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生怕再晚一秒勇氣就會消失,她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努力穩住了發晃的雙腿。
鐘意看着她,沒有半分遲疑,就将她打橫抱起,快步走出了這個暗無天日的房間。
樓道裏的燈光微弱,隐隐綽綽照出地面上一對影子。
而那股令人作嘔的味道也漸漸淡去了。
林幼寧靠在他懷裏,不發一言。
下樓梯的時候,聽着少年平穩有力的心跳聲,很多很多讓她無法解脫的回憶,都變成了風,在空中蒸發了。
明明上次鬧得那麽難看,明明她說了那麽難聽的話。
但是不過兩個月,他還是來找她了。
這是否說明,他的确也有真心。
恨與愛,有時只是一線之隔,一念之差。
她不想再擔驚受怕地站在獨木橋上。
如果故事結束在今晚,那真是再圓滿不過了。
三層樓梯很快就走完了,鐘意抱着她走出單元樓,走進混沌的夜,和濕冷的風裏。
他的車就停在附近,幾步路的距離。
打開車後座一側的門,他小心翼翼把她放進去,又整理了一下披在她肩膀上的外套,直到确認遮住了那些可怖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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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些,他站在車門處,低頭看她,沉默不語。
林幼寧擡頭:“怎麽了?”
“沒怎麽,”鐘意沖她笑了笑,“突然想起手機忘拿了,你在車裏等我一下。”
說完,他伸手關上了車門。
這個關門的動作被他做得很慢很慢,慢得好像走完了一生。
冷白色月光映出他的神情,隐晦的哀傷。
随着“砰”的一聲,車門被死死關上,林幼寧情不自禁地透過車窗玻璃去找他的臉。
鐘意仍舊站在外面,幾秒後才緩緩挪動腳步,卻沒有往單元樓的方向走。
思緒幾乎驟停,林幼寧大腦一片空白,僵坐半晌,伸手去摸車門把手。
然後發現——他把車門反鎖了。
手抖得不成樣子,她花了好大一番力氣才找到自己的手機,輸入那個已經爛熟于心的手機號碼。
透過車窗,她死死盯着少年的黑色背影,手機提示音響了三聲之後,鐘意停下了腳步,背對着她,從長褲口袋裏拿出手機,摁下撥通鍵。
寂靜無聲的車廂空間裏,林幼寧深吸一口氣,卻還是控制不住情緒,低吼出聲:“鐘意,你又在發什麽瘋?你到底想做什麽?!”
“別生我的氣,姐姐。”他低低道,“我不想惹你生氣。”
隔着一層車窗玻璃,她看到鐘意稍稍側過身,遠遠看了她一眼。
臉上的神情很淡,很虛無。
林幼寧忽然發現,她其實從來都沒搞懂過鐘意。
從前不懂,現在更不懂。
他的心像一團迷霧,明明看得見摸得着,卻看不透參不破。
她怔怔看着,一時心亂如麻。
少頃,聽到鐘意平淡的聲音:“其實我今晚過來……原本是想着無論如何都要把你留下來的。來的路上我想了很多,哪怕不擇手段,哪怕孤注一擲,我也不能讓你回國。你也許會更恨我,但我已經管不了這麽多了。”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被他帶偏話題,林幼寧深吸一口氣,向他闡述事實:“房間裏到處都是我和他的指紋,只要警方稍加調查就會知道,案發現場根本就沒有第三個人存在。鐘意,你冷靜一點,別做蠢事。”
“只要我一句話,那些證據都可以不算數。我知道你有很重要的事情明天必須回國,所以你不能去自首。”
鐘意說到這裏,有些模糊地笑了一下,“我這麽喜歡你,替你去也是一樣的吧。姐姐,別擔心,只是死了一個人而已,這裏每天都會死人,沒什麽大不了。”
談話陷入了僵局。
他說的這些林幼寧全都明白,可是她做不到眼睜睜看着他去為自己頂罪。
這會讓她花了半條命,好不容易才修築好的城池土崩瓦解。
“姐姐,回國之後,你會想我嗎。”
他問得很漠然,很無動于衷,似乎對答案并不關心,随後又說,“我會想你的,每天都會想。其實一輩子也沒我想象中那麽漫長可怕吧,我現在都已經這麽喜歡你了,以後只會更喜歡,不會變心的。”
明明說着天長地久的情話,他的背影看上去卻宛如一潭死水,泛着冷意,照不見光。
林幼寧察覺到自己握着手機的那只手又開始抖,于是用另外一只手強行壓住了:“我們沒有一輩子,就算你今晚替我去自首,也改變不了什麽。”
“我沒想改變什麽,也沒想索取什麽,我替你去是因為……這是我欠你的。”鐘意的口吻變得苦澀,“畢竟我以前對你做了那麽多,過分的事情。”
林幼寧一時竟然無言。
車廂裏很暗,月光可以照亮他的側臉,卻照不亮他的眼。
