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2)
皇甫瑄走進正殿,這裏因為衆多門窗關閉,再加上時值日暮,殿內光線昏暗得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
皇甫瑄卻好像對此地很是熟稔,筆直走到一處牆邊站住,擡頭看着牆上懸挂的一物,問道:“這幅畫,與你前日在何騰家看到的一樣嗎?”
她走近,眯起眼去看,皇甫瑄忽然推開她身邊的一扇窗戶,夕陽的餘晖就這樣從窗外投灑在空曠的殿內,牆上也亮了起來
“這畫……”華如意倍感震驚,“我還從未見過哪位有名的畫師,會把同一幅畫畫上兩遍”
“也就是說,你認為這幅畫也是素山道人的作品了?”皇甫瑄倒顯得比她冷靜,似是早已料到這個結局
華如意不解地看着他,“殿下早就知道,世上有兩幅一模一樣的真跡并存于世?”
“以前并不知道”皇甫瑄拉開旁邊一張桌子的抽屜,從中找出一個小刷子,将畫紙上面的浮塵輕輕掃了下來
“這幅畫,我只知道是住在這裏的皇妃心愛之物,她把它挂在這裏十幾年都沒有動過,我想這應該是舉世無雙的珍品才對,沒想到……它竟然會成為到處可見的一幅贗品”
“這畫絕非贗品”浮塵掃開之後,華如意認真審視那幅畫,“素山道人是本朝山水畫大師,這畫上技法也已登峰造極,可以想見,畫這幅畫時必然是傾注他全部功力而那天在何大人府上的那幅畫,雖然也是真跡,但和這一幅畫相比,卻少了幾分氣勢,多了幾分随意我猜……這幅畫是畫在前,而那幅畫卻畫在後吧”華如意再湊近些看,說道:“這畫上好像的确藏着什麽東西”
“哦?”皇甫瑄一震,“當真?”
華如意又看了半晌,“就在流水之中,借着流水的紋路,藏了四個字:玉川流光”
“那就對了,這畫的主人就叫玉川”
華如意驚訝地問:“就是原本住在這裏的皇妃?”
“嗯”
“那就是說,這原是素山道人送給這位皇妃的禮物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又會畫了一模一樣的送給別人?”
“的确是一模一樣?”皇甫瑄無聲一笑,“誰知道那些畫中的水紋裏又藏了什麽?”
華如意看着這殿中的滿目蕭然,輕輕一嘆“這裏的主人也曾盛極一時吧?看這屋中的幾幅畫,都是名家之作,連這桌椅板凳也是上好的紫檀雕成,只是如今都無人問津了”
走出正殿時,她忍不住透過一扇破碎的紙窗,看向側面廂房裏面的情況見裏面擺放一張彩漆螺钿的拔步床,不由得一時間看傻了,腳步也遲了一下
那邊皇甫瑄已經先一步走到宮門口,華如意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那張落滿灰塵的大床,想象着當年或許也曾有位皇妃,就在這床上承恩雨露,盡享榮華,可如今人去屋空,當日的歌舞升平,鮮豔明媚,也随着一并散去不由得一時感慨,長嘆一聲
走向殿門口時,忽然發現有人在和皇甫瑄說話,是名身姿袅娜的宮裝美女華如意覺得那美女有些眼熟,仔細一想——哦,是太子宮中那位麗姬
此時麗姬滿臉淚痕的拉着皇甫瑄的手臂,絮絮叨叨的說着什麽自己被于姬欺負的話,華如意看她一臉梨花帶雨,耳朵裏把“于姬”聽成了“虞姬”,忍不住噗哧一笑
麗姬哭得正傷心,卻聽到旁邊有人在笑,轉臉來看,也沒看清華如意,見是一名胖乎乎的醜丫頭,只當是值守殿門的宮女,氣得擡手就是一掌,華如意猝不及防,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
華如意被打得一個趔趄,尚在怔忡沒有回過神來,就聽皇甫瑄沉聲道:“道歉”
麗姬嬌嗔道:“殿下讓你道歉,你還不——”
“我說該道歉的人是你”皇甫瑄擡手托住華如意的臉頰,不耐地打斷麗姬的話,“我說過她不是宮婢,而是華府的人,且就算是宮婢,也不能讓你随意責打還不快賠不是!”
“殿下!”麗姬驚呼一聲,“她剛才笑我,難道您沒聽到?”
“我讓你道歉,難道你沒聽到?”皇甫瑄緩緩轉身,眸若利刃,“還是要我替她還你一掌?”
