直到三年前的春獵時發生的一場驚險刺殺,姜璟及時救駕,從刺客手中救下成佑帝的姓名,至此,成佑帝不再嫌惡姜璟,真正器重起姜璟,将諸多政務交由姜璟處理。
父子關系因此增進。
成佑帝沉默片刻,道:“太子,既然你母妃都說了,你就留下罷。”
姜璟恭順道:“是。”
成佑帝:“這下愛妃如願了。”
虞枝沒帶什麽力氣地打成佑帝一下,問道:“陛下過來作甚?”
成佑帝慢慢撫着虞枝的背脊:“當然是來看看愛妃,順道與愛妃一起用晚膳。”
虞枝飛他一眼:“那陛下怎麽不叫人通傳一聲,我也好準備。”
“這不是給愛妃一個驚喜嘛。”
“好大的驚喜啊。”
虞枝與成佑帝十年感情,周邊氣氛誰都融不進來。
姜璟垂睫緘默。
三人往明光殿的偏殿用膳。
姜璟亦步亦趨跟在虞枝和成佑帝身後,見前方二人牽着手,笑容照舊沐春風。
他視線掠過成佑帝拓拔而又孱弱的背影,眸色意味深長。
常言食不言寝不語,不過虞枝這沒那麽多講究。
三人席坐而下,餐桌上擺着珍馐佳肴,口味偏清淡,多數是姜璟愛吃的。
姜璟看着眼前的膳食,知曉是虞枝特意囑咐尚食局做的,他笑了笑,消下去的胃口上來了點。
對此,成佑帝并不知情,他自顧自給虞枝夾菜。
“愛妃,多吃點,朕覺得愛妃的臉都瘦了一圈。”
“哪有?”虞枝煞有介事地摸臉,不确定道,“真的?”
見虞枝半信半疑的天真模樣,成佑帝心中憐愛,繼續給虞枝夾菜,“難道朕還會騙你?”
“陛下真是讨厭,妾哪裏有瘦?”虞枝對姜璟道:“太子,你給評評,我可瘦了?”
姜璟附和道:“父皇說的是。”
成佑帝:“看,太子都說是。”
“妾看分明是你們父子倆合起夥來欺負妾。”虞枝嘟哝。
“照我說,太子才該多吃些。”說着,虞枝給姜璟夾了一塊鮮嫩的鲫魚片,手腕間的血玉镯露出小截。
“不給朕夾?”成佑帝道。
虞枝瞄眼成佑帝,輕聲道:“陛下不是有手嗎?”
成佑帝:“朕更喜歡吃愛妃夾的菜。”
虞枝被說得難為情,眼底寫着“太子還在這呢”。
成佑帝回以一笑。
飯間氣氛和洽溫馨。
姜璟吃掉鲫魚片,神情平和,溫聲道:“父皇同母妃的感情依舊深厚,叫兒臣好生豔羨。”
聞言,虞枝和成佑帝俱是笑起來。
成佑帝道:“這有何豔羨?太子,你年過弱冠,屋裏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了,等你娶了親,就不會豔羨朕與你母妃了。”
成佑帝看向虞枝,吩咐道:“愛妃,太子養在你膝下,你也當為他擇選合适的正妃和側妃了,太子,朕像你這麽大的時候,都有好幾個子嗣了,你的其他兄弟,也陸陸續續成了家,如今也就差你了。”
虞枝羞愧道:“陛下說的是,是妾疏忽了。”
其實虞枝也曾問過姜璟意見,只是姜璟婉拒了,見姜璟不急,虞枝體恤他政務繁多冗雜,恐他累乏煩擾,也不逼他,随他去了。
姜璟固來有自己的想法。
這時,姜璟起身,容色清絕,舉止溫雅。
他作揖道:“父皇,兒臣貴為太子,當以社稷之事為先,至于成家,兒臣認為為時尚早,兒臣也暫時也分不出心神,還望父皇體諒。”
成佑帝卻一揮手,沉下眉宇,打斷姜璟:“太子,不早了。”
見狀,虞枝附和道:“太子,你父皇都發話了,你就聽你父皇的話罷,這些事我會操勞的,你無須擔憂。”
成佑帝:“如你母妃所言,你盡快成親吧。”
“既如此,兒臣的婚事全憑母妃安排。”姜璟道。
此事敲定。
成佑帝撫掌一笑,解決太子婚事,成佑帝心情不錯:“這才對。”
如今來看,姜璟在各個方面皆出類拔萃,引成佑帝對姜璟越來越喜愛,姜璟比他那幾個兒子都要合他心意。
思及此,成佑帝不免記起白日姜璟禀告的事,淮南道貪污和兵器案與四皇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系。
且姜璟拿出确鑿證據。
這個貪婪且不安分的混賬四子。
成佑帝在心裏怒斥一聲,不受控制生出怒火。
不僅貪,還私造兵器,是想造反嗎?此事全然觸及成佑帝逆鱗,成佑帝大怒。
若非看到淑妃和去世的大皇子的份上,加上太子說情,四皇子又拼命解釋,證明清白,成佑帝方才饒了四皇子一命。
剛愎自用的四皇子和太子簡直不能比。
太子性溫不失果斷,品行端正,如濯濯君子,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作風類似年輕時的成佑帝,也從未給他惹過事,只會為他分擔煩憂。
成佑帝認為自己這個兒子完美無缺,是個非常合适的繼承人,成佑帝對姜璟滿懷期待,加上愛屋及烏,成佑帝把姜璟當真兒子對待。
收斂心緒,成佑帝眼神慈愛地望向姜璟:“三郎,坐下罷。”
姜璟依言回到席位。
虞枝認真道:“太子對太子妃的相貌、品行等方面可有要求講究?”