從前那個笑起來像小狐貍,狡黠又天真的少年,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我嘴巴裏還有剛剛留下的血腥味兒,不過也是甜的。你的眼淚,你的血,你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甜的。”
鐘意口中這麽說着,卻低頭為自己點了一根煙。
乳白色煙霧彌漫,煙草的苦澀很快便蓋過他唇齒間濃濃的血腥氣,“我很想把你的味道留得再久一點,又擔心自己會忍不住把你留下。姐姐,還不明白嗎?現在擺在你眼前的,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擺脫我的機會,錯過就不會再有。所以,趁我還沒反悔,快走吧。”
說完這些,他幹脆利落地挂斷了電話,踩碎一地月光,匆匆往反方向走去。
冷風刺啦一聲劃破夜空,他手裏的煙頭撲簌簌抖落一地煙灰,煙霧也變淡了。
他沒穿外套,單薄的襯衫勾勒出後背一對展翅欲飛的蝴蝶骨,好像要飛去很遠的地方。
她或許再也見不到鐘意了。
應該高興的不是嗎?
可是為什麽,又想流淚了。
路燈是橘色的,火光是猩紅的,風像灰色的,而後視鏡裏,那個黑色的背影已經走遠了。
或者該說,從沒來過。
林幼寧忽然覺得很嗆,仿佛她也剛抽完一支很烈的煙。
幾乎是不由自主地,她縮成一團,在無人的車上咳嗽了很久。
生理性的淚水糊了滿臉,耳邊似乎又聽到鐘意沒心沒肺的笑。
他說,姑姑跟我說,這不是疤,是月老的紅線。等我有喜歡的人了,就拿出來賣慘。
他說,我現在不是正在賣慘嗎?
……
無論是愛是恨,是過去是過不去,她跟鐘意之間的紅線。
真的斷了。很徹底。
不記得自己就這麽枯坐了多久,手機已經沒電自動關機,林幼寧聽到了開鎖的聲音。
車門被人緩緩打開,她擡起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
鐘晴大約是從睡夢中被叫醒的,穿了一條很素的深灰色長裙,沒有化妝,臉色顯得很蒼白,眼角皺紋依稀可見。
她看上去風塵仆仆,殚精竭慮。
林幼寧以為她一定恨不得立刻掐死自己,可事實是,她什麽都沒做,只是指揮身後的兩名黑人保镖上樓收拾了現場,幫她取來了行李箱。
然後她坐了上來,司機啓動引擎,駛出小區。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很突然,直到車子駛入高速路口,林幼寧才開口問:“我們要去哪裏?”
“機場。”
冷冰冰地丢下兩個字,鐘晴的視線始終望着車窗外面,眉心微蹙,好像對她厭煩至極,多看一眼都無法忍受。
意識到這應該是鐘意的安排,林幼寧沉默片刻:“你可以把我送去警察局,我會對警察說明真相,這件事本就跟他沒有關系。”
她以為這一定是鐘晴想要的,可是意料之外的是,對方聽到這句話,甚至連頭都沒回。
林幼寧輕咬下唇,這是她感到不安時下意識的小動作。
猶豫了很久,她還是開口提醒:“詢問室的房間很小,也很黑,是完全密閉的環境……鐘意不能呆在那裏。”
“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求我,我不想連唯一的一件事都辦砸。”
鐘晴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是想到了鐘意,眉頭微微舒展,“他不會在那種鬼地方呆多久,你也不用做出這副假惺惺的樣子,我不是他,不吃你這一套。”
知道與她無法溝通,林幼寧閉上嘴,不說話了。
“到了機場,我會派人一路跟着你,看着你辦好登機手續,坐上回國的飛機。林幼寧,你最好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不要再出現在鐘意面前,否則,我向你保證,你的下場會比自己想象中慘上千倍。”
威脅的話在此刻也顯得有些無力,鐘晴終于開始煩躁,從煙盒裏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裏,打火機明明在手裏,卻怎麽都打不着火。
空氣寂靜,她忽然把打火機和煙盒全都丢了出去,也不在意砸到了方向盤上,用英語罵了一句髒話。
保镖仍舊在專心開車,仿佛已經司空見慣。
“他爸爸知道了這件事,很生氣,跟我說不許管他,讓他呆在那裏自生自滅。”
鐘晴說到這裏,伸出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原本枯敗的一張臉也在此刻怪異地活了過來,“說真的,我很想現在就把你從這輛車上扔下去,看你在高速上摔得粉身碎骨,再被後面的車一輛輛軋過去,軋成一灘肉泥。可是我卻不能這麽做,你明白我現在的心情嗎?”
