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2021/12/25,溫度-10℃,雨雪天氣,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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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林幼寧收拾好自己,打着哈欠,裹着羽絨服去車庫裏開車的時候,發現輪胎又被凍住了。
上海今年的冬天實在太冷,這也不是第一次輪胎被凍住了。
她只好像往常那樣,回家用水盆接了滿滿一大盆溫水,又加了點鹽,往輪胎上慢慢地倒,試着前後挪動。
正當前胎有些松動的時候,她接到了程小安的越洋電話。
戴上藍牙耳機,她摁下綠色接聽鍵。
“Baby Merry Christmas!”
聽筒對面很吵,能夠聽到很多人一起說話的聲音,和滿大街循環播放的聖誕歌,程小安找了個稍微安靜點的地方,又說,“聖誕節準備怎麽過呀。”
林幼寧的注意力還在輪胎上面,随口答:“上班,加班,下班,然後回家吃泡面。”
“這麽無聊啊?你之前那個相親對象呢,不是說交往得挺好嗎?”
“上個月分手了。”
“……”程小安無語,“我怎麽記得你跟我說過,他人挺不錯的。”
“除了每天都逼着我去跟他領證,再給我洗腦要生兩個小孩之外,其他都挺不錯的。”
果不其然聽到程小安捧腹大笑的聲音,等到笑得差不多了才說,“那你就真的一點都不考慮啊?不是我說,再過幾個月你就三十二了吧,叔叔阿姨也不着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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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幼寧嘆口氣:“着急啊,最近又給我物色了幾個新的相親對象,要不是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雪,原本我今晚還要見一個。也不知道都是哪來的資源。”
說着說着就有點心煩,于是轉移話題道,“不說我了,說說你吧,最近跟伏城挺好的吧。”
“我今天打電話就是想告訴你——伏城向我求婚啦,就今早。”
“是嗎?那真的要好好道一聲恭喜。”
程小安嘿嘿笑了一聲,語氣有點甜蜜,又有些羞澀,“那會兒天才蒙蒙亮,我睡得正香呢,他就湊過來把戒指戴我手上了。等我睡醒後發現這枚戒指,問他怎麽回事,當時他正在廚房做早餐,頭發睡得亂糟糟的,邊打哈欠邊問我,願不願意嫁給他。”
費了好半天功夫,車子終于能夠正常啓動了,林幼寧把水盆放進車庫裏,凍得哆哆嗦嗦地上了車,一邊開空調,一邊想象伏城求婚的畫面,笑了笑:“伏城求婚也跟別人不一樣,還挺浪漫的。”
“我也覺得,我現在真的好幸福哦,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程小安發了一通花癡,然後又問,“你最近跟季從雲還有聯系嗎?要我說,實在不行就把人追回來吧,這兩年你見了那麽多人,還沒有一個能比過他的。”
林幼寧單手握着方向盤,聞言失笑:“學長現在過得挺好的,身邊也有人陪,我好端端地幹嘛去破壞別人感情。”
“啧,誰讓你擁有的時候不知道珍惜。”
話雖如此,程小安還是很認真地對着聽筒許願,“我今年的聖誕願望就是,要把我的好運傳遞給你,讓你早日遇到the one。”
……
抵達公司的時候,時間剛剛好。
幾個月之前,林幼寧升職為管理層,有了一間單獨的辦公室,也有了作為心理醫生單獨接待客人的資格,不再是助理顧問。
無論是性格脾氣、工作能力、還是海外背景,在這家心理診所,她無疑都是非常突出的。漸漸地,也有不少人點名要挂她的號,奔着她來。
大多數都是小孩子或青少年,至于來到這裏的原因,真的是千奇百怪。有被父母長期虐待的,有被校園暴力的……也有養的寵物意外死掉的,以及告白被拒絕的。