麗姬臉上的血色轉成紫紅,嘴唇哆嗦了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華如意趕快說道:“沒事沒事,是我剛才不應該……”
“道歉”皇甫瑄依舊盯着麗姬
麗姬一下子哭出來,含含糊糊地說了句對不住,接着轉身就跑
華如意嘆氣道:“日後她必定恨死我每次我見到她,她都要挨殿下的罵”她仰着臉看他,忽然笑道:“殿下眼中無美色,若知道梨花帶雨這四個字在世人眼中是怎樣的景色,便不會舍得罵她了”
“你的臉疼不疼?”皇甫瑄的目光專注地投在她略顯紅腫的臉頰上“太醫院那有藥膏,我陪你去要些”
“不用不用”他的手指撫着她頰畔時,那種肌膚相觸引起的熱力,竟似比她臉上那一掌帶來的傷勢還要嚴重
她揮舞着的手,被他一下子抓住按到旁邊的牆上,“亂動什麽?難道我還會吃了你不成?”
他俊朗的面龐逼近,讓她的呼吸一下子停滞她從未想過與一個男子近身接觸會是這樣的感覺,連四周的風都彷佛刮吹起節拍,吹進她心裏,吹得心湖漣漪層層,泛起的又是怎樣的情愫……
“殿、殿下……好像……有聲音?”她咬着牙根努力轉移話題
“聲音?”
他也聽到了,旋即将本已半掩的宮門重新推開,一腳踢開最近的一間廂房門,只見裏面有兩個糾纏在一起的人影正瑟瑟發抖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
屋內的人已經吓得三魂七魄都沒了,只是不斷磕頭求饒
華如意從後面探頭過來,這才看清跪在屋內地上的是兩名宮人一名是個宮女,一名穿着內侍的衣服,但兩個人都衣衫不整,那宮女頭上的簪子首飾都亂了,雲鬓半散,香肩半露,剛剛兩人在忙些什麽,一望可知
皇甫瑄面無表情的看着這兩人,“這裏自魏妃去世後,就成了你們私下幽會的地方了?”
“是奴婢該死,是奴婢輕浮,耐不住爆內寂寞,勾引了他,請殿下責罰”那宮女忽然匍匐兩步,跪到皇甫瑄的腳前,不住磕頭
後面那位侍衛只是低頭不語,身子不住發抖
皇甫瑄冷冷看着那人,“你怎麽說?”
“是奴才一時胡塗……”那侍衛用力磕頭,說道:“但請殿下饒過她一條性命,奴才願受責罰”
“還算你有幾分情意,否則你這死罪是難逃了”皇甫瑄哼了一聲,看着兩人,問道:“說出你們的名字”
“奴婢秋娥”
“奴才張錦忠”
皇甫瑄回憶着,“秋娥……魏妃去世前,你還沒有入宮吧?”
“沒有……奴婢是前年入宮的”
“誰告訴你這裏可以随便進入,無人看守的?”
秋娥哆嗦地說:“是……是已經出宮的一位姐姐”
“是已經出宮的,還是你不敢說的?”
皇甫瑄的冷笑讓秋娥的臉色更加慘白,她連忙磕頭道:“奴婢對殿下不敢隐瞞,真的是年初剛剛出宮的一位姐姐名叫扶枝,她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是宮裏的老人,一直沒有許婚,直到今年外放回家鄉”
“你現在是哪個宮的?”
“回殿下,奴婢是在皇後駕前伺侯……”
“皇後那裏?”皇甫瑄皺眉,“我怎麽不記得”
秋娥的聲音更小,“奴婢只負責端茶遞水,沒在殿下跟前說過話,所以殿下不記得……”
華如意知道自己不應該笑,可是卻又忍不住笑出聲,結果扯到臉上那一片紅腫傷處而抽痛了一下,她“哎喲”一聲,捧着臉強忍住笑意
皇甫瑄瞥她一眼,又說道:“你們先走吧如何處置等我想好,自然會叫總管公公找你們”
“是”那兩人不知道自己最終會受怎樣的責罰,但又不敢多問,戰戰兢兢地起身胡亂穿好衣服,一前一後的出了宮門
“殿下,我也先走了”華如意屈膝說道,“蘭芝還在等我”
“站住我準你走了嗎?”他拉回她的身子,“跟我去上藥”
他拉着她就往外走,她的步幅本來就小,又有衣裙的牽絆,豈有他走的那麽輕松?走不了多久就喘了起來“殿下……能走慢些嗎?”