林幼寧發覺鐘意跟她真的很像。
尤其是瘋起來的樣子。
盡管鐘晴看上去的确很想立刻殺死她,但還是很克制地,收回了手。
興致缺缺地拿過一張紙巾擦了擦手,她不再和林幼寧浪費時間,轉而拿出手機,開始快速撥打電話號碼。
現在最多不過淩晨三四點,按理來說不應該打擾別人,可是林幼寧很明白,她已經一分一秒都等不下去了。
大概是鐘晴的名字無法怠慢,雖然等待時間很漫長,但是電話最後還是被接通了。
林幼寧聽不見對面都說了些什麽,鐘晴看上去明明已經心急如焚,但是開口的時候卻絲毫不顯,還是那副笑盈盈游刃有餘的樣子,用英文與對方交談,甚至還有心思閑聊,有關投資某塊地皮的瑣事。
幾分鐘後,她便率先挂斷了電話,高高在上的姿态仿佛跟對面的人調換了身份,她才是被求的那個。
霧蒙蒙的天空漸漸變得清明,應該是離天亮很近了。
原本灰白色的雲朵變成了溫柔的橘色,大片大片糾纏着四處游蕩,照亮了柏油馬路、照亮了車窗、以及倒映在車窗上的,她的臉。
林幼寧想起去年夏天的某個夜晚,鐘意突發奇想,告訴她學校附近有座山,不算高,也不算陡峭,但是山頂的風景很漂亮。最後,邀請她明天早上一起去山頂看日出。
當時她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很期待。
那晚她睡得很早,沒定鬧鐘,睜開眼睛的時候,窗外也是像現在這樣的景色。
她從四點等到六點,始終沒等到鐘意的電話,後來才知道他睡過頭了。
過了幾天鐘意來找她,毫無愧疚地跟她說對不起,還問她不會真的早早起床在等他吧。
林幼寧搖搖頭,自然而然地跟他一起把這件事忘記了。
後來他們也沒再一起看過日出。
前面有一小段擁堵,林幼寧的視線裏出現了斑駁的樹影,和綠色的Airport方向牌。
機場快到了。
鐘晴的心情好像終于變好了一點,從手包裏又拿出來一包煙,一個打火機,動作很纏綿地為自己點上。
這次沒有手抖。
灰白色煙霧很快就在車廂裏彌漫開來,模糊了每個人的臉。
鐘晴忽然問她:“你知道我為什麽選擇丁克嗎?”
等了幾秒,不見她吭聲,便自顧自解答:“因為我擔心如果有了自己的孩子,就給不了他全部的愛了。”
林幼寧保持沉默,安靜等待着她的下文。
果然——
“你只給了他一部分,他卻還給你全部。”鐘晴的表情裏有不加掩飾的輕蔑,“林幼寧,回國之後,我希望你忘了在這裏發生的一切,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招惹鐘意。因為,你不配。”
沒有心思與她争論,林幼寧沒什麽表情地朝她點點頭:“我這次回國,本來也沒打算再回來。你可以放心。”
頓了頓,又說,“我只有一個要求,如果鐘意好好地從裏面出來了,麻煩通知我一聲。電話,短信,郵件都可以。”
這并不算一個無理的要求,鐘晴卻仍舊不肯答應,只是冷冷地說:“到了,下車吧。”
林幼寧也沒有強求,而是退了一步:“如果不行的話,就麻煩幫我給他帶句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