但是不論什麽原因,林幼寧全部一視同仁,給出專業意見,從不因病症大小厚此薄彼。
從停車場出來,她一邊低頭查閱郵件,一邊走進上升電梯。
電梯裏有不少都是同一樓層的同事,看見她進來,客客氣氣地打招呼。
“叮咚”一聲,電梯抵達二十一樓,林幼寧手裏握着一杯熱美式,趁着回複郵件的間隙喝了幾口,就往前臺的方向走。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終于接受了美式。
明明以前是最怕苦的。
自動門的感應燈亮了一下,她走進去,發現前臺已經被布置好了,聖誕樹、聖誕老人、各種各樣的禮物盒,和貼在天花板上的六邊形雪花……一應俱全。
但是她不過聖誕節,所以也沒細看,匆匆向前。
前臺小姑娘看到她,笑盈盈地打了聲招呼,又很操心地說:“林醫生,天天早上只喝咖啡很傷胃的,不如趁這會兒下樓買個三明治吧,一樓左側藍色招牌的那家還不錯,我經常買。”
林幼寧嘴裏應着,心裏卻嘆了口氣,因為就算買了也沒時間吃。
拐了個彎穿過走廊,她直接走進自己的辦公室,打開燈和空調,就開始低頭工作。
今天的第一個預約是上午十點半,客人是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菲律賓混血,據說小時候因為目睹父親在大街上被暴動分子開槍打死,精神一直不太正常。
第二個預約是下午一點,一個高中生,跟男朋友偷食禁果結果不小心懷孕了,堕胎之後留下了心理陰影,每晚不靠藥物難以入眠。
……
最後一個是下午五點,名字,年齡,性別全都沒填,病情描述挺有意思,只寫了短短幾個字——“紋身不見了”,後面是助理批注的一句病因分析,懷疑是臆想症。
資料後面還被畫了個紅圈,意思是初次來訪。
通常初次來訪的人都不怎麽願意提供個人信息,因為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來看心理醫生。因為看了,就是變相地承認自己心裏有問題。
午休的時候,林幼寧接到周雲的電話,提醒她別忘了今晚七點的約會。
她一邊敲鍵盤一邊回答,因為暴雪,約會改到下周了。
周雲嘆了口氣,問她是不是根本就沒打算好好相親,停了停又說林修平最近的化療結果不太好,身體對平時服用的藥物已經産生了抗藥性,可能考慮要換一種治療方法了。
話裏話外都是無聲的施壓。
林幼寧的視線從電腦屏幕離開,向她承諾自己會好好對待每一次的相親,又說下周帶父親去醫院看看,對方這才滿意地挂斷了電話。
辦公室門口有人敲門,問她去不去吃午飯,林幼寧随便找了個借口拒絕,從微信聊天界面裏找到那個相親對象的名字,打了一行字發過去,問他下周想吃什麽。
等待回複的空檔,她點進朋友圈,随意上下翻看了幾條。
很快就滑到了夏栀兩個小時前剛發的一條。
“華盛頓的人平時是不是經常翹班翹課,踩在雪地裏簡直像根寸步難行的蘿蔔,每走一步都需要江亦遙使勁把我拔出來才行。”
配圖是地面上厚厚的積雪,和華盛頓紀念碑附近的景色。
今年年初,夏栀和江亦遙結婚了。
不過因為江亦遙平時很忙,家族生意也有許多地方需要學着盡快上手,所以他們的蜜月旅行一直推遲到了現在。
林幼寧在這條朋友圈底下評論了一句,讓她注意保暖,切回去的時候,看到了那位相親對象的回複,很客氣地說她來選就好。
這麽久了,她的選擇恐懼症還是沒治好,實在不知道該選哪家,只好先回了一句“好的,晚點我看看”,随即放下手機,繼續工作了。
下午三點半左右,她剛送走一位客人,就看到幾個戴着聖誕帽的同事抱着一個正方形的禮物箱,朝她快步走來。嘴裏一邊說着Merry Christmas,一邊興高采烈地讓她抽獎。
雖然不感興趣,然而盛情難卻,林幼寧只能硬着頭皮把手伸進去,随便抽了張紙條出來。
沒等她展開,紙條就被一旁的同事搶走,幫她讀出上面的黑體小字——
“一等獎,iPhone13 Pro max,512GB,一臺。”
林幼寧還沒反應過來,周圍便此起彼伏響起一陣歡呼雀躍,都在說她運氣怎麽這麽好,也沒靠玄學,就這麽随便一抽,就能抽到一等獎。