“你平日少吃些,就能走快點”他丢給她一句嘲諷,“或者你滾着走,也許也能快些”
她知道他嘲諷自己太胖,也不以為意,“平日我其實吃的不多,就是吃完後常常坐在桌前作畫,久而久之就胖了,可好在我雖然胖,總比那些弱柳扶風的女子健康些瘦些的女子雖然好看,畫出來卻并不美我聽人說,男人也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太瘦,否則抱起來會像根柴禾似的硌得疼”
她大概是走太快了些,說話也不由自主口無遮攔起來,将平日絕不會和別人開的玩笑,都一口氣說個痛快
一直在前面快步前行的他倏然站住,轉身将她的身子向懷中一帶,似笑非笑地說:“是嗎?我倒要試試看,你這個胖球似的身子,抱起來會有什麽不同?”
她驀然撞進他懷裏,腰上的力度堅韌強悍,她傻愣愣地看着他的黑眸距離自己僅在毫厘,耳畔聽到他戲谑的話語——
“倒是軟綿綿的像個湯圓,只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下一瞬,她的唇瓣就被人揉碎在一腔陌生的氣息之中
她久畫,男歡女愛自然畫得多了,但只以身體糾纏為主,并未畫過這種唇齒交織平日見青樓花娘和客人親嘴,也不知那是什麽樣的滋味,但也知道比起赤身的床第盡歡,親吻只是一切的前戲而已
她曾私下問過幾個花娘,與人親吻的感覺
大部分都是搖着頭說很沒意思,牙齒碰牙齒不說,還要忍受男人嘴裏的臭味
只有一名花娘悄悄笑着說,這男女之事,未曾經歷,只是看得再多也不知其中的妙不可言
“妙不可言”四個字就這樣留在她的腦海,但也只是幹巴巴的四個字而已到底如何的“妙”,她始終不知
如今……她真是被這突然而至的“妙不可言”吓住了
這幾乎要将一切都掠奪占有的強悍與霸道,是她無法躲避又心存恐懼的,與她筆下的纏綿悱恻、绮麗旖旎截然不同
沒有溫柔的前戲,沒有兩情脈脈的彼此相許,她怎麽就如此被一個男人摟在懷裏,恣意的奪去了初吻?
那晚,華如意在紙上畫了一個破敗蕭瑟卻依舊難掩過往華麗的殿宇,在滿地的落葉之上,那位身份尊貴的男子将一名少女摟在懷中,他臉上帶着幾分慵懶的笑意,手掌托着她微紅的臉頰,嘴唇貼在她的耳畔,畫中的少女,依偎在他懷裏,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鹿
而畫外的她,看着這幅畫愣了很久,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笑得有點傻
第一回被人親吻,她給他的反應該是很無趣,以致皇甫瑄對她沒有任何的評價,将她拉到青龍院外,讓宮女給她找了搽臉的藥膏後就沒有再管她
太子殿下這是什麽意思?真把她當成湯圓嘗鮮了?
好在她自小在大家族長大,耳濡目染,早已知道情意這種事情便如浮雲清風一般,不能當真日後到青樓作畫,更知道這人世間其實沒有多少男女可以一輩子真心實意彼此相待那些在家中裝作道貌岸然的男人們,到了青樓,還不是放蕩成性?
她知道自己并非美女,父母過世之後,對于自己的終身大事從不抱持任何幻想,只望嫁人前後,都能一心一意畫自己的畫
或許是這份冷情,所以在被皇甫瑄索吻之後,她并未立刻變得飄飄然或患得患失,反而在心中想:“還好,他肯定不會娶我,我也不會非君不嫁”
當時無人在他們左右,他們所做的事情沒有被人看到日後她嫁人,這事自然隐匿不宣,如此也不算失德吧?
細細回味,她其實并不讨厭那個吻,不僅不讨厭,而且……甚至可以說是有幾分驚喜吧?所以她一回來就悄悄關上房門,畫下這幅畫,她唯一想記下的,只是自己那一瞬間的慌亂和随後才品味到的些許甜蜜
此生從未被人愛過,那一刻,她才恍惚有着自己是被愛着的感覺盡避她壓抑這種感覺,以免它恣意膨脹會帶給自己更多不切實際的幻想和,但她還是願意相信,那一刻——她是被愛着的也許此生只有這一刻而已,但,總比一生無愛要幸運得多
在畫的角落,她精心畫了一片葉子,蟄伏在畫中人物的腳底這麽蕭瑟的景象中,那片葉子卻青女敕得新鮮可人
這是那一刻她的心情,她将其藏在這幅畫裏,在畫面上看不見的地方,他悄悄奪去了她的心