姜璟道:“母妃擇選即可,兒臣并無要求,只要您喜歡,有勞母妃費心了。”
“愛妃可與皇後商量。”成佑帝補充道。
虞枝思忖片刻,道:“妾會考慮的。”
此事敲定。
一頓晚膳後,姜璟離去,明光殿就剩下虞枝同成佑帝了。
“陛下,今兒您是遇到什麽事惹您不開心了?”虞枝一早便覺出成佑帝心情不佳。
“還不是淑妃教導出來的好兒子。”
“四皇子?他怎麽了?”虞枝好奇道。
成佑帝怒聲:“揚州的案子同這個豎子有幹系,若非太子查明,朕還不知道那孽障竟然背着朕幹出了那麽多髒事,唉,不提那個晦氣玩意了,提了就來氣。”
“還是愛妃這裏好。”成佑帝轉移話題。
原來是前朝的事,既然成佑帝不再贅述,虞枝也不會多問。
虞枝抱怨道:“妾還以為您都忘了妾呢,聽說陛下最近得了兩位美人,誰曉得陛下是不是在和她們蜜裏調油?”
成佑帝就愛她現在鬧着小脾氣的樣子,只是在聽到“美人”時眼光暗了暗。
他笑道:“朕怎會忘了愛妃,只是近日政務繁多,抽不出身來,何況那兩個美人可比不上你,寶兒,你還不知道,朕的心思可全在你這。”
寶兒是虞枝乳名。
“寶兒是晚膳吃了什麽酸醋湯嗎?朕怎麽不知道。”
“妾吃什麽醋?”虞枝惱了,她偏頭,不看成佑帝。
成佑帝把虞枝攬入懷中,低聲哄她:“寶兒,莫要氣了,朕真是有苦衷的。”
虞枝把頭埋進成佑帝臂彎中,手指揪住成佑帝的衣襟,“陛下日理萬機,妾姑且信你一回。”
聞到虞枝身上體香,窺見她無意識流露的妩媚風韻,成佑帝氣息漸亂,他忍了忍,低頭吻上虞枝粉嫩的耳朵:“今日你同太子都在聊什麽?”
“還能說什麽?就是聊聊日常,聽太子講述在揚州的轶事。”
“沒了?”
“沒了。”
成佑帝大手滑下,摸上虞枝的腕骨,問道:“手镯是太子送的?”
“嗯。”
成佑帝佯怒道:“戴他的作甚,朕送你的怎麽不戴?”
“這個好看,其他的都戴膩了。”
“不許再戴了,明日朕叫人再送新的過來。”
“好吧。”虞枝依依不舍,不大情願。
“朕給你取下來。”成佑帝動作很是強勢。
燭火熄滅,帷幔落下。
金絲楠木拔步床上,虞枝依偎在成佑帝懷中,陷入沉睡。
這一晚,成佑帝仍舊無所為。
虞枝見怪不怪,已然習慣。
無人知曉,她已有三年未曾承恩雨露。
過去,虞枝曾經一度以為是自己沒有吸引力了,可是明面上成佑帝的寵愛不減,虞枝難免心生疑惑,陛下緣何不再碰她?
虞枝百思不得其解,她不喜歡動腦。
直到有一日,她在成佑帝身上聞到藥味,此後,藥味不散,虞枝得出結論,約莫是陛下龍體出現隐疾。
陛下到底是天下之主,有強烈的自尊心,虞枝體諒他,沒有多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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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燭火明亮。
長長的影子映在挂在牆壁上的山水圖上。
姜璟披散黑發,一身雪白中衣,正襟危坐于憑幾,伏案上擺着一方長匣,匣子裏放有一支長箭。
姜璟盯着長箭不說話,又白又長的手一下下敲着案面,發出悅耳響聲。
宦官高忠進來,垂首道:“啓禀太子殿下,明光殿無異。”
姜璟動作一頓,淡淡道:“嗯。”
太子殿下永遠雲淡風輕,永遠在笑,叫人捉摸不透。
高忠收斂思緒,恭恭敬敬把小竹管放在案上。
等人退下,姜璟從竹管中取出信條,看完之後将其燒毀,明滅火光照在姜璟的臉上。
姜璟慵懶地朝後仰靠,眉目清雅又深刻。
他感慨道,老東西可真厲害,把人瞞得死死的,而虞枝竟然還毫無怨言。
姜璟細想又沉思,心中的一個想法仍舊不曾改變——
他以為成佑帝和虞枝根本就不合适。
作為他的母妃,虞枝當配比成佑帝更好的青年郎君,而不是成佑帝那個老東西。
從前虞枝為他操心,現在他為虞枝操碎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