同事把紙條重新塞回她手裏,很是豔羨地說:“林醫生,你要不今天下班後去公司附近買張彩票吧,肯定走大運。”
有點無奈地笑了笑,林幼寧心想,馬上就下暴雪了,哪家福利彩票社還開門。
又聊了幾分鐘,烏泱泱一群人終于離開了她的辦公室,她松了口氣,坐回辦公桌,打開音響,一邊聽歌一邊看書,等待下一位客人。
五點的時候,只剩下最後一位客人還未到訪。
耐心等了十分鐘,林幼寧基本已經确定這位客人不會來了。
做心理咨詢這幾年來,這種臨時反悔的客人很常見,也許預約咨詢的時候只是一時沖動,等到冷靜下來之後,就會縮回那個厚厚的殼子裏,無論如何都踏不出這一步了。
悠閑地起身,林幼寧站在百葉窗前給自己沖了一杯挂耳咖啡,苦澀綿長的味道湧入口腔,很快就開始刺激她的味蕾,讓她終于感受到了饑餓。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原因,總之她最近胃口不太好,飲食也不規律,胃疼的老毛病反反複複地發作,終于把她折磨得習以為常,已經可以不靠胃藥,面不改色地捱過去了。
只要等到五點半,如果這個客人還是不來,她就可以提前下班了。
視線瞥過人事部小姑娘剛剛送過來的iPhone獎品,林幼寧想了想,決定今晚回爸媽那裏吃飯,順便把新手機給林修平換上。
一杯咖啡很快見了底,她百無聊賴地轉身,拉開百葉窗。
冬天天黑得早,才五點過一刻,外頭已經沒有陽光了,透過霧蒙蒙的玻璃向外看,會發現世界其實是沒有顏色的。
那些道路兩旁原本色彩斑斓的霓虹招牌,和柏油馬路上一排排亮着燈的擁堵車流,也都變成了沉悶的灰白色調。
不知何時起,天空下起了雪。
四面八方都是靜止的,只有簌簌的雪是流動的。
自從她回國以來,上海還是第一次下雪。
如果此時此刻夏栀在她身邊的話,一定會非常迷信地強迫她閉上眼睛,對着初雪許願。這是她讀書的時候從韓劇裏學來的傳統,一直保留到現在。
林幼寧從不許願。
跟迷不迷信無關,跟有沒有儀式感也無關,她只是悲觀地認為,願望就是用來落空的。
時間和雪在某一瞬間找到了共鳴的軌道,天衣無縫地契合,無聲無息地流動。
在聽到五點半的鬧鐘提示音那一刻,林幼寧伸了個懶腰,拉上百葉窗,動作利落地收拾東西,打算下班。
結果剛把筆記本電腦裝進包裏,就猝不及防地聽到了門鎖轉動聲。
——咔噠。
該不會是最後一位預約的訪客吧。
怎麽好巧不巧偏偏這個點來。
辦公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的時候,音響裏的歌單播完了一輪,回到第一首。
像極了輪回。恰在此刻,回歸原點。
于是一切重來。
伴随着音響裏美國男歌手清亮動聽的音色,年輕男人抖落一身風雪,走進她的辦公室。
“不好意思,下雪封路,我對國內道路情況不太熟悉,所以來晚了。”
那個熟悉的聲音裏是一貫的自由散漫,說着再真心的話也完全不像真心。
大概是沒有得到回應,他笑了笑,“是不是打擾你下班了?”
雪停止流動。
時間也停止流動。
軌道猝然斷裂,一片漆黑。
她睜開眼睛,看見了一個好久不見的人。
林幼寧仍然維持着剛剛那個彎腰收拾東西的動作,好半天才慢慢站直。
眼前的人比從前要陌生。
好像瘦了一點,高了一點,身上的棱角也更加鋒利了一點。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完成了從男孩到男人的蛻變。
思緒陷入了一陣突兀的斷檔,林幼寧花了十幾秒鐘的時間重新連接起來,沒有坐下,也沒有拿出筆記本電腦。
只淡淡問:“找我有什麽事,說吧。”
“之前電話咨詢的時候,我已經說過了。”
男人拉開座椅,坐到她對面,“我的紋身不見了。”
林幼寧沒有移開視線,無動于衷地與他對視。
片刻,才公事公辦地問:“什麽紋身?什麽時候不見的?”
“一條紅線。”
他想了想,“大概從兩年前開始吧,不見了。”
窗外忽然狂風大作,撞得玻璃哐哐作響,百葉窗簾也跟着晃動。
等不來回應,他也不惱,反而彎了彎眼睛,露出一個許久不見的,很孩子氣的笑,問她,“姐姐,我的紅線還在嗎?”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